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雪瑾
那是一个美好的时代,那是一个糟糕的时代;那是一个充满破坏的时代,那是一个满载着融合的时代。那是马革裹尸的战争季节,那是衣冠风流的浪漫季节;那是希望的春天,那是失望的冬天。那是一个分裂了两百年的铁血时代,也是一段英雄辈出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光辉岁月。在那个时代,北地悲歌,胡风彪悍,吴声艳曲,余韵流风;在那个时代,有草原民族拓跋鲜卑的崛起、衰落与消亡,有一代代被权力击垮的南朝皇帝的变态,有边关小兵高欢的艰难奋斗与失意,有江南的烟雨柔情和在温柔乡中的魂断命丧,更有一个民族的挣扎、迷茫与蜕变。那就是南北朝,一个金戈铁马繁花落的时代。
倘若将历史上的中国看做一个人,那南北朝时期,就是这个国家的青春叛逆期。这个时期的中国,正在经历着青春期独有的迷茫、躁动,正是这种种痛苦却大有裨益的挣扎,才使得这个国家能够走出种种历史的不确定,经历了反复的分裂混乱和南北征伐,冲破青春期的束缚,成长为一个褪去青涩的少年,焕发出端庄雍容的盛世气息,迎来隋唐时期的辉煌。
成长,当然要经历青春的疼痛。青春,因为拥有“试错”的资本,所以在社会的变革上,也更加有魄力。
世袭门阀在南北朝稳固发展,大家族垄断了政权、霸占肥田良产,政治保障经济,并且公权力世袭化,传子及孙。出身成为了衡量一个人的全部标准,能力、品德、功绩全然不被重视。正因如此,中国社会的等级开始固化,社会几乎没有阶级间的流动。南北朝的门阀制度表面上登峰造极,却不可避免地走上了下坡路。政要显贵的官职都被世族子弟占据着,但实职实权却渐渐流入寒族子弟的手中。南北朝后期,越来越多出身卑微的人才凭借自身努力飞黄腾达,世族门阀的势力在事实上削弱了。正是这种逐渐打破阶级壁垒的潮流,为隋唐时期的科举制创建奠定了基础,公开选才从此取代了门阀世袭。
正如思想没有定型的叛逆少年都要经历迷茫徘徊和辨伪存真的青春期一样,南北朝还是一个各种思潮激烈碰撞的时期。正是这样激烈的碰撞,使得这个时代在中国思想史上承前启后,举足轻重。
竹林七贤的癫狂不羁,可以解读为对自由的追求、对权威的藐视和反抗,何尝不是暴露了那一代中国知识精英对自身、对世界、对两者关系认识的迷茫与徘徊。南北朝时代,两晋时期的玄学思潮归于沉寂。讲求报应和避世的佛学思想大放异彩。佛教飞速发展,大批佛经被翻译介绍到中国,佛学广泛渗透到政治、经济、社会、民俗及文化各个方面。后世蔚为壮观的北方佛像石刻和隐现在江南烟雨中的“南朝四百八十寺”,就是这个时期佛教大兴的例证。曾经“一统天下”的儒家思想在南北朝接纳了玄学、佛学等的养分,儒生们也虚心与僧侣等交游,适应了时局的变化,以求继续保持主導思想地位。土生土长的道教则继续发展,组织更加严密,道规教仪更为完备。儒、释、道三者共同主导中国文化和中国人思想观念的格局开始形成。不同的人、个人的不同阶段,都能从三者中找到思想的养分乃至归宿。
具体到文化上,乱世和盛世一样,为文化创作提供了丰富素材,优美的诗文如同朵朵繁花,点缀了整个时代,使得无声的历史,也多了几分诗意与辽阔。
南北朝既有“羽檄起边亭,烽火入咸阳”(《代出自蓟北门行》)的混乱,让文人们“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拟行路难》其六),可也有“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登池上楼》)的清丽灵动,也有“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初去郡》)的阔寥恬静。南方的吴歌越曲明丽柔婉,北方民歌质朴刚健,情意真切,一曲“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刺勒民歌成就了多少人对草原的幻想。就是这样富有活力的南北朝文坛,为迎接唐朝文学的成熟和繁荣,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正如长大后的我们也时常回顾少年时期的岁月,走过青春期的懵懂和躁动、迷茫和动荡的少年中国,在成长为成熟温润的青年以后,也时常会回想青春的时光。隋唐帝国的建立,使中国在政治上南北归于一统,却并不意味着南北历史发展的合流和对接,历史的浪潮还有待于唐代中叶所发生的一系列变化,才完成这一历史衔接。而这,就是在南北朝种下的中国社会和文化的种子开出来的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