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
1
我能听见她的呼吸,伴随着胸脯的起伏,劣质白蓝相间的床单托举着她平坦的身体。比蚊帐更恍惚的粉红色帷幔隐约包裹着床,在四周形成一个碉堡。我问她,林冉,是你吗?她睁开眼睛,绯红的脸颊向我传递出肯定的答复。一丝慵懒的气流从她的身体发出,簇拥着黑夜扑面而来。
有一瞬间,我忘了身在何处,对着粉红色的帷幔顶端发呆。仿佛被林冉察觉了,她问我,吴越,我们这是在哪里?
我环顾四周,劣质床单,昏暗的灯光。床头柜上,一只打开的塑料手袋,里面是几管化妆品。我们的身体仿佛在下沉,离地更近,离帷幔的顶端更远。恍惚之后,我们降下来了。在人间,星洲洗浴城,和我们住的小区隔了三条街,洗浴城门口就是二环东路,高架桥此刻想必安静下来了。
林冉的身体仿佛不是她的,而是另一个女人的。我眼前浮现出一个大胸女的轮廓,暂时称作D,她刚刚离去,背影还在我的眼睛里回放。挥之不去的D的影子。过了一会儿,D不见了,另一个女人出现在我身侧。十年前,大学校园里那个活泼的小姑娘,有一天晚上,她把我约到喷泉广场,站在喷泉下对我说:“吴越,我做你女朋友好不好?”
此刻的林冉,活泼,干净,如一条鱼在我眼前游来游去。
后来林冉问我,你猜我当时想起了谁?
我问她想起了谁,她说宋钟基,我把你想成了宋钟基。
时间往回一个小时,同样在星洲洗浴城这间狭小逼仄的房子里,我和林冉之间发生了如下对话:
我说,我真的不想干了,你饶了我。
她说,不行,你看你那怂样,来都来了,赶紧的。
我说,这里不是我该来的地方,你更不应该来。
她还是那句话,来都来了。
房间不大,只有一张床,昏暗的灯光。我和林冉的对话在空旷的气体里回荡,震得房间嗡嗡响。说罢,林冉把我按到床上坐下,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像将军一样俯视着我。
再往回推半个小时,林冉把我拽进星洲洗浴城。我们分别走进男女浴池,把身上的酒精冲进下水道。浴池里堆满了一具具肉体。我加入其中,躺到水里,只露出头和脸。所有的水往我身体里灌。后来我穿好衣服回到大厅,林冉手里拎着一套一次性浴衣,拉着我的手往上走了一个楼层。把门的小哥拦住我们,狐疑地望着林冉。林冉说,把你们这儿最漂亮的姑娘找来,别怕,我们不是警察。我赶紧捏她的胳膊,示意她闭嘴,对小哥笑道,我们不去了,对不起。林冉甩开我,径直往里冲,对小哥嚷嚷,我们真是来找服务的,不是我,是他,我老公,他阳痿,我带他来这里试试,说不定能治好。
小哥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往后退一步,把我们让进去。
2
继续往回推三个小时,我下班后照例给林冉打电话,问她晚上吃什么,要不要买两只鸡大腿,或者三块土豆两根黄瓜。林冉说了一句随便就挂断了电话。等我们在小区门口见了面,她甩开我气鼓鼓往前走。我紧走几步和她并排,问她到底怎么了。她停下来幽怨地看我一眼,说,你真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心虚蹿升至我的头顶,仿佛置身悬崖边缘。卡尔维诺在向情圣卡萨诺瓦致敬的短文最后,卡萨诺瓦经历了所有的女人,终于看到了人生的真谛:“在富尔维娅与我度过的每时每刻,她全神贯注其中的经历不是发现了我,也不是发现了爱情或者男人们,而是发现了她自己;即使我离开了,已经开始的这种发现,也不会再终结;我只是这种发现的一个工具而已。”在女人的冷漠面前,我通常把自己设定为一条摇尾巴乞怜的狗。她问我是什么日子,我就确定一定是有这样一个日子,迅速开启搜索模式,结婚纪念日、儿子生日、她父母生日,统统不是,至于我的生日或者我父母的生日,没有想的必要。
看到我焦虑或者装作焦虑的样子,她舒一口气,说,还记得十年前的今天吗?
初夏,十年前。只有一个可能了,那时候我们刚开始恋爱,是有一个可能的日子的,6月14日?5月14日?应该是5月14日,因为今天是5月14日,同时,我想到了一个通向那一天的捷径:恋爱两周年后的第三天,汶川地震。
前几天我看到有人在朋友圈里发文章纪念大地震八周年,并未与我自己联系到一起。我说,怎么会忘了呢,时间真快,竟然十年了。
如果接下来进入回忆模式,十年时间足够我们花整个下午以及晚上来条分缕析,两个人被绑到一起的几率有多大,十年没有分开继续绑到一起的几率有多大。所有的“几率”正是我们的爱情步入婚姻的缘由,或者必不可少的装饰。如同你所想,我在最初的道歉之后,和林冉走进了一家火锅店,第一时间给我妈打电话,说我们有事不回家吃饭了。照例,我妈冲我们唠叨了一分钟,在外面吃饭乱花钱云云。三岁的儿子也在电话里朝我们喊,乱花钱,乱花钱。我们微笑着挂断电话,那个爱情的结晶暂时被舍弃了,今晚,我们试图寻找到最初在一起时的激情。
无非是大学恋情,毕业,结婚,生子。这中间夹杂了林冉去北京读研的三年,而我留在齐州等她,也不算等她,这期间我也没闲着,和一个售楼小姐暧昧了半年。后来林冉硕士毕业回来,在不确定的售楼小姐和确定的林冉面前,我自然作出最有利的选择。买房的时候遇到一定困难,幸亏老家的房子拆迁,父亲给了我十万元拆迁补偿款。儿子出生后母亲来帮忙带孩子,每天愁容满面,惦记老家的三只鸡二十只兔子一条狗,对城市嗤之以鼻,在茄子白菜西红柿等任何物品面前历数省城的非人道之处。而老家则是她心目中的人间乐土。可惜,不管怎么说,她短时间内无法离开这里,回到她的安乐窝。
等火锅沸腾,我们分别端起啤酒。林冉接过服务员递过来的账单,扫一眼,问我,你知道我们现在还有多少钱吗?
我把要跟她碰杯的心思放下,同时把杯子放了,等待她自問自答。
她说,一千五,我们只有这些钱了。你什么时候发工资?
同样的问题她问过我至少一百遍,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发工资。半年前发过一次,那是发的去年的,现在已经是夏天,今年一次也没有发。媒体环境越来越差,手机自媒体时代,纸媒处境尴尬。杂志社面临倒闭,其实这几年一直面临倒闭,苦苦支撑到现在,领导说再撑一撑,马上就有资本进来了,有了资本还差那点儿工资吗?我粗略计算了一下,半年工资如果全补齐的话,少说也有四万块钱了。除了当年买房东拼西凑的二十万首付,我从未有过四万块钱,至于结婚时跟林冉承诺的两年买车,五年换新房,简直是天方夜谭。我告诉林冉,工资马上就发了,可能这个月,也可能下个月,这个月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她一扬脖把酒喝干了,这个月,这个月,三个月前你就说这个月发工资。
半年来,我烟抽最便宜的,酒尽量少喝,喝酒也是别人请客。手里本来还有万把块钱,儿子要花钱,母亲在这里带孩子也要花钱,三个月钱就花光了,后来全是从林冉手里领零花钱。我从没跟她要过钱,要钱的滋味不好受,只好偷偷透支信用卡。如果算上信用卡的透支,别说一千五,我们现在还欠银行四五千。当然,三十多万的房贷另算。
我不敢说话,闷头喝酒。在林冉看来,现在的我和吃软饭无异,不仅我吃她的软饭,我儿子也吃,我母亲也吃,我们全家人都在吃她的软饭。软饭吃久了,我已经习惯于这种散淡的生活,无欲无求,每天照常上班下班,杜绝大多数社会活动,除了老婆孩子,把整个世界封闭。
数落完了我,林冉畅想了一下接下来的生活,儿子马上上幼儿园,上小学也不远了,是不是得换个大一点的房子?关键得是学区房。儿子还要买保险,我们也得买保险,没保障的生活太可怕了。车买不了,但学一下总可以吧,不会开车怎么买车。畅想到最后,一切都指向我的不发工资和我们捉襟见肘的收入。
喝掉四瓶啤酒之后,我忍不住问林冉,我们这次出来吃饭的目的是什么?
