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会刚
爷爷望着如烟似雾的雨幕,倚着门框喃喃自语,清明要明,谷雨要雨,这鬼天气……秀秀清楚地记得,去年的清明也是风一阵雨一阵,没完没了。爷爷吸完最后一口烟,咂巴一下嘴,嘱咐秀秀加件夹衣,撑把花伞,到村口大枫树下,迎接回来的武汉二伯与黄石细叔。每年清明这一天,秀秀家与武汉二伯和黄石细叔三家联合祭祖,多年来已形成了惯例。
秀秀正读小学六年级,语文成绩不错,尤其是作文写得好,她写的回忆我的父亲的作文,在全校作文比赛中荣获一等奖。可数学成绩拖了后腿,考试常常亮红灯。自从秀秀的父亲三年前死于一场车祸,母亲便守着她和弟弟,与六十多岁的爷爷相依为命。好在爷爷身子骨还算硬朗,挑起了一家人的生活重担。爷爷希望秀秀学习加把油,把成绩搞上去,将来考个大学,到城里去生活。至于弟弟,爷爷认为一个男孩儿,只要手脚勤快,将来不管做什么都有饭吃。当然,爷爷的心思不代表秀秀的想法。秀秀与别的女孩儿不一样,她不喜欢城市,不喜欢城市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不喜欢街上林立的高楼像锥子一样插在地上,大风一吹随时要倒掉,更不喜欢城里人像有钱的主子一样颐指气使的神态,在电视上看到这一切,她赶紧把眼睛闭上一会,好让这些垃圾一样的恶心东西快过去,是谓眼不见心不烦。每年暑假,生活在武汉的二伯和生活在黄石的细叔,秀秀一直称呼他们武汉二伯和黄石细叔,总要带信叫她和弟弟胜儿去城里玩几天,吃冰激凌,玩过山车,游海洋公园……她借故不去,弟弟胜儿每年屁颠屁颠地去了,武汉黄石轮流玩,每次回来变戏法般拿出花花绿绿的玩具,在秀秀面前炫耀个不停。秀秀有时气不打一处出,将弟弟的玩具甩得远远的,或丢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踩,嘴里不停地念叨,我叫你炫,我叫你炫,我叫你炫……弟弟一看形势不对,哭闹着去找爷爷告状,等忙七忙八的爷爷腾出手赶来,秀秀早已跑得不见人影。
起风了,东一阵,西一阵,将密密匝匝的雨线吹乱了套。秀秀将小花伞移向左边,右边身子很快湿了。将小花伞移向右边,左手臂很快冰凉一片。秀秀不得不与风雨捉迷藏,躲来闪去,可总也抓不住风雨的要领。这让她联想到自己学数学,很用功了,时间也没少花,可就是理不顺公式与定理之间的瓜葛牵扯,弄不懂点与线、线与面之间的暖昧关系,更搞不懂数学老师费尽口舌唾沫飞溅地讲解一个西瓜切一刀,切两刀,切三刀,切N刀,分别能切出多少块西瓜儿?秀秀不明白,学这些不着边际的东西有什么用呢?爷爷断然不会去买一个西瓜让她如此儿戏般地切。秀秀知道自己又想多了,就不想了,一头站在村口枫树底下,感觉头上的雨势轻多了。她眼睛死死盯着村口通往外面的马路,马路是前年修的,全村人齐上阵,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武汉二伯一出手二万,黄石细叔也拿出五千。马路很窄,一扁担宽。自从马路修通后,经常有小车驶进驶出,让这个叫八字门的古村落真正与外面的世界接了轨。
