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世胜
月光像打碎的流银,隐隐约约地洒在小路上。快到家了,我气喘吁吁,实在坚持不住了,就小心翼翼地把擔着的水桶放在地上,前面的桶刚落地,后面的桶却搁在一颗石料角疙瘩上,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桶就倒了。
在朦胧的夜幕下,那颗石料角疙瘩太像月光和黄土的颜色了,轻意地骗过了我的眼睛。桶顺着坡路连滚带跳,一直朝沟底奔去,倒在路面上的水在月光和黄土间流成一道暗影。
我望着剩下的那只桶,愣了半天,左手拿着担子,右手提着剩下的水桶一步一挪地回到家里,母亲看着我的神情问:“那只桶呢——”
就在这时,我哇地大叫了一声:“妈——好十几年没见了,你去哪里了,让我找得好苦好苦呀?”
我喜出望外地去抓妈的手,就是抓不住,恍惚间,在我眼前消失了。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天还不亮,房间空空,纱窗外的霓虹灯还在打盹。我缓过神来,才意识到母亲早已不在了。这么多年了,家里没有桶,我也再没担过水,原来竟是一个悲凉的梦境。
但这梦是真的,让我真切地又见了一回母亲,看到了当时的情景。那年我刚十二岁,放学后看到缸里的水不多了,就第一次独自去担水。谁知刚学剃头,就碰上个留大胡子的。
翌日,鸡叫头遍,父亲就起来了,赶忙往沟底跑。到上工时间他提着桶回来了,不幸的是桶叶被碰掉了一截,不能再用了。
村里人居住得太高了,若从街坡上撂一块石头,眨眼间就滚到沟里了。担一趟水来回要走近十里路,又多是拐弯的陡坡小道。一盆水全家轮着洗脸,洗完后再积攒下洗猪食槽。
这一年,父亲担水大多在邻居不用桶的晚上,特别遇到天快要下雨时,村里人都忙着提前担水,不论谁家的桶都没有空闲的时候。再说时间一长,父亲觉得老借桶也不是回事,就把坏了的桶整修了一下,担水时在渗水的缝隙塞进细棉打上蜡。这样虽说能凑合用了,可打掉的豁口则没办法补上,这只桶顶多能盛大半桶水,担在肩上一头轻一头重,父亲就在桶耳上绾了一块石头。村里人碰到父亲总要傻笑一阵说,明天早上拿我家桶担去,晚上我给你送过来。一群碎娃娃边走边喊:
柏木担桶榆木担,
烂桶拴个石头蛋。
弯头担子肩上担,
桶底淌着水珠蛋。
看着父亲难言的神色,我气愤极了,立刻追了过去,和孩子们厮打在一起。
农忙时节,很少有清闲的时候。而箍桶要手艺好的木匠才敢揽承,不少木匠会做门窗、打棺材、做箱柜、刻花雕龙,却箍不了桶。经过长时间打问,好手艺的木匠不是忙着,就是嫌来村的路难走,背上木工家具太重,不愿意上门做活,要么把木料背到木匠家,要么替匠人把家具背来,做完活再给送回去。
这样等来等去,直到第二年正月,父亲背着木工家具,领来了一位匠人。
正月的太阳特别暖和,空气中游荡着浓浓的年味。木匠挑出笔直的柏林椽,一截一截锯开,用平斧削成方木,弹上墨线,拿锯子豁成分板,用推刨推光后,再用凹刨镂成像瓦叶状的条板。
木匠的手艺确实不错,院子里弥漫着柏木味的清香。我守在一旁,给他寻长递短,看着他拉锯刨板的神态,沉醉在对新桶的期待之中。木匠把刨好的板编成号,就开始割缝隙了。这是箍桶最关键的工序,别的木匠割缝一块板一块板地刨,他一次把两块柏木板楞栽在钉着卡钳的长凳上,甩直双臂,唰地一刨子溜过去,薄如蝉翼的木皮落在了地上,提在手里就像卷成螺旋筒的纸折似的,韧而不断,抖开来完全可以在上面写字。取下木板,木匠把刨过缝的两块板试着一对,严实得就像一块总板似的,根本看不出缝隙来。