林冉愣了一下,拍一拍脑袋,对啊,花一百多块钱出来吃饭,到底是为了什么?终于,她记起了此行的目的,开始将记忆的阀门对准十年前的大学校园。
进入回憶状态的林冉再次表示了她的遗憾——我们最初在一起在她看来极不浪漫,无非是她首先追的我,她不知情的是,我那时候正和另一个女生关系暧昧,如果不是她来追我,再过一个月我们可能会成功牵手。后来林冉分析了一个晚上,得出结论,她事实上成了小三。但我不承认她是小三,首先,我当时确实在追求那个女生,但她并未接受我;其次,那个女生不喜欢我,我和林冉在一起后,她再也没有和我联系过,就像以前没和我联系过一样。
我们在一起了。我经历了第一次和女生拥抱,第一次接吻,第一次做爱。林冉带给我关于异性的所有体验。此时轮到我感到遗憾了。和她在一起不排除我急切地想打开女人身体的可能性,因为之前我从未有过此方面的经验,并且那时候我是如此饥渴,甚至每天自慰一到两次,在校园里看到漂亮女生就有身体反应。林冉无疑是自动送上门来的羔羊。可是,她接下来的表现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想,来自于岛国动作片的经验在她面前完全败下阵来,她经验丰富,在我身上演练了几乎所有动作片里的情节。此时,我成了羔羊。
无论如何,我们后来断断续续在一起了。出于惯性,我并非一个善于探索的人,对未知的一切领域怀有天然的敌意。在有一个女友的前提下,不会首先打破这种格局。她好像也是。我们成为所有同学中少有的能够走进婚姻殿堂的人。
我照例安慰她。十年后这个初夏的傍晚,守着一盆火锅,我告诉她,当初你并非什么第三者,要不你问问我,还记不记得那个女生的名字?我在大脑深处搜索了一遍,确实不记得了。而她也照例安慰我,对于她是我的第一个女人而我并非她的第一个男人这件让男人感到耻辱的事,她表示无能为力。事实就是事实,谁让我没有出现在她还是处女的时候,谁让我在她已经不是处女了才出现,并且以她前男友的反面的性格出现在她面前,让她一下子喜欢上了我。
望着眼前这张曾经年轻而今已略显沧桑的脸,我灌进一杯啤酒。然而让我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火锅才吃掉了一丁点,话题进行到我们在一起的最初阶段,她已经跳过十年的鸿沟,飞奔至当下。她开始控诉我的母亲,控诉我不关心孩子,最终控诉我不关心她。后两者我承认,并感到心虚。而第一条我是不能接受的,我母亲确实刻薄一点,但林冉也不是省油的灯。
按照时间永恒流动的阶段性分析,如果不是林冉坚持再喝掉一瓶啤酒,躺在二环东路路口的那个断腿男人可能就是我或者林冉。正是因为喝这瓶酒多用去了十分钟,生命中流失掉的十分钟再也没有回来,我们成功避免了一次肉体的蹂躏。
我们结账下楼,走到路口,汇入庞大的人群。此时的人群一半在移动,一半在静立。静立的,是在看一起车祸。一辆奥迪车横在人行道上,一个中年男人躺在车前三米处,身下一摊血。有人朝前方的绿化带指,说,看啊,腿飞出去了。我和林冉顺着他指的方向,没看见腿。
当然,我们不可能知道男人断腿和我们断腿之间的关系。飞驰的奥迪是一定要撞倒一个人的,醉酒的司机将车开成了飞船,将红灯看成了绿灯,将行人看成了棉花糖,他在特定的时间内让一个男人彻底失去了一条腿,而这个男人是随机的,只要他在某个时候稍微迟疑或者提速一秒钟,此刻就能躲过车的碾压。
说到林冉坚持要的那瓶啤酒,那是因为我们谈到了一个谈了不知多少遍的话题。数落完了我的母亲,她开始诉说我如何不关心她,至于为什么不关心,是因为她在我心里的位置早就发生了变化,不再是唯一的永恒不变的那一个,而是可有可无的另一个。“这叫什么?七年之痒,不,是十年之痒。”林冉眼神迷离,脸蛋儿通红,嘴角咧开,带了哭腔。
再来一瓶,林冉朝服务员吼道。
桌子上已经堆了不少空酒瓶,不能再喝了,我朝服务员摆手。林冉让服务员赶紧去,不用管我。我只好闭嘴。
一边喝酒,林冉一边问我,我们多久没做爱了?
我看看四周,餐厅里嘈杂的声音掩盖了“做爱”两个字。想了想,记不起来了。林冉说,三个月,确切讲是一百零三天。
有这么久吗?我也记不清了,可能有,也可能没有。我能确定的是,我并非没有需求,至于这个需求的终点指向的是林冉或者别的某个女人,对我来说意义都是一样的。林冉作为性欲释放的唯一目标,确实早已失去了挑战性。然而我从未出轨,至少从未将想法付诸实施。林冉说,我还不知道你?在卫生间待的时间长了我就知道你在干坏事。我无言以对,在卫生间里,不排除自我解决的可能,但更多时候我是便秘,坐在马桶上盯着手机里的视频发呆。只是偶尔,我会将手机调至美女图片或动作视频,自我释放一回。
你需要新鲜感,林冉说。一丝啤酒泡沫黏在她的嘴角。
我问,你呢?
她说,我也需要,但不如你迫切。
谈话无以为继,我们只好继续喝酒。窗外是一个十字路口,信号灯时红时绿,车辆和行人时走时停。夜覆盖了这座城市,也覆盖了我们在这里十年的时光挥霍。十年,我们在这座城市读书、工作,从陌生到相识、相恋、结婚生子。十年穿透到我们的生命中,刺穿了我们的身体。
“其实,你早晚会出轨,这是我的感觉。我的感觉一向很准。我们之间并未有束缚,你想出的时候,尽管出,只是我接受不了。”林冉说话开始发抖,这是她喝多了的条件反射。
我不得不打住她的话,让她注意自己的言行。类似的话她说过不止一遍两遍,我没法反驳,也没有反驳的必要。起码目前我没有出轨,一是没有出轨的目标,二是没有出轨的想法,最重要的是,没有钱。
林冉眼睛亮起来的时候,我们面前的酒杯各自剩了最后半杯酒。她把手举到空中,向我宣布:“为了对我们恋爱十周年作最隆重的总结,提高你对生活的审美,增加情调,我宣布,带你去洗浴中心长长见识。”然后,她转换成严肃模式,厉声问我:“你去过洗浴中心吗?”
我硬着头皮说,没去过,从来没去过。并且,我对她刚才的话提出质疑,我们两个人去洗浴中心,这算什么事呢?不去,我打死也不去。
林冉端起酒杯跟我碰杯,一饮而尽。她再次向我表示,必须去,你不觉得很刺激吗?她说,说实话,我也挺好奇的,只是听说,或者在电视上看到过,那里有小姐,我去给你找个小姐。
我朝她吼道,闭嘴,我不可能找小姐。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小姐的轮廓,久违的陌生感。
林冉指着我的鼻子问,你真的没找过小姐?
我对天发誓,我像一个嫖客吗?不说是什么身份,像我这样的人,会是那种混迹于娱乐场所的嫖客吗?
林冉狐疑地盯着我,喝道,那就去找一个,听说这样能增进夫妻感情。
我站起身,伸手捂住她的嘴巴。我的老婆当众邀请我去嫖娼,要是让人听见了,简直是天方夜谭。林冉挣开我的手,低语道,以前看过一个小说,好像是余华的《兄弟》,里面就有妻子带丈夫去嫖娼,他们生活得很和谐。
我再次严正声明,要我去嫖娼,还不如杀了我。
林冉思考了一会儿,说,有贼心没贼胆,不找小姐也可以,我们去洗浴,洗浴中心总有洗浴的服务吧。
3
直到眼前出现一个女人(名字从未交错在我的生命中,因为胸大,此处以D代称),我依然不能确定,这是一场阴谋还是恋爱十周年的意外奖赏。肯定有一双眼睛,在门后面,透过莫须有的缝隙或摄像头观察我们。我依旧保持躺着的姿势,双腿落在床下,盯着D。
林冉遗落的体味在空气中无影无踪,另一种刺鼻的香水味击打着我的鼻子。我给耷拉在床沿的双腿以重量,托举起整个身体,站起来,快速走到门边,拉开门,把身体移出去。站在门口,向左看,向右看。空荡荡的走廊,间或传来几声嘤嘤的哭声,或者呻吟声,两种声音很难分辨。我喊一声,林冉,林冉。没有回音。
愣了片刻,回到房间,关上门,插上插销,用力拉一拉,门轰隆隆响。我撩开粉红色的帷幔,转头盯着D,她也在盯着我,胸前是鼓胀的半透明薄衫。她已经坐到了床上,就在我刚才躺的位置,屁股叠进我的屁股压出的褶皱里。
D问我刚才那个女人是谁。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反问她,你都不认识,我哪儿知道?
D说,应该是新来的,我们这儿人员流动性大,我认不全,看着好嚣张。
我暗笑,林冉真嚣张的时候你还没见过。D的乳沟太深邃,晃动着我的眼睛。对于这种器官堆积形成的奇观,我没有鉴赏的经验。我的经验只来自于林冉,胸前一马平川,可以跑火车。超短裙底下雪白的大腿,倒是和林冉有一比。不得不说,林冉的身材还是可以的,尤其是腿,笔直修长,只是就丰腴度而言差了D一截。这只是眼观,不一定准确,只有亲身体验才能最终评判出她们两个的优劣。
我决定,抵住一切诱惑,坚决不出手。
我走到床的另一角,斜躺下,头粘在床头上。手机被锁进了一楼的存储柜,没有东西可看,一时不知干什么。D转过头来,疑惑地看着我。我朝她尴尬地笑一笑,迅速把眼睛移开,那条沟太具诱惑力,我怕抵挡不住。D说,你是来干什么的,就这样干坐着?我说,没事,你不用管我,反正照付你钱。D笑一声说,太好了,要是每个顾客都像你这样,我每天只要坐着就能赚钱。我说,让你赚大了。D说,你这人真怪。
我把视线移到天花板上,粉红色帷幔,有如一具凹凸的身体。D站起身,把一个塑料工具包放到我身旁的床头柜上,在距离我一米远的地方站定了。她的声音传进我耳朵里:“你想吃亏,我还不让呢。”双手伸到胸前,解开了一个纽扣,继而是另一个纽扣。
遇到如此敬业的姑娘,也真是我的福分。梦寐以求的那条沟舒緩了一些,一片雪白的草地闪进我的眼睛。D脱自己衣服的熟练度堪称一流,我的眼睛应接不暇。
我把眼睛移到别处,盯着墙角的一堆黑暗,说,你还是穿上衣服吧。胴体已深植进我的眼睛以及大脑,黑暗的墙角成了D。D说,你不是开玩笑吧,真的不来?
我说,求求你了,我真不敢。
D说,有什么不敢的,来这里不就是耍的吗?
我说,我只是想放松一下。
D说,来,我给你放松。说完坐到我身旁,抓起我的手,往自己的胸前送。
我的手失去了力度,像一根树枝,被她拎着冲向一座傲慢的神女峰。我忍不住哆嗦一下,两个指甲聚到一起。D小声叫了一下,甩开我的手,说,你怎么掐我。话音间带了嗔色。我转过头来,迎接住她鼓励的眼神,主动将手伸了过去。
恰在此时,门被敲响了,或者被踹响。插销根本不顶事,门瞬间打开。林冉冲了进来,指着我无所适从的手,叫道,吴越,你还真是个混蛋!
4
我点一颗烟,猛吸几口。在远离大学校园,同样远离我们那间两室一厅的房子的洗浴中心的小隔断里,我和林冉静止成了两尊雕塑。她夺过烟,插进嘴里,咳嗽不止。我一边捶打她的脊背,一边问,你的酒全醒了吧。
她说,不,我又醉了。
她说,有多久没这样了?
我说,多久没怎样?
她把身体埋进我怀里,抽了一半的烟递到我嘴里,我吸一口,把烟头扔到地上。她问我,我老了吗?我盯着她的眼睛,眼角几根皱纹。不老,一点也不老,我说,三十岁的女人最好,有二十岁的容貌,四十岁的智慧。她噗嗤笑了,说,还有容貌吗?