雨中的马路上,行人少,车也少,偶尔驶过来一辆小车,溅起一团团雨雾像雪花一样晶亮。开小车回来祭祖的八字门人,无疑是在外面混得好的。大多数八字门人,是坐三个轮子的麻木车,像喝醉了酒一样摇摇晃晃回来的。秀秀是个有心人,去年清明期间,她坐在家门口,默默地数了数,开回八字门村的小车前后有六辆,牌子最响的是奥迪,包工头刘细宝开回的。风光是风光,可风光背后是悲伤。去年底,刘细宝唯一的儿子被一伙不明身份的人追杀致死,案子至今还挂在公安局没有了结。有人推测是刘细宝的生意仇家所为。刘细宝的婆娘,哭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整天以泪洗面,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今年清明,刘细宝提前半个月还是开着去年那辆奥迪回来了,为死去的儿子立墓碑,唱大神,祭祀活动搞得很大。令秀秀自豪的是,武汉二伯这几年年年开回一辆银灰色的高尔伏,牌子虽不硬,但样式好看,算是为本家族争了光。武汉二伯是个律师,原来在司法局工作,吃公家饭。十年前,他与一个女人打得火热,没离婚就同居,犯了重婚罪,锒铛入狱,结局是妻离子散。一个当律师的,竟知法犯法,这事至今让秀秀想不明白。从牢里出来后,丢了公职的二伯,没有人们预想的那样走下坡路,反而如一只挣脱了线的风筝,越飞越高。三年前买了私家车,两年前在武汉三环买了别墅,一年前娶了一个年轻的女大学生。想必武汉二伯今年清明还是会开小高回来的,她在心里亲昵地称呼二伯那辆高尔伏为小高了。如果能带回新娶的女大学生,那太好了。秀秀很想看一看,比二伯小二十二岁的女大学生,长个啥模样,一定是仙女下凡,既有知识又漂亮。
至于黄石细叔,秀秀打心眼有些瞧不起。细叔一家原来与秀秀家相邻,相隔不到十米远。那年农村刮起买城市户口风,一个城市户口七千,细叔家一共五口人,细叔、细婶,大堂哥,二堂哥,三堂哥,共花了三万五。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这不是一笔小数目。一般八字门人是拿不出的。细叔早年做过泥匠,由于手艺好,后带起一个建筑队,四处揽活,及时抓了一些活钱。
自从细叔一家买了户口进城后,建筑生意每况愈下。听爷爷说,有时大年三十,上门讨债的人一拨接一拨,连春晚都看不个囫囵。日子不好过后,每年清明回来,细叔一家人总是挤在一輛麻木车上,买的纸花、祭品都压得不成样子,拿出来松松垮垮,几乎要散架。秀秀不明白,细叔一家进黄石城后,为何日子过得不如农村?那当初花大钱买城市户口到底为了啥?秀秀想不明白。
雨下得有些小了,风却大了,雨被风打在脸上,像针尖刺,隐隐作疼。秀秀远远瞅见一辆银灰色小车鱼一样游过来,她心里扑通扑通乱跳,应该是武汉二伯回来了。这辆车去年见过,有些眼熟。正思忖间,车子漂亮地划出一道银色弧线,稳稳地停在大枫树下。透过车窗玻璃,果然是武汉二伯。二伯冲着秀秀扬了扬手,秀秀快步跑到车前,作好迎接准备。可她不知道该如何迎接。电视上,外宾们见面,热情些的相互拥抱,再热情些的,脸贴脸,鼻尖碰鼻尖,像情人那样吻一下。秀秀不习惯这些热情过度的礼节,还是中国人好,彼
