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光

2017-05-13 03:22王邪
西部 2017年3期
关键词:张飞

王邪

展眉的母亲坐了牢。女子监狱在市郊,从地图上来看,却早已经出了城市的边界,离市区还有三个小时的路程。

每个月的十五号展眉先走到公交站坐900路车到地铁口,乘地铁到终点站,再走上两里地,乘招手即停的村公交到终点站,再经过重重手续和等待,才能见到母亲。她等待的时候忽然想到上一次和张飞去动物园,看着猴子、羚羊、斑马、长颈鹿还有孔雀,心里还想着,这些动物是犯了什么罪被关在铁栅栏里,活着即罪过。最近她的情绪总是低沉,在面对她的男朋友张飞时尤其如此。

展眉的母亲失去了自己的名字,只剩下编号,这号码也带走了她的美貌。才子的眼前人,长得好看的叫佳人,长得普通的叫才女,才子佳人,才子才女,不知道哪一种排列组合更幸福,抑或更不幸。读旧体诗词,认得几个繁体字,有几本线装书,写一些花团锦簇的白话文章,就叫有才?不是吧,这些都是装点一个人有才的道具,有了好,没有也无伤大雅。真正有才的人,有没有这些花招,都沉静坦然。展眉的母亲堪称是佳人那一类,天生丽质,很早就知道自己的美。一个女人只要够美,便与众不同,拥有与众不同的人生也是等闲事。只是这与众不同,说不清会是褒贬的哪一种。命运放在抽奖盒子里,只让人把手伸进去摸,有时候抽出来一辆宝马,大多时候抽出的是洗衣粉、透明皂、塑料盆,也有一两张空奖不怀好意地藏在其中,碰运气喽。如果过得好,可以到耄耋年纪依旧风华绝代,气度不凡。可是她命不好,跟错了人,跟了展立元这个很快过气的文人。展立元写文章跟不上潮流,被时代远远抛弃到后面,留下他在往日旧梦里孤芳自赏,顾影自怜。

时间不止在展眉身上打下印记,也使母亲更加萧索衰老。她一直没有问那天发生了什么,以至于一个家转眼就散了。说转眼也不准确。父母吵啊吵,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怎能不吵,吵渴了饮口水茶歇下重新再来。吵着吵着,他們不再吵了,都懒得看对方一眼,他们就想离婚了。离婚也是场大戏,你来我往,拖泥带水,连锅碗瓢盆都较着劲儿争一争。看见亲生女坐在一边却连声招呼都没有,好像生她的时候顺便给她也生了件隐身衣,好像她不是个大活人。

展眉每次也没有多少要说的。女孩子在成年的过程中需要母亲的指引,学会用卫生巾,穿尺码合适的内衣,保护自己,和身家清白、正直、上进的青年交往。纵然走了弯路,伤了心,回到母亲身边,也什么都不用多说。可是一重围墙一重铁门,她在外头,母亲在里头,分开得太久,母女间只有疏离客气。展眉把带来的食品给了她,就不知道说什么了。她低着头想了想,说:“我想问您一个问题,一个人的命运是不是会遗传?”展眉的母亲伸出手把碎发撩到耳后,这个动作就非常像以前她做惯的了,可是又飞快地放下了手,好像怕小动作被人发现似的。她把双手交合着放在面前的桌板上,开动她好长时间不用的大脑,思考了说:“不是命运会遗传,是性格会遗传,性格决定命运。比如说一个人不肖,是说他不像他的双亲,是非常恶毒的骂人的话。”

展眉并不感谢父母生了她。母亲看着自己的女儿心里却有些感慨。展眉刚出生时,给她起名字,英俊潇洒的父亲温暖的双手有力地托着她,轻轻晃着,怎么也不能完全表达出他对宁馨儿满腔的欢喜和疼爱,看了一眼病床上含笑看着自己的妻子说:“唯将此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他高兴坏了,为了肯定妻子的贡献,一不小心念了句悼亡诗。女儿的名字就叫展眉。等到女儿成年,还有赠给她的小字,叫舒颐。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字眼儿,浓墨写在宣纸上四个字:展眉舒颐,当初是愿她一生平安喜乐。