倏忽间,她的脸上换了颜色,坐起来,光着身子骑到我身上,揪着我的耳朵,嚷道,刚才你是不是对那个骚货动心了?
我立即摇头,喊疼疼疼。她把手松开,说,她都在你面前脱光了,你还摸了她的胸。
“你的乳房像白色的蜗牛。一只阴影的蝴蝶来到你的腹部入睡。”(聂鲁达《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眼前再次浮现出之前那对白色的蜗牛,我盯着林冉软塌塌的胸部,辩解道,你没看见吗?是她拿着我的手放上去的,我本来没想摸。
她说,摸了就是摸了,你不要狡辩。
我说,就算我摸了,那不也是你让我摸的吗?
她说,我后悔了。
我说,我就知道你会后悔。
她说,不然呢?
我说,不然我早把她推倒了。
林冉伸出两只手,在我的胳膊、脖子上扭来扭去,嘴里喊着叫你推倒,叫你推倒。我抱起胳膊,抵挡着她的手臂。过了一会儿,她松弛下来,趴在我身上,说,你以后不要找小姐,她们不干净。我没有回答她,伸手抱紧她,从下往上吻住了她的嘴。
回到家已是凌晨一点。我还好,偶尔喝酒晚归,也曾到过凌晨三点,林冉却从未这么晚回来过。我们拉着手到了楼下,听见儿子的哭喊声,呜哩哇啦,在夜空中扩散。周围邻居在一面面水泥墙后头偷偷骂娘。林冉挣开我的手,往楼上窜。我赶紧跟上去。
母亲抱着儿子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林冉跑过去接过儿子,抱在怀里亲他。母亲走进次卧,砰的一声关上门。我过去推门,门已经从里面插上了。我喊了几声妈,没有回音。再喊,母亲喊道,你们都滚得远远的!
回到房间,儿子已经不哭了,扑在林冉怀里,一双泪眼盯着我。我到客厅坐了一会儿,靠在沙发上差一点睡着了。半小时后,我走进卧室,脱去短裤和上衣,躺下,不一会睡着了。
醒来时听到嘤嘤的哭声,天还没有亮。我坐起来,儿子睡在最里面,中间是林冉。我问林冉为什么哭,她不回话,夜空依旧凝聚。不知什么时候,我又睡了过去。
早晨醒来,林冉已经走了,她上班比我早一个小时。儿子也不见了,想必是母亲带着他下楼遛弯去了。我简单扒了几口饭,出门坐公交车,经过二环东路,星洲洗浴城一闪而过。
夏天笼罩在城市上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绵长的寂寞。上班和不上班是一样的,没有太大区别,刊物处于半停刊状态,工作量不变,出刊周期延长。多数时候,我坐在电脑前发呆,或者写诗。盯着窗外的大明湖,湖上几艘游船开过,湖边的柳树绿了树荫,几个年轻姑娘奔跑着嬉闹。刚到初夏,她们已穿上了短裙,屁股一扭一扭,裙下的两根细葱胡乱拨拉着草坪。
这一天,编辑部一个人也没有。我看了一会儿姑娘,她们跑远了。单位和大明湖之间的路边停下一辆垃圾车,臭味涌进来。我起身关掉窗子。半小时后,一首诗出现在电脑屏幕上:
所有的城市落满镜子,乡村落满镜子
以及原野,南部山区和大明湖水面上
空气中填满镜子,透明,光洁
我和另一个我之间是时间凝结的镜子
词语的镜子,口型的镜子
餐馆的桌子上是一面农民的镜子
地沟油上浮着一层粮食的镜子
天空散落下来,在镜子里扒开我的身体
一层一层,扒开肚皮,骨骼
肠子和胃;扒开心脏
沿着血管漂流,抵达每一处血肉的末梢
在神经的可控范围内
一面面镜子把我凌空挂起
一面面鏡子把我们凌空挂起
叫什么名字呢?没想好。随手翻开一本书,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他说:“她只能唤起你的一个个欲望,再迫使你把它们压下去,而某天清晨,当你在阿娜斯塔西亚醒来时,所有的欲望会一起萌发,把你包围起来……你以为自己在享受阿娜斯塔西亚,其实你只不过是她的奴隶。”看一眼窗外,清晰的马路和大湖,我的影子在玻璃上隐约可见。我在诗的最前面敲下四个字:“镜子之城”。
把这首诗通过QQ发给东野,没有回复。他也写诗,住在遥远的黄海之滨,偶尔来齐州,我们会一起喝酒。
午饭在一个小吃店吃了一碗米线。下午我没有回单位,而是坐上公交车,向城市的南方进发。想着上午写的那首诗,没有任何意义。窗外是漫无目的的人群和车辆。公交车经过一个公园,一所师范大学,向南抵达一座山的景区门口。我下了车,站在门口向山上望。这是一座以佛命名的山,不太高的几座小丘上,镶嵌着不计其数的佛窟。山半腰处还有一座寺庙,站在寺庙的庭院里,能看到脚下城市的高楼。
我买票进山,通向山顶的路两边蹲着两排石刻的佛陀,有的弯腰驼背,有的面目狰狞。佛们的眼睛一律注视前方的道路,以及道路上的我。绕过了一处卧佛像,继续上山,路两边的丛林和花草,氤氲了初夏的湿气。走累了,抬头一看,已到了兴国禅寺。站在寺门外盯着两侧的对联发了会儿呆。对联上写道:
暮鼓晨钟惊醒世间名利客,
经声佛号唤回苦海梦迷人。
名利客、梦迷人,于我好像都不相干。佛的言语,好似俯瞰众生,有点儿强加于人的感觉。我没想太多,也没在寺里停留过久,而是匆匆过去,找到出口,也就是通往山顶的台阶,跨上去,没几分钟就到了山顶。
远处的黄河隐藏于天际,看不见。俯瞰城市,楼宇间灰蒙蒙一片,这座城里我认识的所有人都在他们的楼里,在我的视线之内。我的杂志社也是,林冉也是,我自己也在我的视线里。一对情侣在相互拍照,请我给他们拍一张,我拍了,女孩笑得很灿烂,他们应该是大学生。这里距离那所师范大学不远,经常有学生来爬山。许多年前我也是他们中的一个,林冉也是。我们也曾相互拍照,邀请一个独自闲逛的男人给我们合影。那个人是不是另一个我?如果是我,他看到作为大学生的我们会有什么想法?现在的我,对面前的一对大学生有什么想法?我想了想,什么想法也没有。
过去的时光是人生的陷阱,我努力使自己不再回忆。山顶没什么好待的,我从东边一条路下山,绕过兴国禅寺。下到靠近山脚的位置,远远看见了一座镶金大佛。我走到佛前的广场上,仰头和巨型弥勒佛对视。这是一个好佛,他的微笑给人亲近感。所谓“大度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慈颜常笑笑世间可笑之人”,我便是这个可笑之人。
我曾跟林冉探讨过佛与性欲的问题。在佛看来,性欲并不可怕,所有的生命形式都来源于淫欲。既然人类源于性欲,又为何要禁欲呢?我们止步在这个问题,也止步在兴国禅寺脚下的这座大佛身旁。
出山门后时间还早,不远处就是刚才提到的那所师范大学。没走几步,我已经站在了校园里。熟悉的宿舍楼,广场和教学楼,图书馆前的小树林,樱花树,礼堂西边的竹林,操场上疯狂生长的杂草,五排房里提着洗浴用品走出来的女生,餐厅门口吵架的情侣。一切熟悉,又陌生。好像前世经历的一场梦,好像我并不存在,曾经在此处生活的四年不存在,而我,最终被一切存在的事物抛弃。
我走进图书馆,攀楼梯到了四楼,走进图书阅览室。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小说,找一张桌子,翻开第一页,读下去。文字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一个小时后,我读到了第二页。我感觉自己终于回到了我,而不是另一个人。十年前,或者八年前,一个叫吴越的人,曾经坐在这里,以同样的姿势,读同一本书。读和不读是一样的,那个二十岁的青年,如今正在以一个三十岁男人的姿势,重复时间永不停息的流动。
微信里出现一条消息,东野说,镜子并非你的参照物。下一条他说,兄弟我出诗集了,抽空去送你一本。
接下来的许多天,只要没有工作,我就到图书馆,找一本书读下去。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图书馆,因为工作聊胜于无,做或者不做没什么区别。读完了一本书,又读一本,偶尔写诗,在笔记本上涂鸦。大部分诗写了就撕掉扔了。下午五点,我走出图书馆,坐上公交车回家。偶尔在小区门口遇到林冉,我们一起买菜。饭后我陪妈妈说会儿话,大部分时间不说,坐在电视机前发呆。林冉搂着儿子睡觉。十一点,我走进卧室,他们已经睡着了。两个人伸长了四肢,一大一小两个“大”字。有时候半夜醒来林冉会抱住我,我迷糊着胡乱摸她,她转过身去继续睡觉。早晨醒来,他们三个人都不在,我草草吃了饭,去上班,或者上学。
许多天之后的一个下午,热浪冲击着城市,我正在图书馆读卡尔维诺的《树上的男爵》,林冉打来电话,约我在星洲洗浴城见面。
5
混在一群裸体中间,冲凉、泡澡。之后,人群分成了两类,一类走到更衣室穿衣离去,一类走向另一扇窄门,接过服务员递来的一次性睡衣,穿上,走楼梯上楼,昏暗中迎接身体的膨胀。
我穿上一次性睡衣,走上楼去,见到服务员小哥,告诉他已和技师约好了。小哥把我引到302房间门口,我轻轻推开门,闪进去。迎接我的是身着超短裙的女郎,浓妆艳抹,手里夹着香烟,雪白的大腿在床沿游荡。床头柜上的透明塑料手袋鼓鼓囊囊。
女郎嘴角微张,面露春色,夹着烟的手指朝我一勾,嗲嗲地道,客官,人家好想你。
我冲上前去,顾不得脱衣服,一把抱住她,道,我也想你啊,骚货。
对话显得有点生硬,脸挨得近,她有点儿脸红,眼神也在躲闪。我也是。
看过一个法制节目,讲的是一个男人去东莞找打工的老婆。可想而知,他的老婆进入了娱乐行业,要不然有什么别的办法呢?她的丈夫是残疾,一条腿长一条腿短,两个孩子嗷嗷待哺,她只能外出打工,打工赚的钱不足以养活全家,有几分姿色的她按照资本流动的属性,最终进入一家会所,先陪唱,后陪唱加出台。男人在东莞找了十几天,一无所获,准备离开前蹲在一家会所门口,看到了妻子。开始他并未确定这就是自己的老婆,第二天他又去,最终确定,这个妖冶的女人就是他曾经的喂猪娘们。他去五金店买了一把水果刀,晚上尾随妻子到了一家酒店,踹开房门正好赶上女人和一个男人滚在床上。他听到他们的嚎叫,女人跟他做的时候從未如此享受,这也可能是职业性的喊叫,不过此时他已分辨不出来了。嚎叫大大刺激了他。他把刀子扎进了女人的胸膛,女人到死也没有从高潮上跌落,或者说她是处于身体愉悦的巅峰(真假莫辨)死去的。至于那个嫖客,在他手刃女人的时候已经跑掉了,后来警察找到了他,以嫖娼罪拘留了十五天。而男人,被判了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我告诉林冉这个节目,细节,以及更多的细节。林冉侧身躺着,胳膊支着下巴,眼睛紧盯着我的喉咙。她一动不动。我说完了,她还保持刚才的姿势。她说,你说完了吗?我点头,嗯一声。
林冉说,我不想做小姐。
我用手托着她的下巴,问道,谁让你做小姐了?
