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常菜里的“江湖”

茶博士常乐

一

放学后，李晓红骑着自行车冲出了校门。学校旁解放路的五连发卡弯是这个城市所有司机的梦魇，堵车严重时仅能通过一只泰迪狗，而李晓红用高超的车技，只撞翻了三个象棋盘，就顺利通过了。她必须快，因为时间就是生命。

超市正值下午的高峰期，无数神色紧张的大爷大妈们，在为这天最后的打折商品争执着。

“這是我先挑的，你怎么能抢呢？”“上面写你名字了吗？你叫它，它答应吗？”

李晓红轻蔑地一笑：“为了一袋并不优质的土豆而争执的凡人！买土豆，怎么能只看大小呢？还须观形，查色，验气。真正的高手，在触手的一刹那，即可知道菜的品质、重量，甚至产地。”李晓红就曾见过，一个貌不惊人的中年男人，在短短十分钟内，把混在一起的两车大白菜区分开，一车来自河北，一车来自山东。

青椒要形正坚实，颜色如翡翠；番茄必须外皮紧致，像少女柔软的肌肤；至于茄子，能反射出令人炫目的紫色光晕的，才是上等。

李晓红拣好一袋蔬菜默默地去称重的时候，一个烫着像方便面一样的卷发的大妈看着她的背影，对另一个拣菜的人说：“十年前，我也见过一个人，和她挑菜的手法一模一样，那时这里还是永安菜市场，自那人来了之后，我再也没有买到过好菜。”

二

付了钱，李晓红不屑于去换购洗手液和纸巾，因为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楼道里已经四处飘散着油烟和菜香。刚走到家门口，她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那熟悉的轰鸣声和酱油被大火炝过的焦糊味表明她还是晚了一步。有时候，晚了一分钟，就像晚了一个世纪。

门开了，李晓红看见母亲陈桂兰在厨房忙碌着，母亲挥动菜铲的动作格外轻盈。母亲转身，对李晓红温柔地一笑：“回来了？饭菜马上就好，洗手去吧。”

这一刻，李晓红的内心发出了无声的呐喊，她恨，恨自己又晚了一步。窗外阴云密布，电闪雷鸣，就要下暴雨了。鱼香肉丝已经煳了，散发着焦味。凉拌黄瓜切块不均，大的如雪茄，小的如跳蚤，酱汁泛黑，不细看完全不知道那是一道菜。

米饭夹生，鸡蛋汤没有放盐……“轰！”一道闪电破空而下，桌上的碗盘开始无规则地抖动。

“妈……”李晓红欲言又止。她想说“妈妈，你不要那么累，买菜做饭的事情交给我”，这句话她已经说了很多很多遍。不过，母亲从来都不听。

系着围裙的陈桂兰温柔地笑着说：“不好吃吗？你又挑食了。”

三

十年前，陈桂兰输了。在“厨神大赛”上，她击败了128个对手，最后输给了一个专做小吃的厨师，在决胜局里，她用炸酱面迎战对方的蒸饺，结果，竟忘了放盐。

丈夫带着她去终南山找她的师傅。老师傅一捋花白的胡子，摇头叹息：“她心结太重，怕是难再回头，以后切勿再进厨房。”其后几年，丈夫过世，他们的女儿李晓红承担下了看护母亲的重大责任。

“今天我也买了菜，妈，”李晓红一字一顿，“我想炒菜给你吃。”“你真是长大了，知道疼人了，但是，先把鱼香肉丝吃掉。”陈桂兰笑道。

李晓红不由分说，便囫囵吞枣一般地吃了几口烧焦了的鱼香肉丝，然后站起来说：“妈，你等我五分钟，我再做一道菜。”

五分钟，李晓红为自己争取了五分钟，这五分钟，足够她做一道菜。洗菜、剥葱、拍蒜、削皮、切块、倒油、下锅，几乎是一气呵成，在下铲的一瞬，锅里忽然涌出一道白光，一直穿过天花板，在厚重暗淡的云层中打了一个旋，直冲天际，见到的人纷纷猜想，那是不是龙的化身。

远在千里之外的密云天文台，传达室大爷对新来的保安小王说：“别躲了，不是地震，是引力波，出大事了。”

红烧茄子——李晓红最得意的菜，这些年，她学着做母亲做过的所有菜，红烧茄子是学得最像的一道。

菱形的茄块，切得像一个模具里铸造的一般，大小刚好一口能吃掉，色泽金黄，口感酥脆、爽口，配料青椒绿意饱满，番茄炒了这么久，却没有变形，这道菜，就像一个天资卓越的战士。

“快好了吗？”陈桂兰问。

透过厨房门，李晓红还能看见母亲的笑脸。

“快了，马上就好。”李晓红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很快，一盘色香味俱全的红烧茄子就出锅了。

李晓红把红烧茄子端了出去，在母亲对面坐了下来。

陈桂兰尝了一口李晓红做的菜，脸上露出惊愕的表情，这味道怎么那么熟悉？她不敢相信这是女儿做的菜，沉睡已久的记忆渐渐被唤醒。

陈桂兰和李晓红对视，静默良久。

李晓红说：“十年前，你没有忘记放盐。我亲眼看见你打开了调味盒。”

笑容在陈桂兰的脸上凝住了。“你，你说什么？再说一遍！”陈桂兰嘶吼起来，她的嘴角急剧扩张，眼带血丝，脸膨胀成了不可思议的形状。

“我想，你当时一定是错把糖，当成了盐。”

“啊——”陈桂兰听了，表情十分痛苦，她愤怒地撕破了围裙，还打翻了餐桌上的饭菜，哪怕那么多年过去了，她仍不能接受自己当年的大意。

李晓红上前去劝阻，但怎么也劝不动。

很快，家里就一片狼藉了。而陈桂兰也渐渐筋疲力尽了，最后她颓然地坐在地上，眼圈泛红。

李晓红默默地收拾屋子。她收走了红烧茄子和鱼香肉丝，走到母亲面前，轻声说道：“妈，那么多年过去了，放下吧，别活在回忆里。”

似乎是呜咽着，母亲喘着粗气，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断断续续的声响。李晓红明白，母亲是在说：“我想做菜。”

四

三个月后，陈桂兰和李晓红一起从超市回来，她们买了两袋菜和一桶油，走到小区门口，快要拐弯时，陈桂兰犹豫了一下，似乎不想向前走。李晓红看出了她的心思，说：“妈，走吧，那家小吃店，五年前就关门了。”“为什么？”“做得不好吃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