自从展眉的母亲交代犯罪事实,进到这封闭的环境,常常想起她的丈夫,把“展立元”三个字反复念。她过失杀了他,并不是因为恨,事实上她同情他。展立元没做错过什么,更没害过人,如果生在大户人家,做个二世祖,受着祖荫的恩泽,富贵清闲一辈子,也是风雅顺遂、受人羡慕的人生。可是生在这个环境,一肚皮不合时宜,跟着时代跳恰恰,结果只能是跟不上舞步。从此怕疼怕出丑,把自己关在门内。大家都穷的年代显不出来,到了全民致富的时候,他的窘迫就格外扎眼。他心底一片光洁,是他的精神净地,也是他的堡垒,保护着他不问世事,天真依旧,却被物质经济闯入门来,告诉他多无能。展立元生命的最后几年中,内心总是痛苦的。她爱他恨他,当然也怜惜他。

展眉告别母亲回到家,姑且称之为她和张飞两个人的家。穿过黑沉沉的走廊,转动总是卡死的门锁,携着破釜沉舟的胆气,对张飞说,我怀孕了。余晖夕照,一线黄光透过窗户,刀劈斧砍般落在她的面孔上,展眉把脸转过去不看他,不知道自己想听到什么答案,不知道他会是什么反应。张飞手稳稳地削着中华绘图铅笔,波浪一般的木屑形态优美地从他手底下转出来,她以前总是看迷了眼。张飞作为一个校园诗人,癖性比较多,比如说,写诗非用铅笔写不可,不然写出来的都是灵魂的渣滓。其实她和张飞在一起不久后就怀疑有没有灵魂这回事。

张飞削完铅笔,随手在纸上划拉着,漫不经心地说:“怀孕了啊,‘做人流,到玛利亚医院,今天做手术明天就上班,费用一人一半,毕竟不是我一个人的错,这么大个人,连防护措施都做不好,你还能做好什么?”他看她脸色不好,坐过去揽住她肩膀,推心置腹:“这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太不体谅大人了,一看就不是个好孩子。我是为你好。”

她从包里摸出一支口红,拧开来擦在干燥起皮的嘴唇上,一层层的红堆积着,有着颓靡的艳异。她说:“你看,我还用着化妆品,我没有怀孕,骗你的。”张飞哦了一声,然后起身重新坐回写字台前:“我就说嘛,上一次明明最后没有弄进去,怎么会怀孕呢?骗人是道德败坏,你以后不要再骗人了。我是为你好。”他了却心头大患,灵感来了,迅速写下两句话,然后打开文档,十指纷飞,回车键被敲得太多已经不灵敏,他神采飞扬地狠狠戳了几下。语义不连贯不通顺都不要紧,他精心营造的就是这种阅读陌生感。他的一首新诗就这样完成了。

展眉看着张飞激情地创作,从心底深处涌出一种怅惘。小的时候,父亲的文章上过报纸,她母亲抱着她,纤长玉指看不见骨节,涂着玫瑰红色蔻丹的指尖点着报纸,有点看不上又有点引以为荣地说:“你看,你爸就会爬格子,写些豆腐干。可谁让人家编辑赏识他的才华呢。”母亲除了佳人的外表,也有才女的内心,一个月总有那么几天也写文章,让展立元把展眉抱出去,门锁上,拨拉着珠帘,抱膝看着一弯残月,或打着伞站在雨中,化一个半面妆,然后挤出几滴幽怨的眼泪。只是身体一向健康,不然最好咯出一两滴血,绢绸帕子握住了,又被晚风无情地吹去。如此这般才写得出字。写完自己也不看,也不让人拜读,直接就烧了,仪式似的,总是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深哭一场。往深里说,这种艺术行为还叫焚砚烧书,锥琴裂画,毁尽文章抹尽名。

古时文人把灯下教美人读书视为很风雅的一件事,红袖添香,不求她懂太多,是不是能接上话,只把她当作寄托的对象,只要皮相好,面对面就能感情充沛。张飞和她父亲有些像,可是比她父亲粗糙多了。