林冉把身体摊平,床单自下而上亲吻着她。我起身拿烟盒,重又斜躺在床上。林冉问我抽烟多少年了。我想了想,回答她十一年。她说,比我们恋爱还长。我说,你不记得吗?刚开始恋爱我就抽烟,那时候还没有瘾。
烟瘾伴随性瘾,倏忽十年而过。
接下来我们不再说话。烟抽完了,我掰过她的脸,微红已经褪了,现在如同一张白纸。我吻了这张白纸。
林冉像一条蛇,我也是。柔软,耐磨。我大声对她说:“我一直想在你身上找到自己,认出自己/并且告诉自己:‘请召唤我到大地上/延续你的战斗与你的歌唱。”她问我刚才说的是什么,是诗吗。我说,是的,这是聂鲁达的诗,喜欢吗?她说,嗯,接着说,你继续。我继续朗诵:
打开门,
让你心中的
死结
松脱,伴随
你我的血液
飞越这世界!
我们成了两条冻僵的蛇。桌边的电话响了,林冉伸手接听,嗯了几声挂了。我问她谁打来的,她说,总台提醒我,到点了。我说,你还真按照接客的程序?她说,为什么不呢?这样才刺激。我问她怎么把自己注册成了这里的小姐。她嫣然一笑,说这是个秘密。
后来我们出了洗浴城,没有打车,而是拐过了二环东路,继续向东走。我脑海里再次浮现出之前看过的那个法制节目,想象的镜头节目里并没出现,而是我自己推演的:那个一瘸一拐的男人,站在会所门口,像乞丐一样盯着会所里出出进进的人群,那些衣着光鲜的女人,裙子提到了大腿顶端。其中有他的女人,那个最漂亮风骚的,就是他遥远的喂猪娘们。
走到一个路口,被各种小摊包围了。夏天肆无忌惮。烧烤、炒菜、久久鸭脖、肉夹馍、拉面、米线、凉皮、油炸丸子、把子肉……小摊向东延伸至无穷的夜色。我们找一家烧烤摊,在旁边的摊位买了点儿鸭脖、凉皮,烤了几串羊肉、白菜、蘑菇、辣椒,让老板打来一扎扎啤。各自倒上一杯,第一口喝掉一大半。林冉抹抹嘴。她的裙子太短,不得不把双腿并拢了侧着排列。拢起的头发像一杆钢钻,支棱在脑袋后面。她问我,我们是不是变了?我不知该如何回答,点点头。
我说,变成什么样子了?
她说,和以前不一样吧,也没什么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林冉说,我很久没这种感觉了。就是上一次,在星洲洗浴城,感觉非常刺激,从来没有过。
我说,你有做婊子的潜质。
她说,你才有,你天生就是嫖客。
她白我一眼,把杯子里剩下的酒喝了。接着向我分析,生活太庸常了,一切了无痕迹。在家里有孩子有老人,想做那事也不方便,慢慢就没有那方面的需求了。真的没需求了吗?我看不是,而是被压抑了,火山终究是要爆发的,甚至爆发出来会更加猛烈。什么是猛烈?人生的猛烈还是死亡的猛烈?我们谁都不知道,或许人都是有潜能的,一个暗藏的自己在深处潜藏,一旦打开闸门放出来,就会爆发出巨大的能量。
林冉深邃的眼神投射到我的眼睛上。喧闹的夜市,我们端坐的身影像两尊佛。
我有种彻骨的陌生感,不仅是对林冉陌生,对我所存在的这个空间,这个夜市,这座城市,此起彼伏的陌生感把我笼罩了。我承认,在洗浴城和林冉做爱的感觉非常奇妙,简直是一种玄妙的音乐,那不能叫做爱,应该叫唱歌,或弹琴。我们面对面,共同完成一段音乐。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包括我之前在洗浴中心或宾馆房间里和那些陌生女人完成的游戏,除了当时的刺激,过后是连绵不绝的绝望感。唯有把自己的妻子放倒在妓院的温床上,我才感受到了音乐的旋律。
我们都疯了。
我不得不再问一个问题,你是如何以小姐的身份走进那个房间的?
林冉把一绺刘海往上拨了拨,放低了声音说,是小姐当然可以进去。
我惊呆了,问道,你已经是登记在册的小姐了?!
她说,严格来说是专为你服务的小姐。
我说,怎么可能。
她说,傻瓜,你去是要花钱的,除了夜场的费用,小姐的提成占一多半。我做了小姐,我们能省不少钱。
我有点发懵,继而问她我们还有多少钱。她说没多少了,她刚发了一次工资,不过还房贷、还信用卡以及杂七杂八的费用之后,现在还有不到一千元。这些钱,我们要用来吃饭,穿衣,充公交卡、手机费,还有儿子的米粉、奶粉以及玩具。这一个月,我们中间不能有一个人生病,不能有别的任何额外支出。即使如此,我们也不一定能够撑到月底。
音乐的旋律消失了,我被抛进现实的漩涡。只能遗憾地告诉林冉,我们单位发工资的可能性现在看来还是零,即使有可能,也是几个月之后的事了。
她没有回答我,而是将眼睛四十五度仰上天空。腥红的夜色,隆隆作响的夜市,冲击着我们的眼睛。
只喝了一扎,我们起身回家。儿子已经睡着了,母亲也睡着了,他们睡在了母亲的次卧里。我们蹑手蹑脚洗刷,到我们的卧室睡觉。没有儿子在中间躺着,反倒感觉不习惯。我们离得如此之近,又如此之远,以至于我试图抱抱她,却什么也没碰到。
自此,星洲洗浴城成了我们定点约会的地方。也不是经常约,我们没那么多钱,只是偶尔,当我在单位或者图书馆发呆实在无聊的时候,就问林冉,要不要约一下。她十有八九回绝我,确实没那个必要,太频繁了不好,会增强绝望感。偶尔林冉约我,一月一次,我保证按时过去,花一百块钱洗浴,再花四百塊钱上楼接受服务。最后林冉拿着二百块钱离开,算作她一晚接了一个客人的酬劳。
6
无尽的细节填充着我们的生活,“细节”包括很多事,也包括很多人。生活有所起色,不管我如何困顿,总归是有了一丝波澜。林冉也是,不过看不出她有多么兴奋。她还是要早早上班,去接受一天忙碌又无所事事的工作。而我,终于有了一点儿时间和心情去参加酒局。在我的生活中,除了工作可有可无,偶尔参加一些诗会,一大群本城或本省乃至全国的诗人汇聚在一起,喝酒吹牛。
诗人东野比我年长几岁,是我仅有的几个能够推心置腹的哥们之一。今年我们见了三次。一次是在他所在的城市,胶东沿海的小城,一个小型诗会,我们十几个人住在一起,看海、谈诗,喝酒醉了,就跑到海边大喊大叫。他是一个轮廓分明的人,国字脸,腮部和下巴上沾了一丛细密的胡须。我们朗诵相熟的朋友关于大海的诗,东野朝着波浪吼道:“我干的最得意的/一件事是/藏起了一个大海/直到海洋局的人/在门外疯狂地敲门/我还吹着口哨/吹着海风/在壁橱旁/用剪刀剪掉/多余的浪花。”他把手臂举起来,双手交叉,作剪刀状,又蹦又跳。
我看到眼前黑暗的波涛加工厂,以及头顶蔚蓝色的广场,朗诵出另一位诗人的几句诗:“从来没有/如此奢华过,洗一次脸/我用了一片汪洋”。
直到许多天后,我的脑海里还是一片汪洋。
那是在四月,春暖花开,春寒依旧。现在已到了七月底,大海阴暗的波涛应该更加肆虐了吧。我被困在齐州,哪儿也去不了。想起上一次见东野,在本省中部的山区,也是一次诗会,我们匆匆见了一面,没有过夜即分别。他跟我说,以后再也不写诗了,写诗真是他妈的没意思的事。
七月底,我们又见面了。东野抱着一摞诗集来齐州,准备送给他热爱的一群诗人或专家。我告诉他,既然出版了诗集,既然是自费,就不要轻易送给别人,那些人拿了你的书,转眼间可能就会扔进垃圾桶,现在上厕所都用卫生纸,书本的纸擦屁股硌得慌。
我虽写诗,但从不自认为是诗人。可能羞愧的成分更重一些。东野对我这一点嗤之以鼻,他说,做了婊子就要立一个婊子的牌坊,骚货牌坊可以吗,为什么要立贞节牌坊,谁规定的只有贞节牌坊才叫牌坊?