桶叶的缝隙割好后,木匠用头号铁丝拧了桶箍,锯了四根木棍,每两根交叉成一个十字形,以桶耳为直径,将桶箍分成相等的四瓣弧形,分别支撑在桶口及底部,整个桶的骨架就立起来了。再按编号,一块大头板,一块小头板为一组,依次插进桶箍里,互为咬缝,合起来宽窄一样,末了把每个弧形处的最后一块板夯死封实,桶框就做成了。
农村箍桶都选树龄小、干透的柏木椽,这样不仅韧性好,木质硬,而且还不撬,其它木头一见水,就会鼓撬变形,水会沿缝隙渗漏。
桶框箍好后,木匠用刨渣在院子打了一堆火,将桶框放在火旁,边转动着烤,边修桶梁、镟桶底。经过一个上午的烘烤,桶框的割缝处没有丝毫变化,这才装上桶底,又用锯沫将桶底与桶帮间的缝隙戳实,然后在桶里盛满水,过了一会没有一点水星渗出,木匠独自笑了。
有了新桶,尽管父母叮嘱不让我再去担水,可看着柏木桶上一圈一圈的树纹就像画上似的,好奇极了,我想拿这副桶担水,谁还再敢嗤笑父亲。
到了星期天,我担了桶拿了小镢,在估计要歇息的井路上,用担子的长度等好距离,修了搁桶的平窝,然后来到井子上。那时,井里水很旺,打满水,又掰了几根玉米秆漂在桶口上,这样走动时水就不会从桶里摇摆出来。我担着水,浑身冒汗,走一会就搁在平窝上歇一歇,心里充满了长大的感慨。
父母收工回来,看到缸里盛满了水,脸上有些不高兴,我想他们心里应该是乐意的。
后来,邻村要箍石窑,在紧挨我们村井子旁的一个峁子上破山炸石,就在快炸完石头时,井里的水渐渐干了。没了水等于要了命,村里人撵到张队长家,要队长和邻村讨个说法。邻村队长说:“你村没水我也很忧心,但这怎就赖在我们村头上了。”张队长说:“谁让你们村在井旁放炮炸石头来了,这炮声震动了地脉,水就顺着缝隙流走了,若你们不炸石头,我会找你们吗?”
邻村的队长死不认账,张队长就带着村民到邻村井子去担水,没过几天邻村井子的水不够吃了,派了人白天黑夜看着。一天凌晨,两个村为了抢水,棍棒斧头地对峙起来。邻村的队长怕闹出人命,就派人撵公社去了。公社干部领着公安人员来了,两村人才放下棍棒。公社干部说井里的水平均分配,无论如何先保障两村人都有水吃。
然后经过实地察看,公社干部说,井子没水不能说与炸石无关,也不能肯定有关,都是乡里乡亲的,没有必要纠缠是非曲直,另选地方,两村都出劳打井,新井打好各吃各村的水。
新打的井子有两丈多深,比原来远了近一里路,担水要把井绳绾在桶上,用手提着绳子往上吊,除了费力,村里人再也不敢让孩子们去担水了,吃水成了最犯愁的事。队长狠了狠心把村上储存的小麦全卖了,添了毛驴,每家轮着驮水。这样,家里又重新箍了驮桶。驮桶要比木桶大许多,在四个桶耳的圆孔插上穿棍,将绳圈交叉成8字形,挂在两只驮桶内侧的穿棍下,桶就被连接在了一起,搭在驴脊背的水鞍上,就能驮水了。
可没过多久,公社干部就急匆匆地跑到村上来了,说有人反映队长私卖公粮,要就地免职,群众知道后愤怒了,给干部派出去的饭没人管,开会叫不来人,公社干部在队长家待了三天,灰溜溜地回去了。
驴驮一趟水能顶人担两三趟,可父亲每次赶驴驮水总要捎着担一担。我劝他不要再担了,他总是找借口说,担桶不用一干就散了。我说,怕散了在桶里盛上水不就散不了吗?他说那又何苦呢?是家具就要经常用,一不用就没趣味了。
