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婧艺
【摘要】电影《梦》是日本电影大师黑泽明执导的第二十八部影片,由于故事皆取材于导演的梦境,且黑泽明本人在谈及这部影片时有说《梦》里有他对这个世界的全部看法,故而很多人都称该片为黑泽明的精神自传电影。
【关键词】黑泽明;精神自传;少年武士;成长物语
通过电影了解导演本人,是种有趣的方法。尼采说过,一切哲学都是自传:一位好作家应当将自己的灵魂倾洒在之上,如果有人理解他的作品,就会理解他的为人。换置在电影领域,一位导演的作品就等同于自传,导演本人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都会借由影视作品和盘托出。既然黑泽明也认为自己是那种从身上“减去电影,那等数大概就成了零”的电影导演,那么从其作品观照这位电影大师,乃至他的人生追求,想必再适合不过。影片以梦为载体完成了黑泽明自我镜像般的表达,用一种诗化的风格隐述此生经历。但这里的梦与生活中认为的梦似乎还是有不同的,即或多或少存在人为丰富、强化甚至创作的可能。毕竟是一部作品,毕竟要表现主题。《梦》中有八个相对独立的故事,但若从时间维度上看,就变得像是主人公成长历程里的八个重要时期,历经种种考验、诱惑和纷争,在“他者”的引领和自我的参悟下建立个人与世界的相处之道,获得宝贵的启迪与指导,完成了从少年到武士的成长。其中,“少年”是成长的主体,其界定在于心灵而非年纪;“武士”则是少年将要达到的理想人格。
一、第一则:太阳雨
初看此则,想起儿时听过的老鼠嫁女的故事,是说正月初三晚上,老鼠嫁女儿,所以要早睡,不能打扰他们。与狐狸娶亲的传说有些相似。
宏观来看,主人公对狐狸的窥看行为是一种人类猎奇本能驱动下的僭越,隐喻人类最初对大自然的窥探与发掘;狐狸则隐喻大自然,像是宫崎骏《百变狸猫》中的狸猫。人类的发展依赖适度的探索精神和好奇心,在这些的推动之下,人类不断探索自然,迎接花团锦簇,但是不论如何,手中的那把短刀仍旧存在着,它让人在未知的道路上要一步一步地走并或许为之付出代价。窥探亦是一次选择,有选择就有对错,就有可能犯错,并因此遭到惩罚。每一个深思熟虑的决定都可能是错误的,每一个信心满满的行为都可能是挖坑。如同亚当和夏娃因获得了“识别善恶的知识”被逐出伊甸园;俄狄浦斯犯下杀父娶母之罪;欲望、想法和情绪决定了主人公抛开母亲的嘱咐踏入森林禁区的选择。但由于选择本身具有不可选择性,因此拿起短刀寻找狐狸或许可以理解为是主人公的宿命。
对比导演的个人经历,黑泽明出生于武士家庭,其父行事严谨、家教严格,常因妻子摆放错餐桌上鱼的位置而厉声责骂。这不禁为少年时期的黑泽明种下一颗叛逆的种子,并最终通过影片将内心深处原始的反抗力加以诉说:年少的“我”在一路鲜花绽放中,走向看似五彩斑斓,实则危机四伏的彩虹尽头,脚步坚定、眼神笃定、毅然决然,带着突破束缚的勇气与决心,握紧手里的短刀。另外,小童的家门上挂着一块写有“黑泽”的小木牌,模仿了黑泽明在小石川的家。
二、第二则:桃园
女儿节又叫“桃花节”,因旧历三月三是桃花盛开的时节而名。这一日,人们向天地的诸神祈祷,供奉时令食品,摆放人形娃娃,以期望自己的厄运寄付在人偶身上,随之带走。在第二则梦里,人偶是桃树灵魂的化身,居住在此地的人出于利益需求将桃树砍尽。不知在女儿节这天被人偶带走的是人们讨厌的厄运,还是成年后就愈发难得可贵的孩童般纯真自然的心灵,致使再也无法看到桃花姑娘。俨然是台湾作家林清玄书里的,人的一生,是少年时候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到壮年时代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一切都迷惑,一切都怀疑。