况且,东野的诗集虽是自费出版,但按照他的说法,现在成本早就收回来了,还赚了好几万。他们县里大大小小的企业家、医院、各个局啊处啊科啊什么的,他总会有一些七头八脑的名分收费赠送给他们。这次来齐州,也是想要在更大范围内炒作一番,送只是少数,最终卖出去才是目的。
我明确告诉他,和你这样的诗人做朋友,我真的不太高兴。
他笑而不语,一杯一杯灌酒。专家教授们夸奖了他一番,酒也喝多了,他顺势推销诗集,几个有点儿职务的官员当场答应,订购几百本。我有点儿目瞪口呆。按照这种方式,诗集可以无限出下去。可惜,我一本诗集也没有出版过。
酒酣,专家们相继离去。最后剩了东野和我。
面对满桌的杯盘狼藉,我想起几句诗:“昔年因读李白杜甫诗,长恨二人不相从。吾与东野生并世,如何复蹑二子踪。”诵给东野听。东野愣一会儿神,说,你是李白,我是杜甫。又说,你写得很牛逼。我说,我不做李白,我做杜甫。又说,不是我写的。大唐贞元十四年,韩愈在汴州刺史董晋幕中做观察推官。孟东野客游在汴,两人一起饮酒,喝多了韩愈写了这首诗。孟东野,就是孟郊,写慈母手中线那个。这首诗的名字叫《醉留东野》,除了以上四句还有很多句,有点肉麻,两个男人卿卿我我,比如最后四句:“我愿身为云,东野变为龙。四方上下逐东野,虽有离别无由逢。”我和韩愈不能同日而语,东野和孟东野不能同日而语,我发誓,我是不会给这个叫东野的人写什么狗屁诗的。
总的来说,我们还算是臭味相投,喝醉了就无所适从,张牙舞爪。东野把上衣扒了,露出一丛阴暗的胸毛。他说,我们去耍一耍吧。狡黠的目光把他出卖了,东野暴露了自己。
后来我们一人攥了一只啤酒瓶,走在深夜的街头。夜色在剧烈晃动。一抬头,看到高架桥,到了二环东路。东野大着舌头说,吴越我想爬上去。我抬头看了看高架桥,好像跳一跳也能到顶。抬头的工夫,看到几个鎏金大字:星洲洗浴城。
我指着洗浴城上闪亮的装饰灯说,走,我们爬到上面去。
醉酒不影响我掏了掏钱包,只有二十块钱,银行卡里也没钱,最多的一笔应该在手机微信钱包里,五十块。我不得不试着确认一下,到底是我出钱还是他出钱。东野勾住我的肩膀,好像我们是好朋友。他说,我们是兄弟,你不用担心。
对于这家洗浴城,我已经很熟悉了,简直是轻车熟路。连门童也认识我,知道我姓吴,一口一个吴哥叫着,好像我是土豪。门童把我们领进更衣室,站在旁边,我们每脱一件衣服他都接过去,叠整齐了放进橱子里。东野脱得只剩了裤衩,兄弟你对这儿挺熟啊他说。我把裤衩脱了,没有回答他,率先走出更衣室,进了浴室。简单冲了冲,往头上搓了一点儿劣质洗发水,泡沫把我的头包裹了。冲掉泡沫,水流进了我的大脑。旁边花洒底下站的是东野。他的家伙够大,这一点我自惭形秽。
我们一前一后走进浴池,把身体泡进水里,只露出头来。他闭上眼睛,我也闭上眼睛。酒仿佛全醒了,又像更醉了。他再次问我是不是经常来。我回答他这是第一次,我从不来这种地方。东野笑了,睁开眼睛瞪着我。我不得不也睁开眼睛和他对视,冲着他的眼睛说,他们这些小哥见了谁都叫哥。东野说,别瞎扯了,他叫你吴哥。我说,赵钱孙李周吴郑王,随便说一个猜对的概率是八分之一。
没必要详细说程序,程序都是一样的,有如工厂的车间。我们洗完了澡,换上一次性睡衣上楼。这期间可能是酒有点醒的原因,我问了自己一个问题,今晚是否真的需要释放,对于目前的我来说,性欲很重要吗?也可能是酒没有彻底醒的原因,我回答自己,应该是需要吧。我想起了林冉,下午给她打电话说我不回家吃饭,她象征性地嗯了一声,没说别的话。我知道她最近工作不顺利,单位里一个老总的外甥女成为了她的死敌,她迟早要辞职或被开除。
需要补充的是,一周前,我母亲终于成功把儿子带回了老家。按照她的说法,我们两个现在连自己都养不活,还要养一老一小,压力够大的,她把儿子带回去,老家广阔天地正适合刚会跑的小朋友撒欢,在没有雾霾的太阳底下晒一晒也是不错的选择。这时候的林冉,没有我母亲和儿子在,应该更加舒适一点,起码在家里想干吗就干吗。如果她在就好了,我们会经历一个熟悉而又刺激的夜晚。
东野进了一个房间,我在隔壁。我躺下来,许多次我也曾这样躺着,暧昧的灯光抚摸着我的身体,粉红色的帷幔像是一件棉大衣。恍惚间我仿佛看见了林冉,她推开门,提着一只透明的小包,双手放在腹部,朝我鞠一躬说,先生很高兴为您服务。我把眯缝的双眼睁大了,伸出双臂迎接她。
不是林冉,是D。前文中我提到过她,一个胸很大的女人。好像又回到两个多月前的那个夜晚,只不过这一次门外没有人盯梢。我的第一反应是退缩,提前结束这次本不应该发生的性事。我坐起来,试图往外走。D伸出双手拦住我,要我躺下,一本正经地说,我们是否可以开始了。我定了定神,现在不是走不走的问题,首先应该确定她还认不认识我。自然,我多虑了,她根本就不记得我。我稍微放心,作出一个决定,不走了,将计就计,把这个大胸女拿下再说。
依旧是过程不表。我发现我并不善于阐述过程,动作堪称机械,意识也是钢铁结构。除了浪费一些体力,最终还是要一丝不挂躺成一条狗。除了那对大胸。我本想回忆一下上一次触摸时的感觉,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我第一次发现自己逐渐喜欢上了机械。程序是最正义的,我没必要撒谎。后来D跟我说,她记得我,为什么记得呢,可能我是唯一一个第二次摸她的胸才干她的人,也可能我是第一个被老婆领来干她的人。她记不清原因了,也可能,她给出最后一个不确定的答案,我是一个看着像文化人的人。这一句有点骂人的意思。我用手捏着她的乳房,感觉棒极了。我说,太棒了。她把我的手拿开,力度像很久之前把我的手拿过去一样。她开始穿衣服,也就一分钟,穿完了。站在床前盯着我看,如同一尊佛像在向我布道。她说,你的好小。眼睛落在我的下身。我拿一次性睡衣盖住,说,小姐都像你这样故意伤客人自尊吗?
我终于想到要问她的名字,总不能老是以D来代称。她说,你想叫我什么?我说,我以前都是叫你D,当然,不是D罩杯,或者也是D罩杯的代称。她漫不经心地说,叫D就叫D吧。她挺了挺胸,確实名不虚传。我说,是的,在没有E出现之前,你是唯一的D。
她终于有点不耐烦了,拎起包准备走。走到门口,回头冲着我的下身看了一眼,说,我小名叫小倩,你就叫我小倩,我讨厌英文字母。
门关上了。时空再次静止。只剩下我,因为体内的骚动已排空,这样的静止足够用来后悔。我迅速穿好衣服,褂子没有系纽扣,一次性睡衣懒得系,扁平的胸脯若隐若现。经过隔壁房间门口,里面响起物体碰撞的声音。停留片刻,走到走廊尽头,那里有一间休息室。我走进去,找一张黑暗角落里的沙发,躺进去,闭上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过来。一张脸伏在我的脸上。我吓了一跳,赶紧推开,东野在冲着我笑,僵硬的肌肉挂在他脸上。他问我是不是早结束了。我问他是不是刚结束。双方都没有回答。我站起来,跟着他往外走。刚才我好像做了一个梦,至于什么梦,一时忘记了。
下楼梯的时候,身后响起咚咚的脚步声,一个女人喊道,先生,你的手牌忘带了。
我们不约而同回过头去,东野停住脚步,伸手准备迎接女人递过来的手牌。我看到我的媳妇,一袭粉红色超短裙把她装扮成一只诱人的火腿。她伸出光滑的手臂,和东野的手连接到了一起。
7
我回头继续下楼,钻进更衣室。一次性睡衣真他妈别扭,我一下没脱掉,用力一扯,把袖子扯掉了。东野走进来,踢了一脚我撕成几截的睡衣,也开始穿衣服。他的老二还是那么大。他满怀愉悦,凑到我面前说,你那女人怎么样?
我没有回答。
他继续说,我那个,虽然胸小一点,但够骚,也够浪。
衣服不多,不一会就穿完了。我走出去,手心出了一层汗,可能是热的。天确实热,一出门就进入了蒸笼,夜里十二点多了,还是热,热得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热。正好有一辆出租车停在门口,我钻进去。车子发动了。东野走出来,眼睛四下打量,没有找到我。
到了小区楼下,我把钱包里所有的钱都给了司机,告诉他不用找了。站在楼下抽了一颗烟,三楼就是我家,黑着灯。掐灭烟,走上楼去。客厅里黑咕隆咚,不小心一脚踢在儿子的一辆玩具摩托车上,摩托车发出轰隆隆的电子音: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怎么爱你都不嫌多。手机响了,我没接。摸黑走到沙发旁,坐下来。
猛然醒来,眼睛里全是光。灯光太刺眼,我迅即把眼睛移开。第一感觉不知身在何处,恍惚间看到林冉,她站在电灯开关处,目不转睛盯着我。
我坐起来。她走到我身边坐下。窗外很静,夜晚像一坨粪便。林冉仰躺到沙发靠背上,两行泪流了下来。只是流泪,没有声音,像接近断流的黄河。过了一会儿,她开始说话:“我失业了,不是被辞退,是我主动辞职的。”她接着说:“我和老总的外甥女打了一架,薅掉了她一绺头发,她没赚到便宜,除了老总是她舅,我哪里比她都强,打架也强。”
我问她,和别的男人做爱是什么感觉。
她擦了擦眼泪,鼻子吸溜了一下,说,怎么说呢,自我感觉还好,有种陌生感。说实话,你已经三十岁了,能力下降的幅度你自己都感觉不到。女人三十岁完全不同。你是要和我谈性吗?