不久,村上开始实行农业机械化,国家无偿配置了柴油机、水泵、钢管。村上修了水塔,把水引到了村里,彻底解决了吃水问题,也饶了驴。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成为山村新的传奇,似乎一下进入了“新铁器”时代,家家把木桶换成了铁桶。父亲在担桶和驮桶里灌满土,一字摆开,放在仓窑的墙根下,每过几天,不管有没有尘土落上,总清扫一遍,然后迟疑地望着。
多年后,村里来了一个收旧东西的,就看准了我家的木桶,和父亲商量了半天,他就是不肯卖,我好说苦劝,父亲不高兴地说,想给,还卖啥哩,拿去就是了。
生活中的很多巧合,常常让人不可思议。我参加工作后,闲暇时,总爱在城里的景点溜达一番,没想到,在一处民俗馆里,父亲依依不舍的木桶摆放在铺着枣红色平绒布的展台上,聚光灯折射着它在山村不曾有过的风光,桶的标签上写着村子和父亲的名字。
我端详良久,仿佛桶上的每一块木板,板上的每一处纹络,都是一幅风情画,像山、像水、像人,渗着故乡泉水的印痕,显耀着木匠的工艺,留着父亲的指纹,沉淀着岁月的记忆。那一刻,我理解了父亲对桶的痴迷,桶里装满了纷繁的世事、未了的乡愁。
讲解员自以为是地向游客介绍着,她哪里知道木桶的后人就站在大堂之中。我望著孩童们好奇的眼神,心里顿然轻松了。历史很大,有时又很小,小得竟被浓缩在一个展馆里,存留在几只木桶上。我的心中涌动着从未有过的荣耀感。故乡有了不朽的编码,木桶成了时代的标识,我也可以自豪地给自己戴一顶“桶二代”的桂冠了。不晓得会不会像“官二代”和“富二代”一样显赫?
那天晚上,在我多梦的长夜里,我还是山村的那个少年,喋喋不休地把这一欣喜告诉了长眠的父母,就像鲁镇上的祥林嫂逢人便讲阿毛的故事一样痴迷。
高山上的父亲
父亲走了,被埋在异乡的高山上。种了一辈子庄稼的父亲却没能在他日夜相守的老家善终。
清明时已,春风倦意。望着坟头未醒的荒草和寂寞的黄土,我悲凉的心境瞬间萌生一种臆想,多么希望父亲突然从深埋的黄土中伸出堆满皱纹的笑脸,喊一声我的小名,我回叫他一声:“老爸——”
我知道这种想法是多么幼稚,但我还是愿意这样想。
父亲不识字,是普通的农民,种的一手好庄稼。每年春播时节,父亲的活什主要是撒籽种。这是农事中最精细的活,得有娴熟的技巧,撒稠了苗出来后就挤成了一疙瘩,间苗锄务特别费劲,撒稀了东一棵西一棵,一年的土地就荒了,庄稼有苗没苗全掌握在撒籽人手上。村上虽说有百大十口人,一般人都不情愿干这种活,担心庄稼一旦没苗了,村里人说三道四。
父亲不在乎这些,每当队上安排他撒籽种时,就提前在仓库领了籽种,背着上山了,在仔细察看墒情后,便开始撒种了,等到社员们上山,就可直接干活了。一天下来,在夜里的睡梦中,父亲疲惫的胳膊还在来回甩动着,嘴里念叨着:“墒气好撒稀些,墒气半干撒稠些,墒气干了加一半……”母亲戳着他的脊背说,不要再念你的那个经了,没人听。他却浑然不知。直到庄稼出了苗,听到人们都夸不稠不稀后,父亲在晚上的熟睡中,再没说过类似的梦话,脸上露着得意的笑容。
山里的活大都不轻松,春上往高山担粪,父亲总是拿着家里最大的筐子,装粪时还用铁锨拍得瓷瓷的,一前晌常比其他人多担两趟。母亲怨愤说,山高路又不好走,年轻时把力出过了,老了就会落下病根的,不要再充好汉,耍这种二杆子了。父亲说,我是村里挣十二分的最好劳力,担粪筐子和十分劳力一样大,担的趟数又一样,别人心里肯定不服,自己脸上也不好看。受苦就得舍下身子,人哄地皮一时,地皮就会肚皮一年,庄稼爱的勤快人。母亲无奈地说:“一张口就离不开种地那一套,你还有什么能耐?”