张飞心里沉淀了很久的话在喉咙转来转去,终于趁着这好时机吐痰一样说出来:“你要是觉得我穷,你可以走。反正我妈也不同意你我在一起,强扭的瓜不甜。我是为了你好。”

初夏的时候,展眉买了两三尾金鱼放在石窠里养着,石窠里原来养了碗莲,鱼儿爱藏在半大的嫩绿荷叶下,弹一下水面,金鱼就吐着泡泡、拖着纱裙似的红尾四散游走,生动活跃了整间陋室。她特意摆在案前,教张飞写多了字看看,舒缓一下眼睛。她在心底颠倒回味着张飞高高在上的“我为你好”。她说:“天气冷,我给金鱼换了热水,是不是也为它好?”老一辈人喜欢圆脸圆眼有酒窝葫芦身材的姑娘,觉得敦厚有福相好生养,她并不是这一类长相。展眉刚生下来时候,相貌格外像父亲,所以即便祖母不喜欢女孩还是对她不错。等她长大些,眉眼都随了母亲,细眉长眼,扫入鬓角,脸型像父亲,略微有些刚正,长在男人脸上自然是威严的,长在女孩脸上却有些刚强。一柔一刚整合在她脸上,欣赏的人看见她赞她美得不可方物,欣赏不了的也大有人在。

展眉请教问题的态度可端正了,她问张飞:“你能不能有点出息,想打发我就会拉你妈做挡箭牌,我是第几个你妈不同意的?”展眉唱戏似地吊着嗓子,一声比一声拔高了喊:“我是为你好,我是为你好啊。”也是,她是展立元夫妇的结合体,在乖张古怪方面,先天就有青出于蓝的资质。张飞甩脱了铅笔,从椅子上弹跳暴起,把她扑到地上,两手卡着她的脖颈,跪坐在她胸前。脖子上难受,胸腔里也难受,展眉害怕了,想求饶,可是喊不出,双手使不上力气,眼前一片黑。张飞观赏着她的脸色,终于松开手,站起来把屁股从她身上抬起来放回椅子上,把手夹在腿缝里,掩饰着手抖,他斜着眼看她:“你说我可以,我认了。不许你说我妈,你没妈,我有。”展眉躺在地板上,看着天花板,喘匀了气,一时半会儿还站不起来,索性瘫着。张飞走过去,伸出一只手,示意她拉着他站起来,觉得自己和好的态度格外大度格外有男子气概。展眉的目光直直的,躺着不动,张飞轻轻踢了她一脚,姿态亲昵:“别装死,我知道你听见了,手往哪儿藏呢。”可是张飞是个没有耐心的人,得不到反应,丢下一句:“大家都冷静一下。”然后就晃荡着出去了。展眉耳朵贴在地上听着没有动静了,按着肋骨一骨碌爬起来,她刚才都想好了,在蔷薇花开败之前得离开,不然她不是去监狱和她母亲作伴,就得到地底下和她父亲谈心,无论走的是哪条路,都是对她父母认输,她不如他们。旁边的住户也都是毕业生,却都认为长得美就不会好好过日子,津津有味地看他们家吵架,伸长了脖子等着看笑话。她才不要免费给人观赏。

张飞抽着烟,呛了一口,呛得鼻子酸涩,眼泪直流。他的大学是个省内的二本,不好不坏混了四年,然后糊里糊涂失去了学生的身份,就给了他两张证书,然后翻脸不认人地把他一把推到社会上,继续上社会大学。他永远碰壁,永远经受挫折,找不到工作的焦虑彷徨像和别人合租的破宿舍一样挤压着他,压得他脊梁骨快塌下去,说话都没底气。二本院校的大学生,要多少有多少,他看不起自己,又可怜自己,二本的学校,不是无名无姓的野鸡学校啊!后来他跟学校里一起写诗的朋友们鬼混在一起。