我不置可否。其实我刚才已经想明白了,或者这一段时间想明白了,按照我们在洗浴城的发展规律,迟早要走到这一步的。有始有终,我的老婆把我带进了洗浴城,那我们就不只是洗浴,还要做点儿别的。她潜意识里有把我转让给别人的想法,更深层的潜意识可能会有把自己转让出去的想法。我们扯平了。
我问她这是第几次了。她回答说第二次。真的,她说,昨天去过一次,接了一个客人。我很害怕,躺在那儿不敢动弹,还是客人主动的。他说我不像一个婊子,倒像他的媳妇。今晚又去,还是接了一个,就被你发现了。你怎么有那样的朋友?简直是个性变态。
我不想跟她谈细节,要不我的心情会越来越差。我提议喝点儿酒吧,之前喝的酒早就消化干净了。她走到厨房,拎出半瓶白酒,倒了两杯。她一饮而尽。我只喝了三分之一,有点儿呛。她说,其实我对那里已经很熟了,除了男人不是你,别的都是一样的。我说,你现在还有压力吗?她说,没什么压力,反正儿子也不在身边,辞职的感觉真爽。我说,如果我告诉你,我们单位准备倒闭了,你会怎么想?她说,我早就不考虑你的工作了,倒了拉倒,一帮穷酸文人。我说,真的要倒了,不是休刊,是停刊,迟发的工资账上欠着,不知什么时候能给。已经发最后通牒了,要我们自谋出路,不谋出路也可以,反正单位没钱。她说,你就在家写诗吧,我养你。
说话的间隙,她又喝了一杯,我把自己杯里的酒喝光了。半瓶酒没了。
后来我们到卧室睡觉,不一会林冉打起了鼾。我却睡不着了。窗外有月亮,阳台上白了一片。我推开阳台门,一股热浪冲击着我。楼上楼下,无数空调在沸腾,水滴声在模拟下雨。
第二天我照例去图书馆,一本书的第一页看了一上午。中午去单位收拾东西。大厅里空空荡荡,旧时代的文字制造者们消逝于这个世界。只有办公室小李在,一个胡子白了一半的年轻人。作为最后的留守,他坚持每天来值班。小李问我找到什么工作没有。我说找到了,在高新区一家企业当门卫。小李嘿嘿笑,说,大诗人当门卫,很有意思。我问小李有什么打算。他说等待重新安排工作,可能一两年之内就能等到。我忘了,他是事业编制,而我是合同工。
电脑里的文件全部清空,点击删除键,有用的没用的统统烟消云散。办公桌上的一摞书,抱到楼下送给垃圾桶。坐在位子上发了会儿呆。大学毕业八年,在这个位子上坐了八年,我对工作的全部经验来源于此。抽屉最里面,发现了一本八年前的采访本,第一页写了一句话:“让无力者有力,让悲观者前行。”我应该取笑一下自己,不过没有,而是点一颗烟。抽完烟,我到卫生间找了一根棍子,回来用力朝电脑显示屏捅了一下,听到了砰的一声。小李没有听见,他在另一个房间里戴着耳机哼歌。
东野给我打电话,打到第二个的时候我接了。他问我昨天晚上怎么回事,又不让我交钱,跑什么跑。我说,我还没找到你呢,怎么样,今晚再聚一聚?东野说好啊,找个地方喝点儿,我明天回去。我说,你还是滾回你的海边吧,老子今晚有事。他还没回话,我就把电话挂了。
出门下楼,掏出钱包,一分钱也没有,肚子咕咕叫。在楼下站了一会儿,又回到楼上,小李还在哼歌。我走到他面前,帮他摘掉耳机,向他借十块钱。他撅一撅屁股,拿出钱包展开给我看,两张一块的。操,我说,你也是个穷光蛋。他说,我家就在旁边,一会回家啃馒头。我本想跟他一起去享受馒头,转瞬改了主意,从他钱包里抽出一块钱,说我不去你家啃你的馒头了,我去买两个馒头啃。告别小李,顺手拿了一本停刊前最后一期刊物。
后来我真的买了两个馒头,坐在护城河边发呆,屁股底下垫着那本杂志,我八年的青春。河边立着一块禁止游泳的牌子,一群孩子在河里游泳。泉水汇聚的护城河,水很凉,也很清。吃了馒头,我下到河边,找一处泉眼,一虎泉或者金虎泉,对于名称我从未关注,趴下喝了几口。一艘游艇开过来,一个老头站在船头,挥舞双臂,让水里的孩子赶快闪开。孩子们呈现出老鹰的翅膀形状,朝两边奋力游,其中一个落下的,被船头顶在了后脖颈上。老头吓傻了,手臂转向船里面挥舞,嘴里喊着快停下快停下。船在二十米外停下了,所有的孩子们(或比“所有”少一个的孩子们)手抓着河岸的青石板,盯着老头看。不一会,一条光溜溜的身躯从船头旁边的水里冒了出来,甩一甩头上的水,朝老头努嘴,一根水柱射到了老头脸上。射完了水,孩子奋力朝岸边游去,嘴里呜哩哇啦哈哈大笑。所有的孩子都笑了。老头抹一把脸上的水,也笑了,他面向所有的孩子,使尽浑身之力,大喊道,操死你们这帮王八羔子啊!
我有点儿失望。冲洗了一下凉鞋和脚,以及脸,离开河岸,朝一个公交站牌走去。在站牌旁,我想起林冉。早晨出门的时候她还在睡觉,不知道现在干吗去了。给她打电话,手机里传来慵懒的声音。我问她是不是在睡觉。她回答说是。我说,你是一直在睡觉吗?她说,没有,上午出去买了点儿东西,给儿子买了几件衣服,给我买了一件,还给你买了一件T恤。我说,你哪来的钱?她说,这几天赚的。噢,我倒忘了,现在她赚的钱比以前我们俩加起来都多。我问她晚上吃什么。她说,我们去吃火锅吧,像上次一样。
现在是下午三点,离吃晚饭还早。不过我有办法消磨掉中间的三个小时。也不算什么好办法,坐公交车去二环南路,然后回来,再随便去一个地方,以那个地方为基点,朝家的方向赶。有一点我很欣慰,兜里的公交卡还在,这个月可以隨便坐公交车。到了一家火锅店门口,正好下午六点。
火锅店里开足了空调,模拟出冬天的感觉。要不是沸腾的锅,还真有点冷。我们相对坐着,仿佛回到两个多月前的那次恋爱十周年聚会。林冉问我一个问题,我们现在算不算沦落?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说,用你的文学眼光回答一下,你是不是想起了沈从文的《丈夫》,或者干脆那些和妓女有关的小说,《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卖油郎独占花魁》、《月牙儿》、《茶花女》、《羊脂球》……我打断她,示意她不要再卖弄了,这些小说跟我们有屁关系。
我告诉她,根本就不是一回事,你做不做妓女,都还是你,没有什么改变。也可以说这是你骨子里的定数,还记得我们在一起之前吗?那时候你就是我们学校有名的骚货,别生气我不是骂你,那时候男生就是这么评价你的。
她没有生气,而是笑了一声,要和我继续辩论关于骚货的问题。我对这个问题没兴趣,羊肉熟了,食欲战胜了性欲,我现在只想吃一只羊。
狼吞虎咽之后,锅里只剩了清汤。我们继续放进丸子、白菜、海带,等锅开的时候,开始喝酒。几瓶啤酒下肚,我感受到了一种幸福。林冉再次发问,我们会不会越陷越深?这一次我要好好回答她,灌进一杯酒后,我把杯子和筷子放下,说:“我们需要的其实不是钱,而是改变,什么改变呢?我们太熟悉了,就像昨天晚上,你被别的男人干了,我竟然没有多大的愤怒,充其量就是有点儿吃醋,或者叫嫉妒。按照普通的逻辑,我应该冲上去,杀了东野,或者杀了你,最起码扇你们两个几巴掌。但我什么也没做。因为我知道,你当时是在工作,什么东西一旦成为了工作,就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上帝也要保证一个人工作的权利。而我呢?在你的工作面前,我就是一坨屎。”
林冉打断我,说,你不要这么看轻自己。
我继续说,你在寻找自己的未来,工作的权利和性的权利,这两样我一样也满足不了你,所以我很惭愧。而我自己呢?这两样权利我都丢掉了,现在正在反思第一个权利;至于第二个,如果满足了第一个,也不是什么问题。说白了,我没钱,现在需要你来养活,这是我到目前为止最大的不安。
她伸过手来,握住我的手,说,你别说了,我们一起渡过难关。
我们被自己感动了。继续喝酒。我发现林冉如果不做老婆而做兄弟的话更好,起码比东野好。
松开我的手,她的情绪又开始低落。我问她又怎么了。她说,我想儿子了。
我说,要不我们抽时间回老家看看?
她说,不要,我要看看我能跟他分离多长时间。两年多了,我现在才试着找回自己,不过也不晚,现在还好,我感觉自己不应该只是一个母亲,我还是一个女人。
紧接着我们转移了话题,不再谈儿子。我发现如果继续谈下去,我刚才的想法可能会生变。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除非是别人的,自己的孩子总会生出无限爱的冲动。冲动是魔鬼,我们应该学会自立,而不是靠一个孩子来提升存在的价值。
我喝了六瓶,林冉喝了三瓶。没太多,这些就够了。结完账,走出火锅店,走进夏日的蒸笼。我们重又回到人间。
林冉说,我该去上班了。
我说,我陪你。
8
“变化”的整体状态一成不变。而在“变化”的内部,一切都在随时改变模样。比如昨天的我和今天的我,白天的我和夜晚的我,上半身的我和下半身的我,思想的我和动物的我。所有的我都是同一个我,也是各不相同的我,甚至是别人,许多别人的集合。当我躺在星洲洗浴城休息室里,屁股底下的沙发还留有昨天晚上(或今天凌晨)我的屁股的痕迹,而我已不是昨天那个我了。
躺着也不是一成不变,这次是仰面朝天,脑袋底下枕着手臂。眼睛睁开,空洞地穿越模糊的灯光,望向莫须有的天花板。这证明我在思考,或者在发呆。林冉走进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已经半个小时了,陪她进去的是一个肚子很大、腿很短的男人。偶尔有人经过我身边,把身体埋进沙发里,那是完成了交易或等待交易的人,以休息的借口进行休整。几个姑娘在更远处的沙发上,脑袋凑到一起咬耳朵。伴随着低低的欢笑声,一个姑娘推了另一个姑娘一下,一个带着娇嗔的语气说了一声滚,还有一个站起身,环顾了一下四周。她的眼睛落到我身上,停了一会儿,继续转移。她重又坐下,凑到身边几个姑娘跟前说了几句什么,姑娘们又开始笑。
以上几个姑娘的举动我没有看见,因为我的眼睛正盯着莫须有的天花板,无暇他顾。心情不太好,索性什么也不想。忍不住还是想了一些,想写一首诗,叫什么呢?就叫《打靶场上》吧,为什么会想到这么一个奇怪的名字?可能是下意识,我应该去买一支枪,到打靶场试试身手。或者直接去野地吧,用猎枪去打兔子。“我的猎物遍布草丛/另一个猎人朝我举起了枪/在猎物面前,我只是一支枪”。什么狗屁诗,我闭上眼睛,清空大脑。
那个姑娘又站起身,朝我走来,躺到我身边的一张沙发上。我感觉到了她的存在,没有理会她。她斜侧着身子,支起下巴,面朝我,嘴里发出几声吱吱的动静。我被她成功吸引,转头看了她一眼。是D,不,是小倩。这次她穿着朴素,白色T恤和牛仔裤,雪白的大腿交叠在雪白的沙发上。
小倩小声对我说,你真是老司机。
我本不想说话,继续看了一眼天花板,然后转过头来说,为什么这么说?