此见面,握握手,既友好,又得体。武汉二伯打开车门,笑眯眯叫了一声秀秀,然后伸出手,主动握了一下秀秀的手。这时,雨又开始大起来,风似乎停了。风与雨好像是对冤家,你大起来,我就小下去,你小下去,我就大起来。没有风伴奏的雨,下得又急又快,刷刷刷刷刷刷,像戏台上密集的鼓点,敲得大地微微发颤。一路上秀秀脸红红的,不知道跟武汉二伯说些什么好,刚才被二伯握了一下手,秀秀既惊又喜,突然感觉自己长大了。因为只有大人彼此见面才握手。二伯蓝西装,红领带,戴着眼镜,一副儒雅的知识分子形象,哪里像一个坐了几年牢出来的人呢。不过,秀秀还是有点失望,因为没看到二婶,那个小二伯二十二岁的女大学生没有回来。
送武汉二伯到家后,连口水都没喝,爷爷又指使秀秀到村口大枫树下去等黄石细叔。这回,秀秀不高兴了,脸上有些气象了,像此时天上的阴云,堆积不散。爷爷顾不上秀秀的脸色。武汉二伯刚落座,爷爷忙着招呼,又是递烟,又是倒茶,嘴里还扯些无关痛痒的话,清明要明,谷雨要雨,这鬼天气——武汉二伯很有涵养地呷着茶,冲着秀秀笑了笑。秀秀慢腾腾来到大枫树下,懒得朝村口的马路张望。她蹲下身,缩在树根一角,用小花伞将自身包裹起来,这样雨就不容易淋湿身体。黄石细叔一家每年清明都要回来,这是雷打不脱的。今年也不例外。秀秀担心的是,这么大的雨,乡下马路不好走,有没有麻木车愿意送客。秀秀记得,有一年的清明节,也是风大雨大,一家三口租一辆麻木车回八字门。司机不小心开翻麻木,车带人一起翻进路边沟渠。幸好沟不深,除一人骨折,其他人均无大恙。
雨雾中,不断有麻木车开进村,震天的轰鸣迅速被风声雨声稀释得无影无踪。秀秀总以为是黄石细叔一家回来了,一次次站起来准备迎接,结果都不是。这让秀秀莫名烦躁起来。她狠狠地踢了大枫树一脚,又补了一脚。为什么不叫弟弟胜儿来接呢?胜儿现在干什么?爷爷明显偏心,重男轻女。秀秀越想越气,鼻子明显不够用,嘴巴不自觉张开,胸脯一鼓一鼓的。她用手摸摸胸部,感觉那渐渐凸起的地方痒痒的,沉甸甸的,像个正抽浆的苞谷。秀秀今年虚岁十四,也许是早熟,个头已蹿到一米六。难怪武汉二伯主动跟她握手,把她当大人看了。既然是大人,爷爷就不应该把她当小孩使唤。比如现在,叫她在雨中等人,一点商量的口气也没有。关键是,一等再等,不见人影。
秀秀等了个空。黄石细叔一家老小今年抄小路步行回来了。原因是,大雨天拦不到麻木车,而时间又不等人。因为清明祭祖必须在上午进行,过了午时就不能上祖坟山。这是八字门沿袭百年的习俗。
都回来了。秀秀的任务算是告一段落。爷爷忙着招待,虽说是自家人,毕竟又是一年不见,该倒的茶,该递的烟,该说的话,都要一一走到位。人多难免嘴杂,本来蛮宽敞的堂屋竟显得逼仄起来。问候声,嬉笑声,吆喝声,嗑瓜子声,小孩兴奋的尖叫声,鸡鸭不适时务的咯咯咯声,还有灶房里水煮什么的噗噗噗声,一时气象万千,热闹非凡,节日的味道就这样出来了。秀秀怕闹,捂着耳朵跑到厢房,胜儿在里面兴奋地吹着五颜六色的七彩泡。来到另一间厢房,武汉二伯正低着头打电话,秀秀听到什么原告被告的,没有兴趣。到同学家去串串门吧,行不通,下得不紧不慢的雨不答应。只好调头钻进厨房。母亲头裹毛巾,正在灶台前满头大汗地忙个不停,几个菜已经炒好了,油光着,还有几个菜洗好了,也切好了,准备下锅。青椒的辣味,加上蒜味,葱味,以及烟火,熏得她眼睛几乎睁不开。秀秀一屁股坐到灶间,知趣地帮母亲烧火。
