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鹤院

2017-05-12 20:53牛小刀
四川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堂屋院坝口子

牛小刀

没有人能说清白鹤院究竟修于乾隆年间还是嘉庆年间。我们的白鹤院青瓦木墙,石板院坝,四周竹林掩映,曾有成百上千只白鹤在竹林和屋顶安家,一清早又飞到院子东边的大河上去找食。

薄暮时分,山腰里各个院子里炊烟渐起的时候,我赶着牛回到白鹤院,将再次遇到那些已经逝去并沉没在记忆最深处的老人们。

从院子东南角院门进去,挨着楼门口的驼子爷爷,他的驼背高过了他的头,顶着一件灰白的长衫,那颗花白的光头不断左右摇摆一刻也不停。据说这个爷爷年轻时当过国民党的兵,家里还藏着一杆梭镖,他从来不跟我们小孩子说话。逢年过节,我们要挑桌子上的猪尾巴吃时,大人都要制止,理由就是你看那个爷爷摇脑壳没有,就是因为他小时候吃了猪尾巴。

东厢房北角住的是铁路退休工人爷爷,他应该算是白鹤院第一个富翁。他时常很悠闲,人们多半是扛着锄头卷着裤腿急匆匆地下田,他却背着双手在阶沿上踱方步,要么坐在阶沿的太师椅上,握着一管长长的铜烟锅子抽叶子烟,忽然“轰嘿”一声,向院壩里吐一口痰。他退休那天带回了白鹤院的第一个电器:装电池的录音机。这个长方的黑框匣子,每天午饭后,在昏暗的门洞里闪着花花绿绿的光,唱得满院子震天响,反复播放却只有两盘磁带:一盘是傻子探亲的川剧,还有一盘是歌曲,里面有聪明的一休,小燕子穿花衣,妈妈的吻。

坐在北面堂屋里是一个瘦小的黑衣爷爷,他面色严肃地看着门槛外悄悄朝里窥视的我们,嘴巴嚼动着,嘴角泛着白花花的泡沫,医生说要治好他的痨病,每天要嚼肥白的活蚕。堂屋里,每天还传来新婆婆的呻吟,有一天她走出屋,穿着背上露出大片棉絮的棉袄,坐在堂屋的阶沿上晒太阳,退休爷爷对她说:“能下床了,这回你死不成了。”她报以大病初愈后惨白的笑容。可过了一段时间她就被葬在了院子后的坟林。

那个夏天的夜晚,院子被恐怖的气息笼罩着。我们在石板院坝里铺上篾席,有人坐着剥玉米棒子,有人躺着数星星歇凉,突然有个人坐起来支起耳朵:“听!新婆婆又在呻唤。”接着先后有三个人都赌咒发誓说,听见了坟林里新婆婆的呻吟。甚至还有人回忆说看见正午的大太阳下,新婆婆穿着那件破袄子坐在坟头晒太阳。于是每天晚上,我都在好奇的期待和害怕的恐惧心情中艰难睡去。

大人们都说,堂屋是老院子供祖先的地方,新婆婆一家却占了,所以祖先很生气,结果那一年新婆婆两口子接连在堂屋里死去。堂屋里只剩下三祖祖一个人,她在一年里同时失去了儿子和儿媳妇,突然间背就驼了,变成了一个很老很老的驼背老太婆。

当大人们都下田了上山了,院子里非常安静,我一个人也可以在院子里玩半天。雨后初晴,石板院坝里积着一个个水洼,我用草梗斗水面的孑孓,让它们在水面上一划一蹿。一阵风吹过,四周竹林在屋瓦上发出沙沙声。喜鹊在屋檐上蹦跳,麻雀从屋瓦上跳落到院坝,不断有竹叶打着旋儿飘下来。我用竹叶叠成小竹叶船,放在石板的水洼上。

这时堂屋里突然发出一阵响,然后我听见了传说中的呻吟声。我被吓坏了。院子里空无一人,那呻吟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我站起来,阶沿上几只鸡停止了刨土,偏着头看我,那几条狗也不晓得跑到哪儿去了。我望着堂屋的木门,想喊又想跑,屋里的声音却喊着我的小名,快点去,喊你婆回来!我这才听清原来是三祖祖的声音,我于是来到堂屋门前推开木门,屋里黑黢黢的,她在看不见的角落里急声催我:“我腿断了,快去喊你婆婆呀!”

