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墨绿
关于那晚,我只记得吃得有些饱胀的胃、微凉的风,还有挂在你嘴角那抹恍若隔世的笑。
那天晚上,妈妈去了姥姥家。我和爸爸两个手残党出门觅食。我提议去离家很远的高中对面吃面,作为资深懒人的他居然同意了。后来我才知道,爸爸拿着手机出门,用百度地图记录行程,和微信里一群同样热衷运动的同事们比赛。
我们从家里穿过了公园,几条灯火通明的街道,几条堵塞的马路。途中遇到爸爸的一个同学,寒暄了几句,然后继续往前走。终于到了招牌有些古朴的面馆,要了牛肉面,还点了拌菜。我们百无聊赖地看着对方,却谁也没有打开手机。
面被端上了桌子,脸蛋红红的老板娘拿了赠送的小菜给我们。我忙着盛面汤,爸爸在一旁悠闲地扒着蒜。大快朵颐后,付账走人。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我紧紧握住爸爸的手,然后把手插进他的兜里。
沿着街道一直走,旁边的店铺亮着昏黄的光。几个穿着鲜艳外套的小孩子聚在一起玩古老的游戏,脸上的笑容即使在黑夜里也干净明亮。
很奇怪的是,这个世界每分每秒都在发生变化,身边的人也在时刻发生着我们能察觉到或不能察觉到的变化。股市的跌落可能在转瞬之间让一个身价几十亿的富豪倾家荡产,可能让一个穿着白衬衫的青涩男孩变得世故虚伪。可是孩子的笑容依旧简单明朗,那曾被我们每一个人拥有的最原始的快乐正一代代地传承下去,也正在逐渐变成世界上最稀缺的宝藏。
我们走远了,孩子们还在笑闹着,我忍不住回头看。好像在看曾经的自己,那个肆意笑着的自己。
曾经也有那样的童年时光,几个邻居家的孩子在夏夜的星空下嬉戏。可以喝着冰凉的橘子汽水坐在台阶上聊着喜欢的漫画。直到某个窗户后传出一阵喊声,然后再不舍地告别回家去。
那个时候的梦都是甜的,因为一觉醒来,又能和要好的小伙伴一起在暖烘烘的阳光下无拘无束地玩一整天。
转过头看爸爸,在夜色的笼罩下,他的侧脸显得有些神秘。好像在若有所思着什么。他是不是也像我一样想起了那些轻快得好像一片云一样的时光,还有榕树下穿着白裙的身影?
就这样握着爸爸温热的手走着,夜色清凉如水,晚风轻轻巧巧地掠过我的耳畔,卷起一缕发丝。刚刚吃完的牛肉面的味道还在舌尖盘旋着,面条筋道有弹性,牛肉浸着面汤味道浓郁。
爸爸开始和我说一些他工作上的事,说他空闲时喜欢听的歌;说他单位体重惊人的同事;说他加班时凉了一半的浓茶和暗了一片的高楼。
人到中年,好像开始习惯了生活的不公平;习惯了看似平淡的生活下的波涛汹涌;习惯了变得筋疲力竭,甘于油米;习惯为了家庭奔波。
习惯了很多曾经并不习惯的事情。
生活一直这么继续着,也许不太尽如人意。在平平淡淡的日子里附赠你一些道理,当作人生阅历中的一笔。
抬头看天,小城里的天空,也开始有一点雾霾。好像我们每个人都必须经历的那些,也许灰暗也许空虚,但也有可能,经历过后,变得更明亮,更忠于自己。
街边的树上挂着些彩灯,远远望去,好像平淡无奇的生命里开出了斑斓色彩的花。
走进一条灯光昏暗的小道,背着吉他的长发女孩迈着长长的腿走过去。爸爸搔搔头,说起不久后要举行的同学聚会。爸爸是中学时的班长,留着帅气的中分,在雪白柔软的纸上写各种各样的诗。
转眼这么多年过去,当年站在讲台上写工整楷书的爸爸,变成了吃过晚饭会瘫在沙发上的中年大叔。
时间好像真的有魔力,能把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串连在一起,讓他们的人生轨迹从此重合。
穿着暗红色衬衫的爸爸,无奈地苦笑着对我说:“真的不想去同学聚会啊,他们一个个的都是什么局长、行长、校长……”然后没有了声音,只有两段脚步声,和风吹过草丛的沙沙声。
他不用说,我自然懂。
现在的同学会早就不是三五好友聚在一起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而是无尽的攀比和虚假。一个活生生的人好像变成了案板上的猪肉被人评头论足,提不起哪怕一点兴趣。
爸爸继续走着,我听见他重重的呼气声,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事实好像是这样,有人是局长,有人是所长,有人是校长,可是你,是我的家长。
是我在这世界上最珍惜也最关心的人。
管你金钱名利富贵荣华,我们有一个温馨的家。冰箱里有满满的食物,橱柜里有喜欢的零食。一觉醒来,阳光与最爱的人同在。你说,这不是最好的生活吗?
你真的不用说,我懂你。
又走过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看见了红红的灯笼和冰凉透亮的糖葫芦;看见了同样散步的一家人;也看见了我的小学。
虽然有些记忆早已落满了灰,但只要看到那熟悉的校门,有些记忆自会扑面而来。
我记得有一年夏天,学校调整上课时间。急着放学的我根本没听清老师说的调整时间。回家吃过饭就躺在柔软的大床上睡午觉。到了上学的时候爸爸叫醒了我,睁着同样惺忪的睡眼送我去上学。
然后两个人一起在空无一人的校门口站着发呆,反应过来的爸爸看了看学校门口滚动着的字幕后对我严肃地说:“你记错了时间,明天才开始改时间呢。”我望着紧闭的校门慌乱得不知怎么才好,爸爸安慰地摸摸我的头发又牵起我的手,和门卫爷爷打好招呼后又和班主任不好意思地说今天有事迟到了。最后我和爸爸说再见之后坐回了座位。放学后爸爸举着棉花糖在人群里笑得一脸狡黠。
一直被爸爸的手紧紧包着,我的掌心也沁出了细密的汗。
小小的衣兜里装着两只手,这个夜如此温暖。
距离那一晚,已经快一个月了。爸爸已经休完了假回去上班。
关于那一晚,我只记得,吃得饱胀的胃,以及微凉的风。
还有爸爸手机上,显示已走了一万三千步的发亮的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