秀秀喜欢烧火。坐在灶前,捏着火钳,将扎得像天津麻花一样的柴把子源源不断地送进灶里。秀秀手脚快,一个麻花未烧完,下一个跟进去了,一个接一个,比赛似的,烧得母亲心痛不已。柴把子是爷爷翻山越岭到十多里外的凤凰山上砍的柴禾,然后用干稻草捆扎的。往往一天两头见黑才能挑回一担柴禾。烧砖窑呀!母亲朝秀秀喝道。秀秀乐了,暗暗地笑了。母亲节约得要命,吃的,穿的,用的,样样算盘打得精细。每次炒菜,油像黄金一样,一滴一滴地给,怕一不小心多滴了一滴两滴。秀秀有时恶作剧般与母亲作对,比如现在烧窑似的烧柴把子,就是想恶意浪费一下,然后看着母亲一脸怒气,她心里痛快极了,简直比过年还高兴。
秀秀被母亲从灶间轰出来了。母亲是个能干的女人,很快,八个供品菜弄好了,酒也烫热了。黄裱纸、香烛和鞭炮也准备就绪,都装在一个大竹篮里。秀秀不解,酒又不是给活人喝的,为什么要烫热呢?不敢问爷爷,更不敢问母亲。此时,三个家庭的十多号人,都挤在堂屋,整装待发。可雨随风势,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一会儿小,一会儿大,吹得天地间灰蒙蒙一片,辨不清东南西北。
等等吧,等会雨可能会小些,武汉二伯建议。黄石细叔打断,小不了,预报播有中到大雨,看这架式一时半刻是停不下来的。这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爷爷,爷爷是这个家族的长辈,最后的主意得由他拿。
爷爷不紧不慢地抽着烟,与武汉二伯和黄石细叔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着。有孩子趁机坐下来,偷闲一刻玩手机游戏,有男人端起茶杯大口大口地喝起来,有女人打着伞慌里慌张闪进屋前的厕所,解决当务之急。八字门家家户户的厕所,都搭建在门前屋后,这样上下方便。当然,前提条件是,你建的厕所不能影响别人的生活。
雨还是一个劲地下,绵绵密密。爷爷也有些急躁了,烟一口比一口抽得猛,吐出的烟圈打着旋儿,在秀秀眼里像极了一个又一个奥运五环。爷爷也许不指望雨能完全停下来,只希望势头弱一点。要知道,上祖坟山的路,除了黄泥巴,还是红泥巴,人小心走还没什么,关键是,烧纸钱的稻草不能淋湿,纸钱也不能见水,还有鞭炮,都不能惹雨水。爷爷扭头看了一眼全副武装的秀秀,没好气地说,你一个女孩子,又下这大的雨,就不要去赶热闹了。在八字门,女孩清明一般不兴上祖坟山祭祖。可秀秀执意要去。去年清明,秀秀想上山,爷爷不点头。僵持间,武汉二伯开腔了,说,秀秀想去,就去吧,新时代了,男女平等,不必讲那些老规矩。武汉二伯是律师,见多识广,比一般人站得高,看得远。武汉二伯一说,爷爷不好再坚持,秀秀就上山了。有了第一次,今年可以有第二次,明年可以有第三次……秀秀根本不看爷爷的脸色,扭头走到门外。
雨依然没有停的意思,好像正跟谁赌气,要给出门祭祖的孝子孝孙们制造一点不大不小的麻煩。有的人家,听到天气预报后,提前一二天,避开拖泥带水的清明雨天,干净利索地把祖宗祭了。可秀秀的爷爷认死了一个理,每年祭祖既不提前,更不退后,就定清明当天。好像只有清明当天祭祖,才算对得起列祖列宗,才算是合格的孝子贤孙。