追随桃花姑娘而来的主人公意外见到了会说话的人偶,他们质问少年桃树的事,少年一边哭泣一边说:“要上哪儿去买一片开满桃花的果园呢”。这不仅揭示了人类的文明进程与生态环境的内在矛盾,更显现了主人公深切而诚挚的“物哀”情怀——既能够欣赏桃花的美,又能由心而发地感慨桃花之美的既已逝去,无法重来,发出深沉而动人的叹息。此外,通过桃树的杳无影踪开始朦胧地感知到人世间“逝去”的可怕,领略“死亡”的真相,是也继选择与承担后少年成长历程中新的一部分。
三、第三則:暴风雪
风雪中,一行人展开一场与意志力的殊死搏斗。疲惫的队员呼喊:“天快黑了”,队长驳斥:“现在才十一点”,“因为下雪你才觉得天黑”。两种嘶吼在音色上分别很小,像是来自同一个人的两种声音:动摇的队员是“本我”,持续为放弃给出借口——“暴风雪快来了”、“我们的方向没错吧”、“你的表坏了”,试图释放压力,在本能面前缴械;坚定理性的是“自我”,在“本我”的质疑下开始摇摆不定——看表、看天气、看方向。然后,雪女来了:“雪是温的,冰是烫的”。“自我”意识到这是幻觉,抵住诱惑,挣扎着醒来,面对现实,等来黑夜“本我”此时也醒了。
黑泽明本人同样经历过生死面前自我斗争的过程。《罗生门》获金狮奖后,黄金阶段一去不复,黑泽明艺术生涯一度陷入困境。视电影为生命的他决定选择自杀,结果被抢救回来,因而开始了与自我的争斗,最终度过了萧条寂寞的时期。因此,这则梦里或包裹着黑泽明对迷惘时期的追忆,以及度过困境后的他转身对往事进行的重新解读。梦的最后,红旗飘扬,不知来到的是否是真实的宿营地,还是说这不过是另一个幻觉。黑泽明在这则梦里诠释了理智对自我否定、自欺欺人抵抗,赞美了向死而生的自我抗争精神,同时也暗示与自我的斗争是永无止境的,让人迷失的不是自然,而是自己,真正的救赎源于内心的胜利。
四、第四则:隧道
在这则梦里,主人公邂逅了战争中阵亡的战士,惨死者与生还者被放到一个画框内进行对话。隧道成为生死交界的时光圈,捆满炸弹的狗像随时会爆发的战争,威胁和困扰所有人。在梦里,主人公与牺牲的战士都是以受害者姿态出现的。已故之人的悲剧在于对生的眷恋,在于个人的死为家人带来的不幸;幸存之人的悲剧则是苟且偷生的愧疚和战争所带来的无休止的恐惧心理。总有那么多的时刻,一切不愿回忆、不敢面对的事物席卷而来,却又不能通过牺牲光荣地一了百了。这也就是为什么心理学中有“追随”与“补偿”一说。
整则梦充满了对战争的恐惧与反思,也表达了黑泽明对战争的批驳与怀疑,即无论生死,所有参与过战争的人都将一生埋葬在战争的阴影里,进而向包括日本在內的战争发动者提出的质问:战争过后,死者如何面对,生者何去何从。
五、第五则:乌鸦
主人公在欣赏梵高的画作,当看到《阿尔的吊桥》时不觉进入了画中,遇到梵高。与作品对话变成了与作者对话,有点像电影《午夜巴黎》。
李安曾说:“如果你想了解我,一切尽在我的电影中”,对梵高来说,如果你想了解“我”,那么“我的作品”就是“我本人”。如此看来这则梦借梵高表达了黑泽明对电影事业的追求,以及希望社会大众通过电影了解他的态度。
最后一幅“身临其境”的作品是梵高最后的画《乌鸦》。就像梦境中梵高与主人公的全部对话都离不开绘画二字,梵高的全部生命都用于对绘画艺术的寻求与奋斗,全心全意,至死方休。想来追求艺术本应如此,追求心中神圣的理想也应是这样淳朴而忘我。这或许也是导演黑泽明对自己的要求——“要动手画,要拼命画,像火车头一样”。
六、第六则:赤富士