张飞的电话响了,他清了清嗓子,调出欢快的声音接了电话:“妈,我好着呢,您也好着呢?我钱够着呢,我这忙着呢,不多说了,妈您保重。”张飞挂了电话,却不想回出租屋里。好姑娘在他这里有什么标准呢,但凡开房时肯和他平分房费的姑娘都大气,和他约会时不吃饭不喝饮料不看电影,只谈人生谈理想的姑娘都纯情。如果能对他的大作表现出几分赏识崇拜,最好还能有的放矢地点评上几句,那简直是缪斯女神的化身。贫穷打磨一个人的志气,由此可见一斑。张飞有想哭的冲动,他也真的哭出来了,真不行的话,他卷了铺盖回老家,掏干家底,凑十万块钱进铁路局,在一个偏僻的段上混着,再找一个老实的女人结婚,给他妈生个孙子,然后争取一辈子能混个站长。

展眉和张飞就这样分开了,没分开之前也没什么好说的,他们很快相爱了,又很快发现自己爱错了人,在天涯上发帖子征询“女友这么做,我该不该和她分手”或者“我不爱他了,该怎么和他说”。终归是暗暗的心思,因为对方无大过错,所以不能明言,到底有失磊落。

张飞的创作总是遇上瓶颈,写不出来东西时焦躁阴狠,不屑于掩饰情绪,非要把一口浊气转嫁到展眉身上,拉着她感同身受。展眉小的时候,母亲和她说,诗人、画家、作家、音乐家,凡和文艺沾点边儿的工作,都会让本人和家人吃苦。她不敢问为什么,怕戳痛母亲,怕这难得的母女间的平静被打破。

展眉和张飞发展到这个地步,都是有线索可循的。只要不是丧心病狂到出手就要人命,一般都有过程。像展立元夫妇,先是互相给脸色看,然后冷言冷语挤兑,然后恶狠狠争吵,吵到激动的时候,刚好手边有个水杯,一扬手就砸过去了。杯子碎了,还有水壶呢,银色的壶胆碎片颜色闪亮,嵌在地缝里,总也扫不干净,像是一地廉价星光,真让人恼火。于是有借口再吵,永无休止。到吵得兴致高涨时第一次推倒书架,把珍藏的书籍善本扔向对方,从动嘴到动手,就颇具有里程碑的意义。两个人大概误会赌书泼茶的含义,展立元扔向他的佳人的那本书籍曾经放在书架最上面一层,曾经许诺等展眉认识五千字就给她看,现在砸在妻子身上。《唐诗鼓吹》已经收集了二十一个版本,曾经由夫妻俩从北京图书馆、复旦大学图书馆、苏州大学图书馆以及台湾,甚至托人从日本带回复印版。当初的“漫卷诗书喜欲狂”都不见了,只剩下“横眉冷对千夫指”。

遇见崔康是个意外。展眉还有半年就大学毕业,在擁挤的人才市场投完简历刚出来,心情败坏地站在公交站台边上,老远崔康就和她打招呼,挤过人潮到她跟前,红了脸出着汗,兴奋地举着手中的挎包,兴致勃勃地和她讲,他是如何从三十八块钱讲价讲到十五块钱的斗智斗勇的过程。展眉无论如何不能想象一个年轻男人见了她和她讨论这种问题,更不要说这是他们还没有叙旧没有寒暄的久别重逢。她大概继承了父亲的衣钵,有几分家传的不合时宜的清高狷介,故而兴致缺缺,白费了崔康的一番热情介绍。

