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呼吸就是一个作品

2017-05-12 20:46贾柯
四川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杜尚内心艺术家

贾柯

最近,连着读小书。

大书如繁花,小书如冬枝。厚厚的,千枝万叶长开去,那样密密实实又无限生機地看过去,让人欢喜。薄薄的,收拢来,万叶归根,落之又落,简之又简,对着冬枝,又得一片明晰。

读完《语录杜尚》,真就一盏茶的工夫。

有点恨意,不解瘾,回头又翻了几遍。这情景,放在生活中,就是在茫茫人海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相投的人,是不舍得打个招呼兴意正浓就转身的。于是,回头,拍一拍肩,再坐一会儿,再续下茶,再说一会儿,再喝几口。即便不得不各自上路了,茶味也进了肺腑。

一次精神松绑的深呼吸。

独自。

杜尚这人太有意思。

画画。不参展,有想法,不著书立说,不自封艺术家,不自担使命,不加入圈子,不倡导主义。

世人对杜尚的评价,估计会让他错谔,一笑了之。

“他的出现改变了西方现代艺术的进程,可以说,西方现代艺术,尤其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西方艺术,主要是沿着杜尚的思想轨迹行时的。因此,了解杜尚是了解西方现代艺术的关键。”

读完杜尚就知道,他本人是一个完全独自行走的人,没想跟任何当时时代的流派体系扯上关系。当然,他也没说过一个人就是一支队伍,有些人走出队伍,是为了另拉一支自己的队伍。

杜尚没有。

想起另外一个人,卡夫卡。

卡夫卡,生前是一个公务员,没有一天以作家自居,写完稿子,就放抽屉里,或者给他仅有的朋友看看,临死前托朋友烧掉他的稿子,朋友违了他的意愿,为他出版问世。之后,卡夫卡就成了西方现代派的鼻祖。

杜尚和卡夫卡,是同一种人。

按自己的意志做事。坚决不跟时代混在一块儿。

像孤独而充沛的孩子,玩自己的沙。

从年轻时候开始,杜尚就自觉地对外部世界不屑一顾。对自己所做的事,投以的挚热,精细,耐心,却很震人。比如作品《大玻璃》 ,他创作了八年。八年,是一种很慢的速度,也是一种极高的自我要求。没有赞美,没有利益,杜尚像一条深海的鱼潜在海水的最底部,细细地打量每一朵珊瑚汩汩的张翕。没有见过杜尚创作中的样子,自己不知怎么就有这样一种想象。漫长的创作,在我就如同海底两万里的长途旅行,它的精彩,它的孤独,它的狂欢,它的折磨,都是与世相隔,无法言说。

《大玻璃》完成后,也不拿去展览,就放在画室里,如无人之境。

1912年,还在生命的早期阶段,为了不沾艺术界的边儿,他就作了一个决定:“独自一人……自己面对自己,就像在一条沉船上。”并且认为,“没有什么理由要去加入团体了——以后除了自己我不会再去依赖任何人。”

巴黎,艺术之都,杜尚在这里选择作一名图书管理员,这样做,他就有理由不陷入任何一个所谓艺术的圈子,真的像一条沉船,静静地独自呆在海里。

那条海,没有命名,实际上就叫艺术。

有没有觉得,在众声喧哗的时候,声音听起来很大,也很模糊,分贝很高,人却听不清什么。

退远一点,再远一点,到只听得到胸腔共鸣的地方,一下,一下,都是清晰的,明白的,自省的。

同样,越剥离圈子的外衣,离艺术的心脏越近。

位置。

“我不想把自己锁定在任何位置上。我的位置就是不具备位置。”

“一个人是有可能克服这个的(外在环境)——就一个人,不是一群人,甚至不是一个流派。……个人化的素质,它们来自很深的地方,来自个体深深的内部。”

“做英雄的时间越长,会跌得越重。”

“抵制的方式是:沉默,缓慢,独处。”

关于位置的那句话,我凝视了很久。

内心强大,这是常常看到的一种说法。

什么样的人算内心强大?

杜尚,算。

当然,杜尚从来没有说过自己强大,也没说过自己软弱,似乎,强大与软弱都是不必提及的事。

擅于独处,不介意外部世界,我以为这是内心强大的两种样子。

缺一不可。

人终究是社会性的动物,外部一朝一夕的动静都可能惊动一个人的内心,所以,内心强大其实是一件很艰难的事。

就像走过枪林弹雨,金钱的,商业的,生活方式的,艺术观念的,种种的强大元素到他那儿成了雪见阳光,不知不觉化掉了。

内心有一种无所谓的态度。

人越在意什么,就越容易在那件事上钉十字架。

在意位置,就成为位置的争斗者,胜利者,或颓败者。

放眼望去,都是江湖,都是得意的鱼,或者悲伤的鱼。

“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

兰波的诗句,也是一副从队伍边上溜走的样子。

杜尚不是诗人,也没有说过队伍,江湖,争斗。

他用了一个词:位置。

其实,这个词在全世界范围内通用。

眼里和心里没有位置的人,是这世上的一种珍稀物。

一个人不披戴任何冠冕了,连上帝也不能奈何他。

没有位置,也是一种位置。

安于心灵,很平静。

逃离。

从未见过一个人像杜尚,如此嗅觉灵敏地一次一次逃离成功,名望,金钱,就像豹子逃离猎人的圈套。

1916年,在纽约,画商诺德看到杜尚《下楼的裸女》,提出以每年1万美金高价买断他的作品,他拒绝了,因为闻出金钱背后的危险。

那危险是什么?