我跑到院子外的菜园,跑得气喘吁吁,说得结结巴巴,急得满脸通红。看我急成那样,我婆被惹得笑弯了腰,用围裙揩笑出来的眼泪。她经常笑着骂我:“看你这个尖不尖秃不秃的!”就是看上去不晓得是聪明还是呆傻的意思。我被她拉着一路跑回到院子里。

三祖祖是在木梯子上抽柴草跌下来的,医生用两个木板夹住她的断腿,当她可以下地走路时才发现左边身子矮了一截,从此她只能每天拄拐。

到中午和晚上吃饭的时候,那笃、笃、笃的拐棍声便从堂屋里响起,沿着阶沿一直响到我婆婆门口,或者隔壁大婆婆门口,她们都要给她舀一碗饭吃。后来时间久了,我们都吃完饭还听不见那笃、笃、笃的声音出门,婆婆就站在门口朝堂屋气呼呼地喊:“三妈!三妈!”

三祖祖在屋里瓮声瓮气地说:“你管我的!”

我婆就更加生气了,抱怨一阵后,还是派我端一碗饭,送到堂屋去。有时怎么喊她也不应,要么她在床上半躺着,故意不答应,要么去看时屋里却没有人,那就去院子后面的坟林去找。坟林传来呜呜的哭声,三祖祖坐在两座新坟间哭,拐棍靠在坟堆上,她哭骂老天爷不长眼,为啥不收走她,却收了她的儿子和媳妇。

我婆和大婆跟着一起抹泪,后来到坟林去拉的次数多了,她们就非常生气了,一边拉她从地上起来一边气呼呼地责骂她,说她总这样给人添乱,说每个人每天都那么忙,只有你有时间坐在这儿哭。三祖祖弓着背拄着拐,被人拉着从坟林坡上走下来,哭着走回了白鹤院。

从大河的河崖,从东边渡口方向,沿着大水田田埂,隔两三天就会走来说外地口音的外来客:唱着歌儿卖铁锅的,斜穿着衣卖打药的,挑着担儿剃头的,卖锅盔的卖凉粉的,最多的还是拿个碗讨饭的。所有讨饭的都说是从洪山村来的,洪山村又遭水灾了,洪山村又遭虫灾了,这个不晓得究竟在哪儿的洪山村,真是一个专门出讨口子的神奇地方。有女讨口子拖着小讨口子来的,有老讨口子拖着长胡子来的,他们都要拖着一根打狗棒。白鹤院的人们在给他舀饭后总要说一句:下回不要再来了。

大人们暗中叮嘱我们离讨口子远点,说讨口子会拐走小娃儿,而我们总不信,因为他们除了穿得比白鹤院的人要破点烂点,其实多么的有趣,他们对我们小娃儿也很好,总是讨好地笑嘻嘻的。直到那回来了一个年轻的讨口子,一个比我们的轮船大哥大不了两岁的半大个子讨口子,才让我们对大人的话有点儿信了。

我们几个小孩儿围着看他,看他坐在阶沿的石头上吃饭,不时冲我们笑一下,做一个鬼脸把我们惹笑后,又继续吃饭。他真是太爱笑了,又比我们大不了几岁的样子,等他吃完饭后我们就送他走出院子,从院外的竹林坡往河沟下面走,几条狗跟在后面扑着叫着,他一边挥着打狗棒吓唬那些扑着叫着的狗。我们跟在后面,走着跑着笑着,他是一个多么有趣又爱笑的人啊,在打狗的空闲,还不时转过头来做鬼脸逗我们,跟我们一起笑。在这么短短的时间里,他就和我们建立起了一种亲切的友谊,我们甚至都有点舍不得他走了。