她说,你竟然天天来这里,老婆不要你了?
我说,你不也天天来这里吗?
小倩说,我是工作,你是消遣,咱们不是一个阶层。
我说,这也快成我的工作了。
小倩没再说话,我们陷入巨大的沉默。我好像睡着了,脑际闪过一支枪的痕迹,还有一堵巨大的墙,墙上的斑点像极了枪眼。我站在墙边,一支枪对准了我,砰的一声,朝我开了一枪,我感觉自己的头不见了。一只皮球在地上滚动。梦很短,没有连成串的活动轨迹,只有几个镜头。我猛然惊醒,对准我的不是一支枪,而是一张人脸。我吓了一跳,对方也吓了一跳。我下意识抬起头来,用胳膊撑着沙发沿;我们两人的头顶在了一起,旋即又分开,各自捂着额头。她叫了一声,零星的几个人朝我们这边看过来。
我们重又坐在各自的沙发上。小倩说,你怎么这么激动?做噩梦了?我说,好像做梦了,不过我忘记了。她说,你在梦里叫了一声,整个脸都扭曲了。我说,你看我干什么?她说,刚才在观察你,你眼睫毛真长。我说,要不要我拔了安到你眼睛上?她说,我要你睫毛干什么?我说,没什么,跟你开个玩笑。她说,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我说,嗯,我善于开这种玩笑。她说,你好无聊。我說,现在几点了?没等她回答,伸手去兜里掏手机。手机不在,已被锁进楼下更衣室了。小倩说,十二点十五分,我该下班了。我说,你今晚好像没工作。她说,我来大姨妈了。我说,你来大姨妈还上班,真敬业。她说,本来来大姨妈是不用工作的,在家闲着无聊,过来和姐妹们说说话。我说,是够无聊的。她说,如果没来大姨妈,可以给你服务。我说,我不需要服务。她说,你这人真奇怪,来这里还不要服务。我说,奇怪的事多着呢。她说,你是不是在等人?我说,你怎么知道?她说,今晚的所有姐妹就剩我们几个了。她指了指昏暗的休息室,还有三个姑娘在遥远的角落里,聚在一起说话。我想问她林冉去哪儿了,最终没问。她说,今晚好像警察有行动,没人来,天气也不好,外面下雨了。我说,你不早说。她说,也没事啊,我们有后台,不怕警察。
我不想再跟她说话,站起身准备往外走。走到走廊里,果然很安静。我想喊林冉的名字,感觉不妥,没喊出来,挨个房间查看了,一个人也没有。那些粉红色的帷幔独自飘荡着,一张张床上,空空荡荡。
后来我到了楼下,穿衣出门。外面果然下起了大雨,雨点密集,街道上成了水缸。点上一颗烟,面对粉红色的雨雾发呆。夜晚在流逝,时间静止。小倩走出来,站在我身旁,问我要去哪。我说,你怎么这么黏人。她说,跟你说话是看得起你,你好讨厌。一辆出租车停在门口,她跑过去打开后门,坐进去。出租车冲进了雨里。五分钟后,我刚踩灭烟头,又是一辆出租车停了下来。我拉开后门钻进去,旁边一双眼睛盯着我。是小倩。
她说,你这种心情失落的男人,还是跟我走吧,我怕你想不开去自杀或者杀人。
出租车行驶在夜幕深处,陪伴我们的是满世界的雨。我说,你不怕我杀了你?
她呆了片刻,说,我好像后悔回来接你了。
出租车上了高架桥,朝城市的南方冲去。四周除了车灯什么也看不见。我仿佛能看见不远处弥勒佛巨大的金身。不一会下了高架桥,钻进一个小区,在一座和这座城市所有的楼一样的楼前停下来。没过多久,我已经进了一个房间,一室一厅,看来这是小倩独居的地方。
小倩钻进卧室,抱出毯子和枕头,铺到沙发上。对我说,你就睡这里吧。我开玩笑道,原来你不想和我睡一起。她正色道,我下班了,希望你不要开这种玩笑。我环顾四周,貌似很温馨的房间,一张巨大的照片挂在显眼位置。照片里是一个女人,比面前的小倩漂亮,或者就是她本人,一条深邃的乳沟出现在高傲的照片里。
后来我躺在沙发上,和刚才躺在洗浴城沙发上没有什么分别。卧室里的灯熄了。过了很久,至少一个小时,卧室门打开,小倩走出来。我翻了一个身,面朝里。她走到我面前,一股淡淡的香水味钻进我的鼻子。我翻过身来,窗外雨小了些,一声闷雷闪过,朦胧之中,小倩凹凸的身影活灵活现。可惜,今晚我的性欲为零。她走进卫生间,窸窸窣窣的水声和窗外的雨声混为一团,不一会出来,回到卧室。
早晨醒来,阳光打在我身上,分外妖娆。我坐起来,一时间不知身处何方。伸手掏出手机,看到林冉的微信。她说,老公抱歉,昨晚有事没回家,你还好吧。我没有回复。房间里很静,我察看四周,没有小倩的身影。推开卧室门,里面没人,粉红色的床单,一如洗浴城的大床。一只巨大的毛绒熊躺在床上,仿佛一只肥硕的中年男人。
心情不但没好,反而更差了。隐藏的一股暗流在涌动。我走到客厅阳台上往外看,楼层很高,南部群山尽收眼底,还有无数高楼、马路。大半个城市在我脚底下,我生出了一股从未有过的孤独感。
我看到了弥勒佛,隔着十几栋低楼,能看到他的眼睛。阳光打在他身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他好像在向我发出召唤,微笑的面容有如我的父亲。
身后的门开了,我回过头去,和一个男人四目相对。此人应该不到三十岁,身高和我相当,不太高,也不太矮,身着一件花裤衩和白色露肩背心。他往门里迈了几步,立住不动了。我瞬间思考了一下他和小倩的关系,排除入室盗窃的可能,肯定比我亲密,夫妻还是男女朋友?接下来我们是不是要打一架?我扫视了一下周围,一根棍子在离我几米远的茶几底下,如果发生意外,我应该第一时间捡起棍子,敲碎他的脑袋。
他径直坐到沙发上,点上一颗烟,问我抽不抽烟。我有点错愕,没来得及拒绝,他已经扔过来一颗烟。我接住了,掏出火机点上。他说,都快十点了,你怎么还不走?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继续说,来小蓉呢,她去哪儿了?我哪儿知道来小蓉是谁,继续不回答。门再次响了,这次回来的是小倩。她看看我,又看看沙发上的男人,继而面朝我,挤出几个字,你怎么还不走?我以为早晨你醒了就会走的。看来他们是两口子,我赶紧拿了手机,朝门外走。快到门口了,回头问小倩,你原来叫来小蓉?小倩发火了,朝我骂道:我叫什么关你屁事,赶紧滚。我也火了,指着她深邃的乳沟说,我还不愿意来呢,臭婊子。小倩,不,来小蓉冲向我,做出要撕了我的架势。男人抽出茶几底下本该属于我的棍子,也冲了上来。我赶紧往门外跑,门刚打开,眼前一花,没站稳,一头撞到门上。男人的棍子在我的头上滚动了一下。
来小蓉不再进攻我,而是抱住了男人,转头对我说,你快走吧,老公别打他了,再打就出人命了。我钻出门缝,冲到了走廊里。恰好电梯门开了,一个老头走出来,我钻进电梯,迅速关门按了一楼。
9
差不多一个星期,我没再去星洲洗浴城,也没去图书馆。我不能真把自己当成傻子,图书馆不适合我这样的人。林冉已成了一个娴熟的妓女,叫小姐吧,妓女太难听了。她长相算不上太美,生过孩子后却多了一股风韵,学历还高,正宗的中文系硕士毕业,洗浴城里没有一个人能比过她。我们见面越来越少,我醒着的时候,她在睡觉;我睡了,她还没回来。偶尔一起醒着,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这个被彻底打开的女人,有种超然的能量,打开一次,再打开一次,然后无限打开。什么叫打开?每一个器官打开,每一个眼神和动作打开,作为女人能打开的全都打开。以上是身体的反应,具体来说就是一种彻底的满足,甚至超负荷。她的身材愈加丰满,胸也开始坚挺,并有持续增大的趋势。脸上爬满了胶原蛋白,小脸儿红扑扑,一掐一包水。
主卧床头柜上有一个铁盒,里面有两千块钱。不管我拿掉多少,第二天又会有新的两千元摆放在里面。许多年前我设想如何实现财富自由,现在真的实现了,可以一天花掉两千元,干什么都行。林冉说,有了钱,我们就可以换一栋大一点的房子,三室一厅,必须是学区房,儿子没几年就要上小学了,我们要给他最好的教育。她设想三个月内买一辆车,这是最近的目标,其实早就该买车了,一辆车没几个钱,现在才买已经是很丢人的事了。近期的目标更多,比如衣橱里随时在增多的小孩衣服,阳台上堆满的玩具。她忍不住想回老家把儿子接来,儿子应该是最标准的模特。
每天很晚醒来,上午十一点,或者十二点。胡乱穿了衣服,去卫生间刷牙洗脸,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我发现自己并未生活在现实中,而是在镜子里。我在照镜子,镜子里那个胡子拉碴的男人在照我。我是真实的,也是虚幻的。在异乡的水泥空间,镜子的出现堪称救世主。作为一只人类的标本,我在镜面上被不断重塑。
一天晚上,我照例无所事事,约了几个哥们喝酒。他们问我工作的情况,我没说单位倒闭,只说一切照旧,这么多年了,一切都是老样子。我们四个人,毕业于同一所大学,同一个专业,在这座城市不同的单位。一个是公务员,做到了科长;一个是商人,开了一家小公司;剩下一个和我一样,在另一家媒体。他们都没有遭遇倒闭,都在越来越好,越来越接近这座城市的核心价值。我们不谈各自的变化,按照惯例,继续谈当年的大学生活。一切是那么无聊,我们不断喝酒,四瓶白酒干了。有电话打进来,是林冉。
林冉约我去星洲洗浴城。好久没去了,她说,不要整天酒里来酒里去,这样时间长了就废了。废了就废了,我无所谓。按照以前的惯例,喝完了酒我们四个人是要去唱歌,或者干脆去洗浴中心的。但他們都有事,公务员程知节说,今晚不方便,现在查得紧。企业家高欢说,媳妇最近查得紧,真的不方便。另外一个也是。我不管他们,独自打车去了星洲洗浴城。
林冉发来微信说,今晚我要为你服务。
我的身体不觉间有了反应,也许是酒喝多了,恍惚间感觉一种力量攫住了我,催促着我朝命运的目标前进。城市依旧是一团火,我在火中如一支箭,射向火的深处。简单的程序之后,我来到熟悉的房间,等待命运的安排。林冉在微信里还说,我们是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陌生和熟悉之间,是否有一列高速火车在狂奔?