读到这里,想听清“危险”指的是什么?

没接着说。

把那些语录翻完,后面,在谈到公众的簇拥时,他又一次提到“危险”。个人理解,性情随和,如他,不与人辩,如他,不与人为敌,如他,一生似乎只有一样东西不愿意也坚决不能被妨碍,哪怕是天鹅绒一样柔滑的束缚,都会让他感到陷入危险。

“一种是和社会打交道的艺术家,融入社会的人;另一种艺术家是完全自在的,不必有任何束缚的人。”

同样一种液体,是这个人的美酒,却是另一个人的毒药。

区别,在于人如何看这杯液体。

不是来自眼目,鼻子,或舌头,而是来自内心的态度。

杜尚没有批评过任何人,他只是清楚地了解自己。

加入队伍,作品被画商垄断,这些,在别人可能都是美酒,在杜尚就是毒药。他一早知道,没有白喝的美酒,你喝下去的同时,总是要还给杯子一点什么。别人不在意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对此万般介意。

作为后一种艺术家,他的体内有与危险抗衡的东西。

那样东西,是不是叫:自由?

隐士。

不管在纽约还是在巴黎,杜尚都活得很像中国的隐士。

“我不喜欢抛头露面。”

“我从来没有公开的活动。”

“你上台,展示你的东西,然后你就成了一个演员。而一个画家呆在他的画室里画画,到拿出去展览只是一步之遥。然后你就必须出席开幕式,被祝贺,这都挺过火。”

这样的品性,也不是第一次读到,意大利画家莫兰迪放弃参加国际画展,只为不想打破两三天的安静。梵高画了十年画,没人当他是画家,有人要他去学习作宣传,梵高认为画家的天职是画画,不是作宣传。里尔克在名声大噪之时,在公众场合把自己紧紧地包裹起来,哪怕任何一声赞美都让他不安,他只想在人群中,作一个不被注意的人。

不多了,在泡沫飞来飞去飞满天的世界上,还有人只给那些高分贝的场合一个冷僻的背影,独自潜在深海三千米之下,拒绝浮出水面。

比寂静更寂静。

只负责创作,而不出台表演,这样的艺术家越来越少了。

相反,越来越多的所谓艺术家在公众表演上更卖力更取巧了,而对于创作本身的追求和激情却稀薄了。

又想到中国东晋的陶渊明,一代一代,人人都往网里钻,独他弃官而行,还原成一个农人,心平气和,没有幽怨,只得自在,南山,菊花,还有酒,就天地朗朗精神奕奕了。

如果,杜尚爱看山看菊花,也许可以跟陶渊明坐在一起,聊一聊天,喝一喝酒。

减法。

杜尚擅做减法。

“我一直在试图渐渐减少行动”。

“注意,这里没有什么派系,没有欲望和需要——只有‘无所谓——就这个词的准确意义来说。”

“一个人的生活不必负担太重的事,不必有妻子、孩子、房子、汽车。”

“我不是那种渴求什么的所谓有心的人,我不喜欢渴求,首先这很累,其次,这并不会带来任何好处。我并不期待任何东西,我也不需要任何东西。我很长时间什么也不做,感觉好极了。”

“我有的资本只是时间,不是钱。”

读到这些,想起梭罗。

读《瓦尔登湖》,关于节制,他人,经验,时间,等等,他给予现代人的心灵相当多的启示,至今都还记着。

只说关于节制。梭罗倡导节制,他似乎先知先觉地在日益膨胀的物质生活和内心欲望中看到了人类火车超载的危险,他身体力行在湖边建木屋,以最简朴的方式度过了两年。人的必需品,比人比为的要少得多。简单的生活不仅可行,而且身心健全,还会生出另一种潜在的丰富。

杜尚和梭罗都在作减法,减法和减法也不一样。

梭罗倡导节制,有对社会的自觉。

他两年湖边的生活,更像是一篇有针对性的反欲望檄文,旨向现代社会的文明病,某种意义上算一种改良精神。

杜尚的减法,是对自我的自觉。

艺术家的天职,除了创造,还得保持自身的纯粹。

杜尚的纯粹,源自一个艺术家的不依附。他对政治对时代对商业对风尚一并保持距离感,不想跳进时代的风潮中,找所谓前沿的位置,也不想成為艺术与商业合谋的既得利益者。

他一直在克服以时代为首的外部世界。

保守自我。

消解。

“我从不让自己长时间保持在一种建立好的模式里,去模仿,去受影响。”