约摸等了半个钟头,爷爷缓缓站起来,吸饱最后一口烟,念叨道,这鬼天气,不能再等了,走吧。
大家纷纷提伞出门。雨还是下个不停。突然,传来一阵阵吵闹声,隐约夹杂着咒骂声。骂声越来越响,近在咫尺。众人愣了,么回事哩!秀秀,去看一下。爷爷朝秀秀喊了一声。出了门的一行人纷纷退到屋檐下,个个一脸诧异。秀秀心里慌乱成一团,撑起小花伞朝叫骂声方向跑去。跑着跑着,就跑进了黄石细叔家。院子里,一群人正吵骂得激烈,秀秀气喘吁吁挤进去,只见大堂哥手握锄头,一副找谁拼命的架式。这可吓坏了秀秀。肯定出事了,不敢多想,赶紧跑回家,向爷爷汇报了。大家忙放下祭品,一古脑地跑进黄石细叔家。这是一栋老式两层楼房,是八字门最早建的楼房之一。细叔一家进城后,楼房没人住了,日晒雨淋,经年累月就露出破败相,墙外的瓷砖斑剥脱落,像老人残缺不全的牙齿一样难看。每年清明,黄石细叔一家回来后,要将屋前院后收捡一番,可人一走,垃圾像长了脚翻墙而入,抢占领地。长年没人住的房子,如一个弃儿,只有这般光景了。爷爷第一个冲进院里,一把夺下大堂哥手里的锄头,顺手塞给秀秀。秀秀紧紧握住锄头柄,她不知道爷爷为什么将锄头塞给自己,院子里有十几号人,几乎都是男劳力,而她还是一个小女孩呢。握着锄头柄,秀秀感到肩上责任重大,她将锄头柄紧紧贴在胸口,这样确保锄头不会从自己手里丢失。
这是干啥,回来祭祖,又不是回来打架的?爷爷怒气冲冲地训斥大堂哥。大堂哥像根木桩似的立着,眼睛死死盯着秀秀手中的锄头。秀秀往后退了退,她担心大堂哥过来抢,抢了去挖人。这时,细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脸上挂着一串串雨水,像戏台上的一个角儿,她气咻咻对爷爷说,欺人太甚了,欺人太甚了,简直是蹲在别人头上拉屎拉尿……这口恶气今天一定要出,就是杀人放火也是讲不起的。爷爷板着脸问了一下情况,一旁的秀秀这才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原来,隔壁的刘细宝在细叔的院墙外修建了一间厕所,而与厕所不到两米的院墙内,是一口老水井,水井是细叔建房时挖的,与楼房同龄。显然是细叔先打有水井,刘细宝后建的厕所。因为中间隔着一堵一米多高的墙,细叔一家人又长期在外,所以一直未发现这事。刚才细婶回到家,想从老水井里摇一桶水上来,洗把脸,发现井水是浑浊的,还伴有一股股臭气,令人反胃。原来老水井里的水不是这样的,原来老水井里的水冬暖夏凉,清甜可口,舀一瓢可直接喝。很快,黄石细叔一家人找到了罪魁祸首,围墙外那口厕所。
黄石细叔当即找到刘细宝,要求他马上拆除厕所。死了儿子的刘细宝却反咬一口,说他建厕所时,根本没看到院墙内有一口水井。声称自己建厕所在前,黄石细叔挖水井在后。再说,黄石细叔一家长年不居住八字门,水井闲置不用,已成废井,井水浑浊与臭气在所难免,与一墙之隔的厕所无关。这话让细婶听了很生气,十分生气,虽说进城生活了十多年,但隐藏在皮肉下的农妇泼性瞬间还是爆发了,她跳起脚指点着刘细宝的鼻子大骂,狗杂种,缺德货,难怪死儿子。厕所建在别人的水井旁,还会死孙子,死曾孙子,八代不得翻身……死了儿子的刘细宝,哪经受得了如此恶毒咒骂,突然像中了风,浑身瑟瑟发抖。