我忽然看见他屁股上破了一个洞,那块破洞一扇一合,露出白花花的屁股沟、勾蛋子,真是太好玩了,这个有趣又爱笑的人肯定故意在逗我们笑。我捡了一根竹枝去捅那个洞,我的伙伴们哈哈大笑也去捡来竹枝捅那个洞。

我真的捅到那个在走动中不断晃动的破洞了,他哇地大叫一声,丢掉打狗棒,用手刨抓地上的竹叶,枯枝和沙土,朝我们砸来,刚才还笑嘻嘻的脸扭曲得吓人,他哇哇哇哇地大哭着,不断地朝我们砸那些根本就砸不痛人的竹叶和沙土。

我们被这个突然间变成疯子的人吓傻了。在我们呆立的时候,他呜呜地哭着沿着田埂,带着那个晃动着的明亮的洞,沿着河沟走远了。

我们这才回过神来,望着他大喊道:“我们再也不给你舀饭吃了!”

无论怎样说,这个让我们感到亲近的朋友突然变得这么恶狠狠,让我感到无比委屈,比受到大人打骂还委屈。

在所有的外来客中,我们最盼望的当然是演猴戏的人。当耍猴人还走在院子东边大水田的田埂时,就把锣兒敲得嘡嘡嘡,院子里八个男娃,九个女娃,还有一些半大的娃儿,甚至大人们老人们好像也都变成了娃儿,像过年过节一样欢欢喜喜的。我们跑到大水田边,把耍猴人和猴儿迎进院子里。一路上,小猴儿蹲在耍猴人的肩膀上冲我们做鬼脸,大猴子被牵着走在后面,不时站起身来,朝那些扑咬着的狗们,露出牙齿,发出咻咻的示威声。

耍猴人挥着鞭儿打着锣儿唱着歌儿,猴儿打开箱子,找出花花绿绿的脸壳儿戴上,又从里面一件一件拿出衣服裤儿,把自己打扮起来。它挑着一个小担儿,学人样儿,一拐一拐地走起来。院子里的人们都欢欢喜喜,站在院子里看它表演,它往往冷不防嗖地一下跳到一个叔伯的肩上,从他嘴巴上抢走正燃着的烟,人还没反应过来,它却已经跳回地上,挤眉弄眼地抽起来。近旁的人吓得哇哇大叫,很快便又都哈哈大笑起来。猴子才抽不到几口,耍猴人就舞着鞭,夺掉它的烟,让它重新去表演。那根烟已经被猴子弄脏,不好再递还给原主人,耍猴人只好自己抽起来。抢不到烟的时候,猴儿也会主动要烟抽,所以我怀疑这是耍猴人训练的把戏。

酬劳往往是白鹤院的人们招待吃一顿饭或者舀一碗米,或者是请完饭又舀米,有时候也用米或面条换外来客的锅、碗、盆。外来客唱着歌儿道谢后,沿着院子下面的竹林坡,沿着田埂走下河沟,往对面陈家院子祝家院子去了。

每到晚上暮色四合,在田间地里劳动一天的人们收工回家,放牛的上学的也都回了家,这时院子里的声音最闹热。煤油灯桐油灯亮了,屋上的亮瓦透出光,从每个门洞口铺出一片橘黄的光,像温暖的颜料涂满一块块石板。青菜下锅的欻拉声,锅铲声,柴禾在灶膛里燃烧的噼啪声,炊烟在青瓦上氤氲飘散,院子里弥漫着让人心安的柴禾烟味。

鸡早就在院子后的茅草房上睡着了,偶尔有一两只鸡扑腾翅膀,咕哝几句,抱怨谁挤着了它;牛是最深沉的思想家,它站着睡觉,一边反刍嚼出白花花的泡沫;猪在圈里哼哼哼,等食等得不耐烦的开始用嘴巴拱栅栏,终于唤来了心情不大好的主人,拿着顶门杠一顿擂,打得它嘶声叫唤。哪个屋里传来打骂娃儿的声音,或者夫妻间拌嘴,开始是压低着声音抱怨,说着说着声音就大起来。院子里其他八户人家无不都听得明明白白。