“传统是已经完成的东西。从本质上说我对改变有一种狂热。”

“我只想躲开原则,躲开真理,躲开所有这些形而上的概念。”

平和者,往往最有力量。

杜尚性格平和。几乎没有敌人。

他的艺术观,以至读到他一些轻轻吐出的话语,又有一种激烈。

比如,对传统自有一种反叛。

做过一些事,毁誉参半。

有意给达·芬奇的世界名画《蒙娜丽莎》的画像改了两笔,画上两撇小胡子。还有,在一次展览中,他参展一个作品:泉,其实是一个改装的小便器。

再比如,谈到自己的知识系统。杜尚非常坦率,毫不粉饰自己。他说自己不爱读政治,不爱读历史。对很多当代的流行事物,不知道。就算说到过去的经典,他也认为没有什么是一定要读的,作为一个法国人,他没有读过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并且觉得对人生无碍。

这些事,有些人恨之入骨,有些人雀跃欢呼。

个人理解里,达·芬奇也好,普鲁斯特也好,政治历史也好,在杜尚那里并不一定是实体的存在,而是某种象征。

传统,也未必只是传统,还包含权威。

没有永恒的权威,在杜尚那里。

权威像一尊尊神像,让人膜拜,除了高不可攀的神圣感。树立权威的恶性,让人习惯于某一种模式,习惯于小心翼翼的模仿,在亦步亦趋的道路上,淹没了别的声音,别的创造,别的生命痕迹。

从审美和文化上,个人不会反传统,在新与旧之争中,不作极端者。艺术,说到底无所谓新与旧,只有好与不好。

杜尚的行动,在做一个松绑者。

说和做,很轻。

传统,主义,权威,你把自己关进去,它们就是笼子。

轻轻地走出来。

没有负荷。

“呼吸”

“梵文里艺术就是‘做。”

“我总是由‘好玩的想法导致自己做事的。”

“我喜欢纯粹的东西,我不喜欢酒里掺水。我也这样对待我的生活。”

“活着,呼吸,甚于喜欢工作。因此活着可以是我的艺术,每一秒,每一次呼吸就是一个作品,那是不留痕迹的。”

“好玩”。/“纯粹”。/“呼吸”。

这三个词,分属于儿童,艺术,生命。

世上,最具游戏精神的是儿童。

说起儿童,谁又会陌生呢?谁不是从纯真年代走过来的。

玩,是一个健全的正常的儿童的天性。

这种天性,有成年人逐渐消失的品质。

玩,包含单纯的无功利的趣味,求知,探索。

儿童的玩,内在的驱动和显现的特质和大多数成年人不一样。成年人,由于逐渐进入社会,外化的因素渗透思想和行动,言,行,思,都很难再有纯粹的状态,所谓安身立命,常常以生存为第一要义牺牲掉个人内心真正的志趣。儿童的玩,则因为尚未进入社会掌控的范围而得到一种保全,更多地自发,纯粹,自由。

一种单向度的心无旁骛。

艺术家,是上帝拣选的那部分具有儿童气质的成年人。

《圣经》上讲,一个人若不变成小孩子的模样,断不能进天国。

那艺术家该是除了儿童之外,最轻易走进天国之门的一类人。

如果没有儿童一样纯粹的眼睛和心灵,没有艺术可言。

只有那些摒弃世俗的权力心功名心利益心的心,才能让自己沉浸在那些看起来很虚,又充满创造激情的事上。

一旦算计,心便浑浊。

没有纯粹,何来艺术?

把活着当艺术,把呼吸当艺术,这是杜尚的艺术观,也是生命观。

自然,艺术,生命,也许,可以把它分成三个部分,自然是自然,艺术是藝术,生命是生命,有的人爱自然,有的人爱艺术,有的人爱生命。

也有人看它们三者,已是浑然。

自然,是造物主的艺术;艺术,是人创造的自然;生命,即是自然,又是艺术。须要一定分清,它是它,它不是它么?

这三者,其实浑然。

杜尚一生只做一些艺术。

惟一成书的文字,出自皮埃尔和他之间的访谈,友人之间的把酒对酌,成了《杜尚访谈录》,再剪枝,又成了《语录杜尚》。

字如荒枝,可作孤本。

简明的句子,像幽径,一次次剥除了作为成年者的一件件外衣,每一件看上去都似乎重要,每一件其实与生命都没有必然的联系。

很多时候,重要,是耳朵强安在一个人体内的。

没有什么是重要的。

有一天,把捆绑式的外衣一件卸下来,发现那些本来就不必附着在一个人的内在生命,一个人生命之所有所求,不必在别处。

“每一次呼吸就是一个作品。”

就是这样。

猜你喜欢
杜尚内心艺术家
恶搞杜尚
小小艺术家
小小艺术家
“恶搞”杜尚
内心不能碰的按钮
看杜尚怎么玩艺术
一块生锈的铁
拥有强大的内心
杜尚:我最好的作品就是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