她知道崔康一直在找她,顺着她的同学录辗转得到她的电话,给她发短信,她从来都是看一眼,从来也不回。甚至不久前,崔康问她成都和西安哪个城市离她近,他想当兵去,把征兵网站上的报名表截图给她看,她才知道崔康还那样小,不到十八岁,比她整整小六岁。这个年纪给出的爱情像烟火,热时烫手,冷却了就四散纷飞,可能还有无数后续的纠扯不清。可是,她一向知道如何拿捏住他,冲着这一点把握,后来她选择了崔康。就展眉在张飞身边看见的,做一个诗人不难,难的是做一个诗人的女朋友,只应付他敏感纤细忧郁的心灵还不够,还得应付那么多慕名而来的、渴望在诗歌世界中放飞自我的文艺女青年。这种文艺女青年们还沉浸在十年前安妮宝贝描述的海藻般的长发、光脚穿白球鞋、穿棉麻布长裙中,幻想着自己眼神迷离,只要在酒吧里姿态落寞地点燃一支烟,缓缓吐出一个优雅的烟圈,就有男人们像鱼一样游过来。可是安妮宝贝都改名叫庆山了,她们也不知道。她们脱了脏兮兮的白球鞋,把焐了一天的气味浓烈的赤脚踩在她一格一格擦干净的地板上,留下一行汗湿的脚印。张飞说她不懂,他写了一首诗叫《赤脚的姑娘有赤子之心》。照这么说,赤脚医生也有赤子之心呢。她们和张飞朗诵诗歌讨论灵魂,若有若无地笑,拨弄着三天没洗的头发,撒娇,眼风里藏着钩儿,当然是出于对张飞的信任才无心地天性流露,不是故意的。若是展眉聪明伶俐,那么是展眉心机深沉;若是展眉不作声,则是展眉懦弱鲁钝。总之展眉配不上诗人。她们为张飞抱不平,好汉无好妻,却不知“理礼”两个字怎么写,纵然想自荐枕席也不坦诚,只管说:“人家有一个朋友哎,一手好诗非常有灵性呢,你们要是认识了啊,绝对会相见恨晚哦!”然后眼光肆无忌惮,从上往下、从下往上地扫两下展眉,歉意地笑笑:“当然,和嫂夫人比起来差远了。”张飞出于礼貌,会很谦和地说:“她哪有什么灵性,见笑了,见笑了。”等到夜深沉展眉不得不打哈欠提醒的时候,她们才告辞,一站起来,棉麻布长裙后摆早压得尽是褶儿。张飞把这些人送走,回来批评展眉:“打哈欠也不知道捂着嘴,姿态实在难看,真是没家教。”她受够鸟气,闹心极了,控制不了心里的酸水往上冒,说白了是妒忌,读了多少年的书,偏偏在这问题上纠缠不清,自己都害怕自己的变化,像老式妇女,吵也不敢吵,怕吵开了再无余地。爱人之间互相伤害之后,多半成怨偶,分开了不该想太多,之后如果还联系,那么逢年过节发条短信,毫不用心地祝贺恭喜发财万事如意,怎么敷衍怎么来,绝对比骂到下半身还惨痛。互相折磨的钝刀子,还是故人使着的手艺最好。

自从展家出了事,父母死的死走的走,留下展眉承受展家的响亮名声。她父母的事迹在小区里广泛传播,人人的眼睛里藏着探究和好奇,还有好事长舌的人问她恨爸爸还是恨妈妈,她冷冷看了一眼,目光如剑,那人怪叫一声:“展家的妮子要杀人啦,和她爹妈一个样。”然后躲在门后偷窥她,仿佛门上幸亏有秦琼和尉迟恭拿刀拿锏。那时候她刚成年,超出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未成年人保护法》的保护范畴,于是她把眼睛对着大门上的小孔往里看,还笑了笑,对那人说:“你挺幸运的。”吓得那人一哆嗦。这之后,也就是在她搬离小区之前,也有几户经常吵闹的人家离了婚或者重归于好,大概是吸取了她家的经验教训,分手分得相当平和,和好的也从此相亲相爱。果然人人都是惜命的,怎么就她一家视死如归?

她去找崔康,在那家餐厅的员工宿舍楼里的晾衣绳间绕来绕去,有刚洗的衣服淅淅沥沥往下滴水直滴到她头上,顺着头发丝慢慢流到头皮,虫子爬过一样。来之前就知道崔康的处境也不太好,一切和她的旧环境并没有什么变化。她和张飞住在旧城区破旧的纺织厂家属楼里,墙板不隔音,时时有男欢女爱实战直播,他们也入乡随俗地直播着,毫无廉耻。旧单元楼没有阳台晾晒衣物,展眉的内衣洗干净了用吹风机吹干,费事费力。后来为了省事,把内衣裤晾在门前走廊扯的尼龙绳上,接受不怀好意的目光的逡巡,非常尴尬。有一天她回来收衣服,发现晾在外面的内衣位置有些不对,她晾衣服时衣钩的方向都整齐排好,唯独这个反了,明显是有人动过。她安慰自己,也许是内衣掉了,谁帮她捡起来重新挂好,想来想去,她没能说服自己,把内衣扔进垃圾桶,忍不住胃里翻滚。可是叫她怎么说,为了一件内衣和他分手?