一天后晌,我们三个小孩正在羊圈旁玩耍,看见毛驴驮着笼驮往山上送粪,觉得很有趣,就跟着去了。下山时熬得实在走不动了,就嚷着要骑驴,那两孩子被父母放上驴背,抓着笼驮得意地向我撇嘴,父亲一直沉着脸。一个吆驴的婆姨就顺手把我也抱在了驴背上,我立刻向那两个孩子做了个鬼脸,却还没等我转过身时,父亲一把我从驴背上拉了下来,架在他的脖肩上。我不情愿地哭闹着,父亲紧紧地用胳膊揽着肩上的担子,抓着我的手。走在父亲前后的人说,小娃没骑过驴,稀罕,就让骑一骑。父亲还是沉着脸,一声不吭。回到羊圈的粪场,父亲放下我,我在地上直打滚,人们边哄我边对父亲说,你看一个大老人把娃娃逗成这样。父亲再也耐不住性子了,你们自己看,驴驮了一天粪,脖胛的毛都湿了,牲口不会说,全活人着哩,人要眼窝吃饭哩还是出气哩。那两个孩子的父母瞅了父亲几眼,其他人谁也再没吭声,这件事像一块石头搁在我心上。
父亲干啥都实在,从不会耍奸溜滑,更不肯落在别人后头。村上开荒地,他常抡一把刃口尺二宽的大镢,震得两只手虎口渗出殷红的血迹。秋天背糜谷、荞麦、豆子时,一般十二抱为一垄,一垄刚好是一背。父亲三丈长的老绳,把一垄全整上,绳子还剩很长,他把另一垄再劈上一半,剩下的半垄则让刚开始干活的毛头小后生去背。一到背庄稼时,几个小青年就早早候在村口,这个走在身旁密语,那个凑在跟前挤眉。父亲微微一笑,小子们别糊弄我,你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谁不知道。
父親肩挑日月,手握寒霜,秸秆的硬茬结成他手上的老茧,一到春秋两季,手脚皴开密密麻麻的裂子。晚上吃过饭,父亲把脚手洗净,将灶火里烧熟的洋芋剥掉焦皮,放在捣蒜钵子里捣成糊状,搽在变着裂子的指头和脚上,搽一层,裹一圈布绺,连裹三层,过几天裂子就被捂死了,裂了再裹。上学后每次看见父亲在昏暗的油灯下疗治手脚上的裂子时,我就坐在他身旁静静地发愣,顿时觉得父亲好可怜,以前的不快突然消失了,盼着自己能快些长大,替家里做点什么。
山里的生活枯燥单调,只有进入古历六月中旬,才能吃上地里的新鲜菜。这时西瓜、小瓜也上市了,村里的婆姨们相约而行,专门赶集去镇上吃西小瓜。那年六月二十三,是我第一次跟母亲去赶集,放开肚子吃了一回西小瓜,回时又买了满满一挂包串莲小瓜。就在走到离家再剩五、六路时,天空忽然乌云翻卷,雷电交加,大雨夹着冰雹决堤而下。一时,山生白雾,就地起水,搭在河槽的木桥被洪水冲走了,我们被困在一条深沟里,赶紧躲在一处山坡上,拔了些黄蒿拧成草靿缠在脑上,以防冰雹直接打在头顶。
天渐渐黑了下来,我和两个孩子害怕地缩在大人中间。就在这时,对面山梁上传来了父亲的喊声,我们同时应了起来。一会儿,父亲披着塑料布,扛一把镢头,肩上搭了一根背绳,站在河槽对面,看到我们都安全,长长出了一口气。
父亲立即把背绳的一端拴在一棵树上,另一端绾在他的腰上,跳下河槽,浊浪鲤鱼翻背似地腾起落下,洪水瞬间淹在父亲的胸腔,他避潮躲浪艰难地爬上岸。我立刻走到父亲跟前,可他说你先等一等,抱起另一个小孩举在头顶下了河槽。我在坡洼上呆呆看着,直到把所有的人背过岸,河水越来越大,最后才背起我和母亲过了河。