转身回屋右手操镰刀左手握斧头凶神恶煞地要扑过来,被他那个腰像水桶一样粗的老婆死死抱住。这边呢,大堂哥,二堂哥,三堂哥,三个大小伙子也不是省油的灯,闻讯赶来各自操起家伙,双方隔着一堵一米多高的墙,相互叫骂,唾沫横飞,火药味越来越浓。这时,村长国强火急火燎地赶来了。国强一脚跳上墙头,站在两排高高举起的锄头扁担斧头镰刀中间,双手像拍皮球一样安抚双方,武力不是解决争端的办法,唯一的出路是双方坐下来谈判。只有谈判才能找到出路。国强原来在八字门是个好吃懒做的家伙,村里青壮年劳力都出去打工了,上面来人在八字门走了一圈,好手好脚的男人,就剩国强了,村长非他莫属。
谈判在雨中艰难地进行着。互不相让,如果不是国强手舞足蹈地强压着,双方几次险些动武。国强淋成了落汤鸡,他实在受不了了,最后声嘶力竭地给出了仲裁意见,刘细宝三天之内拆除厕所,另寻他处再建,再建的材料费由刘细宝与黄石细叔家平摊。
刘细宝不吱声,似乎默认了。而黄石细叔不接受,并斥村长国强的意见是“一张废张”,明显偏袒对方。秀秀也不接受这张废纸。在水井旁建厕所,无异于天天在别人家的饭锅里拉一泡屎,天底下哪有这种缺德事!秀秀突然同情起黄石细叔一家来。她不自觉将手中的锄头柄松了松,没必要握得这么紧,她甚至希望大堂哥从她手里抽走锄头去强行拆除厕所。那样才解气哩。
爷爷感到事态严重,忙向当律师的武汉二伯讨主意。此时,雨猛然大了起来,瓢泼似的,恣意而妄为。雨水落进那口老井里,咚咚咚咚作响,好像在哭诉,隔壁那个厕所臭了我一年又一年,真受不了,你们主人到底管不管?细婶又高又粗的嗓门像地雷一样炸开了,死绝了种,死绝了种,死绝了种啊……如丧考妣的骂声冲过雨幕,飘向头顶密布的阴云,响彻在八字门上空。
武汉二伯抬头望了望雨幕,低声对爷爷说,这事如果走法律程序,老三稳赢不输。但是现在,一切问题先放下,上山。时间快过正午了。
一行人打着伞,提着祭品,浩浩荡荡向华儿山走去。华儿山不是山,充其量是个小山包,离八字门二里路左右,是村人百年后的居所。雨势减弱了些,风大起来,吹在身上寒意十足。秀秀掉在队伍尾,深一脚浅一脚跟着。沿途,有三三两两的村人祭祖回来,远处,不时传来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得零零落落的。
华儿山上,高高低低的坟茔插满了五颜六色的纸幡,在雨中迎风飘扬,颇为壮观。来到先人坟前,大堂哥,二堂哥,三堂哥,还有弟弟胜儿,几个人用伞连起来撑起一个避雨空间,爷爷,武汉二伯,黄石细叔将供品一一拿出来,摆好。香点燃了,钱纸烧着了,大家轮流敬香,作揖,磕头。秀秀本来想远远地站着,看一看,却被爷爷拉过去,手握三根点燃的香,作了三个揖。女孩儿就免了磕头。弟弟胜儿性急,祭拜还未结束,就迫不及待地点燃了鞭炮,噼噼啪啪的炸响,在空旷而荒凉的原野上制造了一点生气。因天气不好,祭祖程序显得仓促而潦草,该燃的香烛,该烧的纸钱,都省了一半,只好留着明年清明节再用。回家路上,秀秀又掉在队伍尾,她心里突然有个什么东西堵得慌,情绪无端变坏。看雨不是雨,看风不是风,看人不是人,看什么都讨厌。