好在后来他们摆脱对方的意愿非常一致并且非常强烈。她松了口气,失去回忆的欲望,漫无目的,不知道能不能碰见崔康。她站在门口的一小块太阳里,打开粉饼盒,将盒盖里的小镜子找着角度一个一个窗户扫过去,她知道怎么找他。崔康从宿舍里出来,头发还是乱的,眼睛迷蒙着,看到她,收起了一脸找人的晦气相,倒是有几分以前的样子。他看见了她身后的断弦琵琶。展眉带来的琵琶是她和张飞还在一起的时候买的。她抱在怀里好几天,刚摸索着学会指法,最后一次吵架中,张飞挑断了琵琶的弦,她背着断了弦的琵琶出了门,张飞立刻叫房东换锁,走了就由不得她再回头,断了的一把弦丝丝垂下来。

崔康问她有没有吃饭,她说没有。他转身出去扛了一箱啤酒买了点熟食回来。她喝啤酒从不喝“黄河”,喝了会拉肚子,到此地这么多年,依旧水土不服,不是她固执,实在是这个地方欺生。他用牙咬开“雪花”啤酒的瓶盖,几分勇闯天涯的意气都消散了,只是劝她酒。崔康说她不够意思,当年走的时候都不说一声,说他看见她送他的镜片了,和她回忆小时候的事,酒精刺激下动了真情。

展眉对旧时光的记忆和崔康明显不一样,那时候她的父母吵架,比照着一天三顿饭的时间整点开场,从父母嘴里恶狠狠飞溅出的噪音,像《神雕侠侣》里裘千丈苦苦煎熬,练就枣核钉,只为张口就伤人。对于父母吵架,刚开始她害怕彷徨,后来只剩下厌恶。她无法找到产生展立元夫妇这种状况的环境土壤在哪里。夫妻之间互相不尊重,那么他们也得不到子女的尊重。展立元夫妇在吵架上发挥着聪明才智,谁也没有关心到她去哪儿。她经常一个人躲在房子后面。那天房子后面還有一个男生,背靠着墙抹眼泪,她认出来是隔壁楼的男孩。

崔康第一次见到她,把手中的小棍递给她,还有瓶子里装着的几只蚂蚁。蚂蚁在塑料瓶中坚持不懈地爬来爬去,到了瓶子口掉下去,接着再爬上来,不知道它家里有什么好的,着急忙慌非要回家。她松开手心,那是她从家里地上捡起来的一块镜片。那块镜片本来完完整整,学名叫镜子,好好地在商店里呆着,她的父母非要把它买回来挂在门上,美其名曰“辟邪”。

小时候的展眉直觉非常准,她一眼就看出什么人必须让一让,什么人可以欺一欺。那天的崔康刚好就撞到她手心里,她站在太阳下,把手打开,将一点阳光接收过来,然后晃了晃崔康的眼睛,又漠不关心地把镜片中的太阳再反射到对面的墙上,引逗着崔康跳起来去追逐墙上的一点白光。她总是故意把镜片晃到低处又飞快移开,气定神闲,只看着崔康乐此不疲地跑啊跳啊。那一天展眉拿着的那片镜片,边缘锋利,轻轻抵在指尖就有血珠冒出来,割在手腕上,或许她就能永久忘却父母坚持不懈日复一日给她的痛。可是她看见了崔康,忽然改变了想法。崔康总是能让她在孤绝的悬崖边改变想法。

这之后她扔了崔康的发蜡,因为不喜欢闻那股化学品勾兑出来的油腻古怪的香气。她把崔康挡着一边眼睛的斜刘海剪成平头并染回了黑色,不许他穿那件背面有铆钉围成骷髅头的衣服,严禁他叫自己“美女”。事实上,崔康从小就长得好,长到成年相貌初定型,肩宽腿长,眉清目朗,唇红齿白,非常有明星相,吹个口哨叫声美女一点也不轻浮猥琐,反而相当倜傥,可是她不喜欢。