雨不停地下着,父亲走在前面,拿着老镢在陡峭湿滑的路面上掏着窝坑,上气不接下气地长叹说:“咱庄的冷子比这大多了,像鸡蛋似的白哗哗一地,庄稼全裸成光杆子了,两道沟的坝都冲塌了,社员们忙着堵口子去了,队长专门让我来寻你们。”
这一年山上的杜梨早早就被人摘捋一空,蒸熟后晒干,搅在粮食里或拌在谷糠、麬皮中磨成面,添补口粮的不足。早上母亲蒸窝窝,只蒸两个纯粮食的,再的都掺着杜梨面的,我和父亲一人一个纯粮食的。父亲每次都先吃掺杜梨面,见我吃完就把他的那个又给我,我不要跑在外面,他就跟出来,掰一半硬塞到我的碗里说:“吃了吧,好长身体。”我木木地站着,望着父亲松驰的脸皮,他比以前瘦了一圈,一种从未有的敬意油然而生。
父亲把集上买的那一挂包小瓜的籽留下来,第二年,在对面山的自留地种了一片串莲小瓜,上的全是牛羊粪和茅粪。成熟的小瓜,个头大小匀称,蒂部微平,脐处略凹,瓜面花斑翠碧,呈多瓣形,瓣与瓣间隔着浅显的弧轮,底色浅黄泛亮。这些吸收了高山阳光、月辉、晨露、雨水精华的串莲瓜,掰开一颗,满窑生香,咬在口里,皮薄瓤嫩,甜脆清爽,吃上一回,抿嘴咂舌,余香还在,让人一辈子都忘不了。
那片瓜地不时成了村里人茶前饭后谈论的话题。次年,生产队把最平坦的一块麦地种了串莲瓜和老西瓜,让父亲带人去看管。瓜熟开园,还没等拿到集市上去卖,就被周围村子的人买光了。几年下来,村里用上了农业机械,基本摆脱了人背驴驮的苦力耕作。
不几年,这一传统老品种,遭到了引进的洋小瓜的围剿。那种洋白瓜无香无味,产量很高,不在地里种,专种在温室里,本土小瓜却被灭祖了,现在再也见不到了。
进入新世纪后,村子被搬迁了,电杆拔了,门窗撬了,村子消失了。父亲操劳了一辈子的家被迁移到川道的一个村子里,离马路近了,却没地种了,一家人借住在荒废的两孔破窑中。父亲整日郁闷不乐,忧愤和愁绪堵满心头,在住院期间一次次自行拔掉针头,末了躺在别人家的土炕上终其一生。
春来了,摇不醒坟头沉闷的枯草。落叶归根是还乡者的荣耀,晚年失家则是对魂梦的最后流放。
站在父亲的坟前,我每每想起这些,八年来,一肚子的话全烂在心里了,谁能理解一个八十七岁的老人在临终时无家的那种心境?
天下的大恶,无异于是对衣食父母的残忍。
将视线拉长三十华里,从父亲的坟头向东望去,就是家乡无垠的大野。我怎么也想不清楚年少的父亲,从无定河畔逃荒一路南下,是如何找到那处人迹稀少的蛮荒之地的,让祖先的血脉淌进了大山深处。我一向把冒着生死寻找生存的人称之为英雄,如果父亲不种粮了,农民不种地了,不出三天,那些马背上的雄才勇将也会变成狗熊。
在视线的停顿中,我仿佛看见那交错起伏的沟壑、峁梁、塬洼和密集的荆丛,还存留着父亲两次背井离乡的足迹,洒落着时代轮回的情泪,世事看不见的手比阎王的手更歹毒。
埋父亲的那天,我把家乡的五谷祭放在墓窑里的供桌上,撒在墓道里。现在也许早已长成满目的绿野了。
目光久久地注视着这堆熟悉的黄土,让我肃然起敬,黄土下除了安放着一颗普通的灵魂,还有近一个世纪的沧桑。父亲没有离开土地,正在神秘的天国撒籽种谷,感知着大地的体温,高山上这堆无声的黄土就是他挂在蓝天下不朽的遗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