一行人拖泥带水回到家,母亲已摆好两桌饭菜,酒也端上来了。有啤酒,也有白酒。忙活了大半天,确实饿了,大家吃喝得非常给力,不一会儿盘子差不多见底了。母亲又钻进橱房,麻利地炒了几个菜,酸辣土豆丝,苦瓜炒鸡蛋,还有一海碗粉丝肉片汤,都端上桌,冒着香气。大家吃着喝着,不知谁把话题扯到水井旁的厕所,细宝是有钱了,这几年搞建筑的确发了,可有钱了就能在别人家水井旁建厕所吗?有钱了就能无法无天为所欲为吗?大家一时无语。黄石细叔一口气将满满一杯白酒灌下去,愤然说,细宝再有钱,老子不稀罕,当年老子盘大钱时,他细宝是个什么东西,整天跟在老子身后舐屁沟。哎,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爷爷叹口气,细宝是个造孽人,去年底儿子死于非命后,他的头发一夜白了,那头黑发其实是染的。这些年,细宝其实没赚到什么钱,都是吃老本。那辆奥迪,是别人抵债给他的。众人一阵唏嘘,摇头叹息。这时,雨似乎要停了,天空晃出耀眼的光晕,映得屋内一下子亮堂不少。吃吃喝喝间,秀秀注意到一个人悄悄离席了。她也悄悄退席,不远不近地跟踪着。这个人是大堂哥。秀秀听说大堂哥三年前因参与一起斗殴捅伤了一个人判了一年半。出来后,跟着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鬼混,至今留着个锅盖头。秀秀担心这个莽撞的大堂哥干出点什么事。果然,跟到黄石细叔院子里,看到大堂哥操起那把锄头,猴子似的翻上围墙,一脚踩着墙体,一脚踏着旁边的树杆,抡起锄头拆围墙旁的厕所,嘭嘭嘭嘭嘭嘭,锄头砸在厕所墻体上震天响。秀秀暗叫一声不好,拔腿朝家里跑。不好了,大堂哥一个人去拆细宝的厕所了。秀秀的脸涨得通红,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叫。大家丢下碗筷,起身跑向黄石细叔的家。大堂哥已拆了两面墙,厕所失去平衡力,已在风雨飘摇中摇摇欲坠。那边,细宝的家人闻讯也赶了出来,一个穿蓝格子长裙的女人冲在前面,她手里捏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边跑嘴里连珠炮似地咒骂,老娘剁你祖宗八代,挖你家祖坟,让你家断子绝孙……
大堂哥站在墙头,举起锄头,嘴里凶道,厕所老子今天拆定了,谁阻挡一锄头挖死谁。细宝家的女人不管不顾地扑向厕所,一副誓死如归的样子。大堂哥果真举起锄头,武汉二伯眼疾手快,跃上围墙,一把夺下大堂哥手里的锄头。
雨又大起来,刷刷刷刷刷,刷刷刷刷刷,打在人脸上,生生地疼。大堂哥像个侠客,大喝一声,跳下围墙,双手猛推厕所另两面墙,轰隆一声,整个厕所倒塌了,溅起一人多高的粪水,弄得秀秀的脸上沾了几滴污水。
双方顿时厮打成一团。一片厕所的废墟上,成了拳头与棍棒的主战场,风声,雨声,撕扯声,哭喊声,叫骂声……风仗雨势,雨挟风威,风雨交加,一时分不清天和地了。
杀人了,杀人了,不知什么时候赶来的村长国强,扯着嗓子猛喝一声,众人才罢手,看到一个人倒在厕所旁,头上血流如注,身子痛苦地蠕动着。原来是细宝。混战中,细宝头上被砍了一刀。也不知是谁砍的。人命关天,国强忙叫几个村民抬细宝到村卫生院就诊。
厕所拆了,气出了,爷爷指使武汉二伯与黄石细叔一家人赶快回城,天塌下来由他顶着。他一把老骨头了,黄土埋到了脖子,没啥。