崔康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原来他有这么多她不喜欢的地方。可是崔康知道,从那一年那一天展眉拿着镜片站在太阳下开始,她就永远占了上风,谁让那一天的太阳太温暖,那一天她转瞬即逝的笑太耀眼。

展眉不投简历的日子里,等到崔康歇班,约他去爬山,站在高处总有一种“风物长宜放眼量”的开阔。这一天太阳很好,风很大,吹得天空湛蓝,路面干净,他们躺在路中间,看着天空,心里格外平和。崔康说:“路中间要过车太危险,你要躺着,我陪你到路边的草地上去。”声音一出来被风吹散了去,展眉侧过头问他说什么,崔康凑过来说:“太危险了,我陪你到旁边去。”展眉看着他年轻的面孔,起坏心逗他:“听不见!”崔康趴在她耳边说:“我陪你到那边去。”展眉的耳廓忽然红透,眯着眼笑了:“你陪我啊,真好。”崔康明明听见了,装作不在意,坐在地上觉得风温柔极了,心里有潮水涨起来,一起一落,落了又起。等到有车开过来,展眉拉起崔康一跃而起,躲过了车轮,不知有多开心。上山路上,两个人牵着的手就一直顺其自然地没有放开。

在山顶的庙里,有老庙祝扫着地。展眉看见墙上有测字算卦的招牌,向庙祝打听。庙祝放下扫帚坐到桌前,请她先写一个字,展眉起笔写了个“展”字,老庙祝看了又看,说:“姑娘你有心事啊。”不是问她,是已经非常笃定的态度。展眉笑了, 没心事的不来拜佛,求财求子求姻缘求功名求平安健康,不外乎这些心事。老庙祝急了:“姑娘不信啊,这都是从字上测出来的,你看这‘展,下面有个竖勾,说明你心里有个钩子勾着你呢。”展眉故意抬杠:“丁字也有个钩子呢,姓丁的也有心事吧?最好的是写个‘一,心宽体胖,了无心事。”老庙祝不理她的捉弄,揶揄说:“除了测字,还有测八字的,辰时生的也有个勾,也有心事。”老庙祝说:“你这展,有四个横,说明你有四个选择四条路四个方向,说法多了。”展眉没有再问,掏出钱包问给多少钱。老庙祝说:“看你,佛祖跟前哪能说钱,给多少钱就看心诚不诚,心诚则灵,佛保佑你有好姻缘。”展眉跪在佛前的跪垫上,双手合十拜了拜。可是她站起来说:“我不信,不信人间有白头。”然后拉着从殿后绕回来的崔康,一气下了山。

除了顺从地听展眉的安排,崔康对她的爱表现在其他方面也很明显了:默默把QQ密码改成她的生日,手机铃声换成店里的小姑娘都喜欢听的《咱们结婚吧》。他摇摆着肩膀,跟着音乐轻唱,“哦My Love咱们结婚吧,好想和你拥有一个家,这一生最美的梦啊,有你陪伴我同闯天涯,哦My Love咱们结婚吧,我会用一生去爱你的,我愿把一切都放下,给你幸福的家。”情到深处自然浓的时候,他就非常想再进一步。哥们儿说了,要是想和追上的姑娘有进一步的发展,许诺最有效果。他不敢催展眉,只唱了一遍又一遍《咱们结婚吧》。

他还带展眉去参加晚上朋友们的聚餐。那天他们牵着手进了常去的大排档,头部以上都是白蒙蒙缭绕的油烟,孜然辣椒面的味道呛人,桌子上散放的绿油油的空酒瓶,小龙虾壳和铁钎子东一堆西一堆地堆在油腻腻的桌上。她坐在他旁边,看他和朋友們对瓶吹。朋友们也带了女朋友,负责起哄,挑起气氛,男友喝得多了,她们会帮忙挡酒,接过男友手中的酒瓶子仰头灌进胃里,然后酒不醉人人自醉地软倒在男友身上。缀着黑色亮片的吊带衫像鳞片一样幽幽闪着光,又得意又挑衅地笑来笑去,美女蛇似地展示肉身的妩媚,出来混总想让人称赞一声豪爽,给男友长脸面,在他们这叫懂事儿。