院子里声音的主角,还是两三个我们喊妈妈的长辈。隔上几天,也不晓得是为了鸡啄了菜,还是猪拱了墙,就会有两个妈妈拖长声音,来一次对歌。

最壮观的那次,是发生在那天晚饭后,两个妈妈站在各自门前阶沿上,差不多是沿着院坝的对角线,开始扯开嗓子,声音的尾音拖得很长,双腿岔开双手叉腰,腰一弓一欠,脑壳一冲一甩,中间还要啪啪用巴掌拍打大腿。当晚睡觉无话,次日一早,她们又在院外竹林里,隔着一道磨盘开始对唱;午饭后,一个站在院子后坟林地边,一个在坡下竹林里又开始对唱;晚上,又在阶沿上昨晚的位置,开始对唱。第三天一早大家都在暗暗期待,却安静了,原来两个人嗓子都哑了都说不出话来。

后来我从来没在世界上任何地方观看过类似的咏叹调,那些诅咒,充满愤怒,忧伤,感叹和无奈。有一次我在一个城市的大剧院看广西一个剧团表演《山歌好比春江水》,看着刘三姐和阿牛哥对歌,忽然想到白鹤院的对歌,这种并不恰当的联想让我忍不住哈哈大笑,惹得周围的人对我怒目而视。

白鹤院对歌的内容,主要是名词和形容词,大多是人和动物的器官,只有那些不懂得巧妙掌握平衡的女人,才唱几句就用陈述事实的方式抖了对方家里的老底,对歌就升级为男人间的对打,那就只有等他们打完了事。

统治着我们阆苍两地附近大大小小院子里的最高权威,是沿河而上十五里外河崖上的观音庙,然后是几个引神婆,然后才能算是生产队和大队的干部。一次对唱或对打之后,感觉落败的那一家人,第二天一早就有人提上一只公鸡,沿着河崖气呼呼地走上观音庙去,把鸡冠子上的血掐出来,滴在香案上,对着菩萨磕了头,把事情的起因经过讲给菩萨听,让菩萨做出断案,然后又气鼓鼓地提着鸡回来。过了几个月也许是半年,不晓得咋回事,可能是菩萨做了调解,他们啥事也没一样,虽然开始面子上讪讪的,还是该喊三嫂喊三嫂,该叫二哥叫二哥,该喊大爹喊大爹。

如今,在川西乡下和一些古镇,仍然还可以见到那些明清四合院,它们跟白鹤院一样:青黑的瓦,灰白的木板墙,宽阶沿,木头明一柱,石板院坝,四周竹林或树木蓊着屋顶。而我们的白鹤院,直到五十年代还名副其实,曾有成百上千只白鹤在竹林和屋顶上安家,东南角院门旁还有一棵大黄葛树,树上也歇满了白鹤。每天清早,它们比白鹤院的人还起得早,噗噜噜一群飞往河上去找食。我爸爸小时候在屋檐经常掏白鹤蛋,人们把屋瓦上院子里的白鹤粪扫起来作肥料。

白鹤是一去不复返了。白鹤院,那些川西各地的老院子也将一去不复返了,一栋栋楼房在乡间拔地而起。在电子导航地图上,在一些城市郊区,如今还遍布着一个个老院子的名字,院子却已经永远消失了。

某年,某位著名学者到成都踏访,他充满遗憾地谈起成都,谈起乡村里那些消失了的四合院,他的语言充满了痛心疾首。一位成都的说唱艺人却站起来辩驳说,只有那些从小在四合院里长大的人,比如像他这样经历过四合院贫穷生活的人,才有权利评判四合院的去留。我从小就不明是非,到现在越来越不明是非,我认为他们都说得对,我只是想讲讲和白鹤院一起消失的那些陈年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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