面对致癌气体对无辜孩子的肆意伤害,此时的少年已完成对承担、对追求、对纯真、对自我、对战争的学习,试图凭借个人力量向社会现状发起抗争。但聊等于无的结果表明,他仍需要进一步的成长才能面对不断累积的能量和随时可能膨胀的野心。那个在海岸边自我拆穿,自我检讨,语气里却是无限的无可奈何与忏悔的衣着端正的政府要员,无比明白自己所代表的群体的所作所为的错误性,但却置身其中,无法力挽狂澜,只能随波逐流,载浮载沉。他的身上,体现了人类文明发展的自身的矛盾,即社会发展与环境之间的矛盾,同时也体现了人自身存在的矛盾,一方面是质疑者,清醒者,另一方面,却又是生产者,毁灭者。像欧洲小说里的“多余人”角色,分外明白自己置身的时代的荒谬与堕落,但又无法做出实际努力来转变这种充满危机的社会现状。
这则梦不仅表达了日本民族内心深处的核阴影,还有对人类发展高科技、核工业的担忧。黑泽明借此梦警示世人,在享受高科技带来便利的同时,应意识到科技本身的双刃剑属性,关注其发展带来的负效应,以及给人类带来毁灭性打击的可能。
七、第七则:鬼哭
《神曲》中但丁在维吉尔的带领下走过了地狱、炼狱和天堂,看尽了无尽的苦难和挣扎,也瞻仰了圣洁与荣耀,在这钟会到来的的陌生的地方,有的是但丁恐惧的,有的是他向往的。
第七则梦与但丁的故事类似,但丁变成头戴渔夫帽,肩背破旧旅行包的主人公;维吉尔变成衣衫褴褛面目狰狞的独角食人魔。食人魔对这个陌生的旅人好似故人一般,不由得向他倾诉了衷肠:核辐射,变形的生物,一人多高的蒲公英,茎从花朵中长出的玫瑰,还有已经变成独角兽的自己。独角兽带旅人看到了那群随时都可能吃掉自己的恶魔,他们在水畔嘶吼着,挣扎着,他们的影子倒映在水中,是血一般的猩红色。离开前,旅人问:“去哪儿?”这是对生存状态的疑问。食人魔没有回答,而是逼上前去问:“你想变成食人魔吗?”旅人仓皇而逃。
和第六则比较来看,前者是在自然灾害,后者是社会危机。导演一方面用色彩鲜艳的机型花朵去映射人类精神层面的缺失,另一方面用食人魔的形象指涉人性中冠冕堂皇的虚假。此外,改则梦境在形式上也更像一出的戏剧:基本以全景叙事;低调照明营造阴郁气氛;蒲公英的设计看上去更像舞台上的布景;食人魔的表演颇具舞台化气质等。黑泽明用这种方式,形成了一种间离化的效果——与其让受众投入感情在其中,不如跳出理性的思考这个人类可能会面对的丑恶未来。
八、第八则:水车村
与前两则的悲观事态不同,最后一则梦向着积极的一面,暗示了一种渴望返璞归真的生活,是黑泽明为世人勾的一个放弃现代工业文明,重回对自然怀有相当敬畏的,美好却难以到达的精神乌托邦。
村庄本没有名字,也不需要名字,仿佛复归人类文明初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天人合一、与自然共生长的状态。老子在道德经中有言:“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感觉两地颇为相似。小河边,一个不知名姓的浪人死去了,后人不约而同地纪念他,纷纷地为他的“葬身之所”献花,仿佛死亡也是一件美好的、值得歌颂的事情,真真正正的落叶归根,水到渠成,皆大欢喜,安宁祥和。梦中的老人说:“年纪大了,自然就会死的。”他深信自己是自然地一部分,将死亡看作是经历了世间的劳苦后重回自然的怀抱;《庄子·养生主》里谈到:“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县解”。看似一种回归,其实更是一种超脱,这或许也是黑泽明所向往的最终归属。全片以“婚礼”开始,以“葬礼”结束,暗示了某种人生意义。
整部电影,把深夜袭来的生理现象提升为涵盖人生哲理的集体寓言,刻画出少年在成长道路上一步步寻找自我,最终回归自我成为武士的历程,不断与自身的弱点进行斗争,不断反省,不断承担,不断趋进理想中的状态,人类的良知、智慧、爱心与勇气也在少年战胜逆境、挫折和绝望的过程中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