只有展眉坐旁边捏着一只啤酒杯,晃荡着半杯啤酒小口抿着,怎么喝也喝不完。有个酒糟鼻的男人从一开始就看中了展眉,等到崔康和别人喝热闹了,凑到她身边灌她酒,展眉把酒杯拿起来挡在脸前装样子,结果惹得那男的恼羞成怒,站起来去推展眉,叉开五指故意往展眉胸上按去。展眉见势不妙,一边躲开一边扬声叫崔康过来,也有人注意到这边,过来拉那男的,酒糟鼻却越扶越醉借酒装疯,指着崔康骂道:“崔儿,哥哥平时待你不错吧,哪儿寻的这么个妞,一杯酒都不喝,这么不识敬,你收拾不住她我来替你收拾。”崔康护住展眉边往外走,一边笑着打哈哈:“哥哎,她今儿身体不舒服,我把她送回去,我再来和哥哥喝几杯赔罪。”酒糟鼻不依不饶,嘴上还要占便宜:“早说让你在咱店里找一个服务员妹妹,又漂亮又温柔,你非要这女大学生,瘦得胸无四两肉,睡着能舒服吗?女大学生,嘿,女大学生脱光了借高利贷,一样下贱。”崔康心情坏极了,拥着展眉出了大排档,站在街角的路灯下,低头打量展眉,看她没有吃亏,低声和她说:“你别生气了,咱们都是一群穷屌丝,平日都好好的,喝多了就这德行,明儿就忘了。”展眉眼睛都红了,刚才又气又怕,从大排档出来手里还捏着一个酒杯忘了放下,闻言手都抖了,把酒杯狠狠掼在地上:“谁和你咱们,谁是穷……”到底说不出那个不雅的字眼。

崔康垂着的眼皮上让溅起的玻璃碴划了个小口子,明明感觉全身血液都冻住了,却有血一丝丝渗出来,染得他眼睛通红。他不眨眼看着展眉:“你是大学生,我是穷屌丝,你是你,我是我,我配不上你。”展眉愣住了,早在她扔出酒杯的时候,她仿佛看见她父母,一个杯子扔出去,以后所有的和好,都是徒劳挣扎。展立元夫妇吵架时爱摔东西,却从不肯将易碎品换成不锈钢、塑料等耐摔的东西,因为他们从不用这些材质。照展眉看,他们是嫌声音不好听。她想,她家不能发家致富,与她父母这个爱好有关。这就是命运,怎样想避免,它都会来,躲在她心底,跳出来,蔷薇花瓣风一吹就满地残红。心有猛虎,终于放出来了,不噬人,就噬己。她明知说出的话无法挽回,为着不让眼泪落下来,硬着心说:“那你去找服务员妹妹啊。”崔康说:“没有妹妹,都是别人的妹妹。”展眉说:“不要在后厨做了,站的时间太长,太辛苦了。”其实是她嫌崔康身上总有洗不干净的油烟气。崔康说:“我辞了这份工,然后去送快递,大学生,你还有别的好建议吗?”展眉心惊:“你不就是怪我没给你朋友面子么,好啊,这杯酒我喝还不行么?”展眉没有被人好好爱过,她不知道怎样才算爱人,什么才是被爱的感觉。一路摸索着,摔倒了再爬起来,别人顶多磕破层皮,拍拍灰土照样走人,她太认真,鼻青脸肿,头破血流,她不知道好的爱情不会让人上演飞蛾扑火的壮烈。她绝望极了,乞求上天:“带我走吧。”崔康喝过的酒在身体里烧得心慌,他说:“我这就带你走,你想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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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貌,请教成功的通行证
张飞真面目
刘备为何不让张飞当汉中太守
肉鸽大肠杆菌病综合防治技术的研究
张飞卖小猪
张飞竟是个男的
丫丫
张飞因酒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