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明清者的江南生涯

2017-05-15 03:19:34朱文颖
苏州杂志 2017年2期
关键词:芭蕉叶冥想老虎

朱文颖

梦回明清者的江南生涯

朱文颖

陈如冬很静。怎么个静法?我觉得有个朋友说得很好——我和几个人聊天,陈如冬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悄无声息地搬了把椅子,坐下,把伞搁在椅子边。下雨了?没有。天有点阴,地面有点泛潮。

这个情境我不在场,所以没有看到。但仿佛又确实可以想见,甚至就像真的看到的样子。事情肯定就是这样的——悄无声息地进来,悄无声息地坐下。然后,半开的窗外斜着一枝梅花,清香一滴两滴、三四滴。你说有雨也可以,泛潮自然也无妨。

当然了,这个情境其实更是个寓言。陈如冬常常是个有趣之人,但他的有趣却也是安静的。润物细无声,像是在冥想。

陈如冬笔下的动物大多也处在一种冥想状态。即便他那些虎虎生威的老虎,也奇怪地透着一种骨子里的安静。基本上不是这个时代的老虎。你站在画前,看一看画里的虎。这样一看,有一种蓄势待发的安静。再那样一瞧,却好像又是一副过来人的慵懒。如同常熟兴福寺外悬着的那副对联——“山中藏古寺,门外尽劳人。”陈如冬的老虎简直通透得很。像一只只出家的老虎。而陈如冬也仿佛倾向于选择这样的定格。当然了,至于后来的事情,那只虎有没有一跃而起,咬人一口或者被咬一口,则没有人知道。

在陈如冬这种沉静冥想的氛围里,有一件事情是我一直想不明白感到好奇的。在我身边的艺术家朋友里,几乎少有陈如冬这样善良、周全、在俗世里也堪称好人的人。艺术家是什么样的人呵,大部分人都是病人,基本上都是病人。没病则哪有那么多由衷之语、肺腑之言?所以会有那么多疯子,那么多痴人……有道是佯狂本亦狂,痴狂亦须佯。不佯又不狂,如何哭悲凉?如何诉荒唐?

陈如冬与董桥合作信笺

而在这里,陈如冬很显然地给我们留了白。

有人说,陈如冬的画有点像是古人画的。这至少说明了两个问题——

1.陈如冬本身就有点像古人。这才使他的画“像是古人画的。”这好理解,是一对因为和所以的关系。

2.陈如冬画出来的画比较古。而陈如冬主要是画动物的,那就是说陈如冬笔下的动物看起来比较像是古代的虎猴鸡狗,而且,它们也生活在看上去比较像是古代的一个环境里。

动物怎么叫古我说不大明白。而人物的古就更分明些。有人举过这样的例子。说人物怎么算是古?只要看看陈老莲的画就会知道。陈老莲的人物除了《水浒》博古叶子,大部分是些闲士雅客。他们宽袖大袍,长须美髯,悠然自得。他们都在做些什么呢?无非是赏梅、听琴、品茶……而周围的环境也大都由以下事物组合而成:茗碗、佛手、梅花、石几、古琴、茶炉,以及竹枝、老菊等等。

这些古人喜欢做的事情陈如冬显然做过,而且同样很喜欢。而那些组合成环境的小小颗粒也几乎就是陈如冬日常生活的组成部分。只有一个细微的差别。陈老莲有张《品茶图》,上面画着两个很古很古的古人。这两个古人都在喝茶,只是一个坐在石几上,另一个则坐在一张硕大无比的芭蕉叶上。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如果陈如冬画人物,他不太会让他的主人公坐在一张虚无缥缈的芭蕉叶上。

陈老莲的人物画里有着非常空旷的场景,在中国传统绘画中,这通常被称作留白。留白当然不是没有。而是在别处的一种有。有时候它甚至有得铺天盖地,以至于对现实的画面形成一种极具张力的紧张感。这在中国戏剧里其实也有很多类似的体现。比如《三岔口》。舞台上只有一束光,但那是给观众看的,黑暗中的两个人则完全不见。他们面对面了,刀在头顶划过——但他们就是无法看到对方。他们在虚拟的黑暗中交战。这是动态的留白。

还有静态的。中国京剧舞台布置只有简单的一桌一椅,至多一屏风。但这可以表现厅堂、书房、金銮殿,也可以做床,做山……千里寻夫、万里寻仇,也只是在舞台上远兜远转几圈……人物与空间存在着一种奇特而美妙的博弈关系。

古人或许是富于想像的。他们相信人世里有着很多的可能性。而这奇迹和灵异则是从现实的画面以外来、从空白的空间来。它是减法里的乘法和立方。他们相信天地之间自有大德,也有大的奇迹。人物则在画的里面冥想、等待。

所以古人的画其实单纯、天真烂漫。他们好像不太懂得焦虑这两个字。要么哭之、要么笑之、要么积郁、要么享乐、要么成佛、要么成癫。

而现在——则是波普似的混乱拼接的加法。相信成事需要不断累积的人力和嘈杂的机器声。

我一直以为,焦虑是和机器有关的一个词语。

陈如冬好像是不太焦虑的。他的老虎也不焦虑。它们肯定不是武松要打的那种虎。它们更像是古典中国的一种符号。

或许因为不焦虑,陈如冬的构图基本是稳定而均衡的。像一个固执而一意孤行的古典主义者。他的笔触细密,和谐,仿佛世界是可解的,它们被拆解为:“崇山峻岭巨薮,幽幽流泉,长松巨木,细草幽花。”陈如冬的画里很少有非常神秘的空间和大片大片的墨团——我们很容易想见它们在中国绘画中可能代表的情感意义。

只是很少的时候,或许陈如冬自己都不太在意的时候,那些动物有了些细微的变化。它们好像在等待什么。眼神有些茫然。好像在聆听这世外的什么声音(它们的世界是画家陈如冬设定的)。

但它们只是在听,非常诚恳和无辜。它们拒绝外面那个混乱嘈杂的世界。它们漠然坚定、绝不妥协。

或许陈如冬也在拒绝着什么。或许他其实有很多想要说的,如鲠在喉。说出来自然是痛快的,但有时也是无礼粗俗的——陈如冬想了想。或许想了很多。他终究还是选择不说。

那位把人画在芭蕉叶上的陈老莲其实也有不想说的时候,他写了这样的诗:“久坐梧桐中,久坐芰荷侧,小童来问吾,为何长默默?”

陈如冬家暂时没有小童,他家倒是有只老猫,秀气诡异而灵性。有时朋友们去陈如冬家坐坐,它就躲在一个角落里,静静地看,幽幽地瞧。像一只古代的猫,一只明清时候的老猫。

或许,这只猫它全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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