送走武汉二伯和黄石细叔,秀秀感到天陡然亮了起来,一抹残阳艰难地挣脱云层,洒下些许碎银子般的亮光,映得人间熠熠生辉。天报预报果然不靠谱,在清明白天的最后时刻,风停雨住,日头钻出云层,天居然放晴了。
秀秀的心情顿时好起来,浑身轻松极了。趁天黑之前,她想到同学彩云家去玩一会。沿着屋檐小心翼翼地走着,拐过一个屋角,抬头无意看到一个蓝格子长裙,扛着一把锄头风一样飘过。秀秀心里咯噔一下。眼皮突兀地跳个不停。打消了去同学家,加快脚步,悄悄跟上去。原来是细宝的婆娘。这个女人一个人偷偷摸摸扛着锄头去干什么?秀秀一时想不明白,但脚步明显加快了。女人头发蓬乱,身上的衣服松松垮垮,狼狈不堪,显然在刚才的混战中没占到便宜。秀秀想笑一下,张了张嘴,却笑不出来。女人腿脚真是麻利,在泥泞中行走竟如燕子一般轻快。秀秀不由小跑起来,只有小跑才能跟上女人。女人径直出了村子,朝野外奔去。此时,暮色渐浓,四野俱寂,一阵阵野蚊虫横冲直撞,像找人复仇似的。秀秀有点胆怯。步子放慢了。这女人到底要干啥?自己跟不跟呢?她或许是到自家菜地里掐把菜吧,或许到田里挖水沟,因为下了一天的雨,秧田都灌满了水,如不及时排出来,会渍死禾苗的。女人也许發现了身后的尾巴,突然跑起来,锄头在肩上晃得厉害。一股不祥之感袭上心头,秀秀感到身子猛然掉进了冰窑,浑身冷得直打摆,心要跳出体外。回去喊爷爷或母亲,显然来不及。一去一回,少说要刻把钟,而女人的身影在旷野中已飘去很远。秀秀顾不上多想,扯开腿也跑起来,脚下泥浆四溅,耳畔风声呜鸣。女人拐上一个坡,朝华儿山跑去。秀秀脚下的步子凌乱不堪,几次险些跌倒。女人回头看了一眼,嘴里咒骂着什么,跑得更快了,肩上的锄头晃得更厉害。
女人跑到华儿山,秀秀也几乎气喘吁吁赶到。秀秀脸色煞白,嘴巴像暴晒的鱼儿一样洞开,胸脯一起一伏,她梦呓般地念叨,你,不能,不能这样,不能这样,不能这样……此时,秀秀完全明白,女人到底要干什么。她惊恐地望着女人,眼里除了害怕,更多的是乞求,哀伤,绝望。女人轻蔑地望了一眼秀秀,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嘴角露出一丝邪恶的笑,天杀的……老娘今天要挖你家祖坟,让你家祖宗在阴曹地府不得安宁。说完,一锄头下去,又一锄头下去,秀秀疯了似地扑上去,死死抱住女人的胳膊。女人用劲一挣,锄头柄嘭地击中秀秀的胸口。秀秀惨叫一声,重重摔倒在地,像个皮球一样滚到坟前。这是上午她烧香作揖的地方,湿淋淋的草皮上,还残留着酒与香烛的味道。坟头上,清明花在暮色中猎猎作响,似与女人起起落落的锄头一唱一合。
突然,女人举起的锄头,在空中定格了。一条壮硕的白蛇从坟洞里缓缓爬出来,蛇身光洁如玉,头高高昂起,四处张望。女人吓得哇哇大叫,丢下锄头,落荒而逃。白蛇朝秀秀游过来,秀秀起不了身,吓得嗷嗷直叫,口吐白沫。她闭上眼睛,感到一个软乎乎的东西从身上爬过,周身冰凉如水,头脑一片空白,什么都不知道了。闻讯赶来的爷爷,顾不上被挖得千孔百疮的祖坟,一把抱起秀秀,抢天嚎地像个娘们朝八字门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