本书跳出了大部分近代通史使用的编年形式,先从社会结构开始讲。脉络清晰,详细剖析了中华帝国如何一步步实现建立秩序,走向强盛,陷入困境,再次建立秩序的过程。
农民的传统形象
无法享受教育的无名之辈
中国共产主义革命提高了广大民众的历史地位。用毛泽东的话来说:“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然而,不管中国传统农民多么值得称颂,历史学家对老百姓的欣赏,仍旧只停留在情感层面。虽然历史上不乏他们的身影,但即使在当代人眼中,那些耕种王土、养活了统治阶级的“黎庶”的形象,依然是抽象的。以前,这些无法享受教育的无名之辈只能由统治者来定义。直到近代,他们才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政治权利,并学会为自己说话。
20世纪革命以前,对中国广大农民的形象,有两种截然相反的描述。第一种形象是勤劳的自耕农—儒家重农主义者将他们视为农业社会的中流砥柱。因为农业被奉为“本业”,所以从理论上讲,农民的社会地位高,远超工匠和商人,仅次于管理帝国的士。这些被理想化的农民勤劳节俭,不畏劳作艰辛,乐于缴纳赋税,以回报统治阶级所谓的家长式关爱。
不过,农民也会被视为乱党。对于他们的第二种形象,儒家同样给出了令人熟悉的描述:这些黎庶被视为用以驮重的沉默牲畜,很容易转变成“红巾军”或狂热的叛匪,时不时就揭竿而起,与统治者作对。时局动荡和饥荒肆虐时,农民军便会在绝望和愤怒中不断壮大,攻城略地、袭击地方官员。中国政治理论家们认为这些民众运动意义非凡,相信他们代表了反对帝王统治的天意。尽管几乎没有任何叛軍首领真正夺取政权,但他们领导的那些运动,却预示着新的朝代即将到来。
这两种并存的不同形象并非难以调和。相反,它们就如同一枚硬币的两面。农民构成了中国传统社会的经济基础,这点直到今天依然未变。他们扎根于土地,随着季节更替,一生都在重复繁重的日常劳作。然而,政治腐败和民生匮乏时,他们也会抛开自己的传统角色,立刻坚定地追随叛军首领。那些叛军首领可能是激进的佛教预言家,也有可能是雄心勃勃的土匪。
作为1898年“戊戌变法”的参与者,梁启超认为:清朝数百年的统治史,就是一部漫长而血腥的农民叛乱史。仅19世纪,中国官方资料有记载的叛乱行动就多达数千起,给人留下了一种社会秩序长期混乱的印象。然而,这种看法也存在片面性,是晚清阶级矛盾激化下的扭曲产物。到19世纪,国民经济已经举步维艰。毫无疑问,导致这一局面的原因,要归结于几个世纪以来,中国农民不断带来的非暴力改变。
农业与土地所有权
理解农民双重性的途径
理解农民双重性的另一途径,就是考察有史以来,一直以不同方式存在于中国南方和北方的农业制度和土地所有权。中国北方的农业发源于黄河流域。公元前7世纪,定期耕种已发展成熟。但相对来说,这片孕育早期中华文明的心脏地带比较干旱,整个华北平原的年降雨量仅50厘米左右。因此,此处农作物的生长季较短,只有四至六个月,且最适合耕种小米和小麦这类耐旱作物。华北平原西部,松软多孔的地表下富含耕种所需的各种矿物质,但要将这些利于作物生长的养分吸纳至地表,则需要大量水分。因为雨量不定,所以农民都依赖黄河水来灌溉。开渠引水属于公共事业,在商朝和周朝初期,水利工程便是重中之重。之后,直至第一个伟大的帝国—汉朝,水利工程都是国家最关心的事业。公元2世纪,汉朝开始瓦解时,公共水利便是最先受创的事业之一。黄河一再泛滥,不断迫使农民放弃耕种,加入叛军。汉朝政权日趋衰落,中亚部落劫掠华北,也迫使耕种者们向地方割据势力寻求庇护。公元311年,前朝东汉首都洛阳被蛮族洗劫,中国逐渐出现一种“半封建”的军事豪族。他们修筑城池,组建私人武装,以监视奴隶和佃农为其耕作封地。
公元6世纪,中央官僚体系重新控制了广大农民。隋唐时期设置府兵,以减少中央政府对地方军事豪族的依赖。土地收归国有,经过划分,按户籍分给由政府编户的农民。官员可以凭借优秀的政绩获得封地,但禁止私自扩张。然而,这种“均田制”推行起来却困难重重,终究没能熬过中央政权日趋衰弱的8世纪中期。9世纪,地方豪贵再次拥有大量私人土地。
这种受限的封邑制与欧洲封建制不同。朝廷仍保留正式的军事任免权,并且不承认军事豪族们可以用封地抵消兵役的特权。即便安史之乱后,节度使拥有了地方统治权,但地方上最有权势的官员仍然是并未成为封建贵族的朝廷官吏。10世纪早期,中国虽然分裂为数个小国,但仍在960年再次被宋统一。后来,虽然宋朝被女真和蒙古侵略者夺去了华北地区,但从概念上讲,帝国仍是统一的。就地缘政治而言,中国可能早已成为数个拥有各自方言的小国。但在官僚体系运作和文化认同的作用下,“天下”仍是一个整体。因此,到了帝国晚期,皇权概念下的“王土”,势必依然等同于整个中国的版图。
从理论上讲,华北自明朝起便存在成千上万亩封地。它们不是用来赏赐朝廷重臣,就是成了皇室庄园。到了清朝,这些封地更要负责供养满蒙精兵。
华北的土地与劳动力
农田面积不断缩小
华北平原主要的食物和饲料,一直都是一种叫“小米”的谷物。满洲人攻入华北各省之后,小麦和棉花也渐渐成为主要作物。清朝统治期间,人们也开始种植其他经济作物:烟草、大豆、花生、鸦片。这种粗放农业要是有技术和机器相助的话,人们定能更有效地广泛种植其中的一些作物。然而,农学家们并未改良设备,而是通过增加家庭劳动力的投入,来达到增产的目的。于是,增产靠的便是农民个人的体力。鉴于劳动力决定生产力,所以每个家庭的耕种面积都是有限的。养活一个五口之家需要24亩田地。一个家庭要想摆脱勉强糊口的现状,就得在现有土地上投入更多的劳动力,然后用剩余利润购买更多土地,以达到最佳土地配比,让所有现存劳动力都有适量土地可以耕种。
随着每个家庭实现最佳土地配比,总产量也会成比增加,产出能养活更多人口的粮食。因此,人们应该在土地承受范围内,最大限度地扩大劳动力供给。然而,这种不断增加人数的做法,最终却减少了每户农家可耕种的土地。18世纪晚期至19世纪,农田面积不断缩小。最后,很多农民的生活水平都降到了生存线以下。于是,为了生存,华北的农民只得为闲置劳动力寻找新的出路。诸如棉纺业一类的家庭手工业,便是可以提供额外收入的产业。此外,季节性地到城市里打工,也是出路之一。有些经济史学家甚至认为,这些额外的收入让佃农有了购买一小块地的能力。因此,他们便拥有了一些在谷物歉收时用以抵押的财产。经济史学家们认为,这种土地转让不仅能缓解旱灾或洪灾的冲击,还能实现劳动力的平均分配。
那些租用和出租田地的家庭只想更有效地利用土地,以最大限度地提高家庭收入。作为信贷制度的一种副产品,土地转让并未给农村经济带来不良后果。因为在贷款从贷方转移到借方的过程中,土地以一种类似于金钱的形式,发挥着重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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