直到她推开门,掀开粉红色帷幔,朝我游弋过来,妩媚的眼神具备了撩人的姿势,我依旧沉浸在高速火车行进的速度中,空间不断位移。我看到我的媳妇,如同天下所有的小姐,按照一切程式的标准,向我打开她自己。那是一个陌生的领域,恐惧在我心中蔓延开来。一切是那么无序,所有的刺激都是空洞的,只有我疲沓如一摊泥。林冉抬起头来,问我怎么了。我说可能是喝多了。她继续努力,把自己变成一条蛇,紧紧缠住我。我越来越无法呼吸,喘息越来越重,直至面红耳赤。最终我推开她,穿上裤子跳下床,跑出去。
到休息室找了一张沙发坐下来,仍能触摸到自己的心跳。我问了自己好几遍,这是怎么了?以前不是很刺激吗,怎么这次却如此恐惧?没有答案。林冉跑出来,站在休息室门口盯着我,我把身体转过去,背对她。仿佛要睡着了,又难以入睡。酒开始发作,我本不能喝这么多白酒,平时半斤的量这次我喝了一斤。口里冒出一团火,忍不住张开嘴大口喘气,夹带着干呕几声。一只纸杯递到我面前,我迅速抓起一饮而尽,不一会又是一杯,再次喝干,如是者三。嘴里的火熄灭了,我才想起抬头,小倩正对着我笑。短时间内,她的名字转换了三次,D、小倩、来小蓉,不同的名字代表她的不同侧面,我倒想知道林冉现在的名字叫什么,不过已经来不及了,此时名叫小倩的姑娘俯下身来,问我怎么这么久没来,是不是没想她。
刚吊起来的兴致又垮塌了,我闭上眼睛想睡觉。她的嘴吻了下来。我睁开眼睛,试图挣开她裹在我身上的一张脸,却被一块更大的幕布包裹。我环顾四周,休息室里一个人也没有,门口的林冉早不见了,世界静得出奇,一切有如梦魇。
如果说刚才是一条蛇圈住了我,现在就是一匹野马,狂奔在我狭窄的草原上。最终,她成功踏在了我的草原上,释放出奔腾的快感。后来马儿累了,草原崩塌,所有的草全被马儿的呐喊吞噬。
我们躺进同一张沙发,用一次性睡衣和劣质牛仔短裤、胸罩随意盖住,进入持久的梦乡。
没有梦的睡眠,仿佛天籁在聚集。醒来时天还没有亮,小倩依旧在我怀里,或者我在她怀里。我站起身,走在人迹罕至的地毯上,来到窗边,忍不住拉开窗帘,一道刺眼的阳光射进来,拯救了整个休息室的黑暗。天已大亮,太阳在空中嘲笑我们。
我转过身去,身旁的沙发上,小倩睁开眼睛,伸一个半圆形的懒腰。和她隔了一张沙发,我看见我的媳妇做了和小倩同样的姿势,阳光亲吻着她们洁白的面庞。和林冉躺在一起的,是一个男人。一星期前,作为来小蓉的老公,他曾用一根棍子敲在我头顶。
10
下午五点,两个女人一起离开烧烤广场。我和王世充继续喝酒。
上午十点,我们两个相对坐在这张桌子旁。刚开始两个女人一左一右陪着我们。四个人都有点手足无措,所有的精力被刚过去的夜晚稀释掉了,只剩下四副空壳。我们要了一箱啤酒,然后又是一箱。到下午五点,我们喝掉了四箱啤酒。其中两个女人喝了一箱,她们都声称是这辈子喝得最多的一次,不过因为时间拉得够长,直到她们离开,步伐没太晃荡,还可以出门打车,直奔星洲洗浴城,去完成她们的使命。
王世充比我小两岁,他向我道歉,不该用棍子敲我的头。我回绝了他的道歉,对不起个屁,又没敲出血,虽然有点淤血,但现在已经没事了。我告诉他,如果是我,说不定会敲两下,直到敲出血为止。
整个白天,四个人的谈话没有涉及洗浴城。我们谈到各自的生活,三十岁或者接近三十岁的女人的保养问题,还谈到南海和台湾,美国总统大选。当时王世充倾向特朗普,而我两个候选人都不喜欢,后来证明他是对的,而我则站在了广大美国人民一边。两个女人由最初的脸熟而不认识到相识,再到相熟,她们临走的时候,起码表面看起来已经很亲密了,可以以闺蜜相称。
五点,我和王世充的谈话刚刚开始。
我们不约而同感到失落,为什么失落呢?女人去辛勤工作了,而我们还在用她们的钱喝酒。这有点儿不太爷们。好像我们也没爷们过吧,无所谓,我跟他说。他点头表示同意,并且告诉我他更不爷们,比如说遇到劫匪首先逃跑,把媳妇晾到一边接受劫匪的劫财劫色。说到动情处他开始哭,眼泪晶莹像失贞的处女。
确实不够爷们,我举起酒杯和他碰杯。
我们默默喝了许多杯,他把细节跟我说了,如何逃掉,如何在家门口等媳妇,没等来又回去,媳妇还在原地,裤子已经被扯掉了,显然是对方得手了。那是两个男人,五大三粗,足以分别或者一起对他老婆施暴。当时有没有快感呢,我想起了来小蓉丰硕的双乳。他闭口盯着我。我解释道,可能我想错了,我是问那两个人,强奸有没有快感,当然你不知道;也可以理解为你老婆有没有快感,快感都是双向的。他说,这个问题还真没想过,或许会有,但我不知道,下次我问问她。
谈了一些对女人的看法,除了媳妇,有没有别的战绩。可惜,我们只能到娱乐场所战斗。再次叹息之后,我们顺势将话题转移到了更宏大的社会层面。如果说女人是人生的困惑,那么社会就是我们命运的困惑。
还有工作的时候,有个老头特别喜欢我的文章,经常跑到单位去,拿着我们刚出版的杂志给我指出里面的疏漏。他把我当作文艺青年的典范,前途无量,特别指出挑错是为了让我更好地成长。我很烦他。有一次他跟我说,他替他那一代人向我道歉。我觉得他疯了。他说,我们这一代人,工作是国家分的,房子是国家给的,就连老婆也是组织给介绍的,国家待我们不薄。而你们呢,什么都没有,小吴你看你,连个编制都没有。这个老头挺有意思,我跟王世充说,他坐公交车,有年轻人让座,他坚决反对,跟那个小伙子说,你们工作这么累,我们对不起你们,还是你坐吧。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呢?王世充问我,這个老头代表了什么?我说,老头最后跟我说,他什么都看不惯,一切乌烟瘴气,不过如果让他年轻三十岁,让他去干,他会干得更糟糕。不过他死了,我们休刊还没停刊期间,好久没见他,我竟然有种空落落的感觉,就去他家找了一次,碰见他两个儿子在打架。那时候他刚死不到一星期,老大把老二的脑袋敲破了,是真的破了,不是你敲我那样象征性敲破。两个傻逼在争家产,就是国家分给老头的那套房子,两室一厅五六十平米,好几十年了已成危房,甚至戳一手指头就能倒掉。
谈这些真无聊,我们继续喝酒。我突然想到东野,王世充除了不写诗,性格倒和东野有一拼。各自剩了一瓶酒,我们开始商量大事。干点儿什么呢?王世充说,我们去搞点儿钱。是啊,我怎么没想到,我们有手有脚,为什么不去搞点儿钱?于是我们开始商量如何搞钱。最初我们想去拦路抢劫,但这个营生风险太大,如果没能顺势强奸一个美女,单纯抢劫也没什么意思。那我们去干什么呢?还真没什么可做的。后来我们去结账,三百一十块钱,王世充争着结了。我说这顿记着,下次我补上。他说不用,这是我对你的补偿。
直到走在大街上,我们依旧没想出生财之道。
我们踉踉跄跄朝前走,不一会就到了星洲洗浴城门口。这个该死的地方,总是在命运的关口出现在我眼前。
门童早已认得我们,扫了我们一眼,继而眼睛朝天,疾步奔向一辆刚停稳的出租车,伸手开车门,腰弯成九十度,请出那个大腹便便的准嫖客。男人大概四十多岁,头发稀疏如同一根用了十年的拖布。门童快速跑到门口,在离我们一米远的地方打开门,把男人请进去,旋即把门关上,继续站立不动与天空对视。我们不怪他,互相搀扶着坐到门旁角落的台阶上,各自点上一颗烟。
天空呈暗红色,城市的噪音正在抵达高潮。高架桥更甚,车声人声隆隆不绝。我们共同倚着一根柱子,柱子经过一整天的曝晒,恰到好处温暖着我们的脊背。烟抽完了,酒意上涌,不觉间困意来袭。我转头看王世充,他已经把脑袋埋到了胸前的脖子里,烟蒂在他左手上,已烧到烟嘴,一股呛人的焦油味弥漫开来。我伸手帮他扔掉烟蒂,继而保持和他同样的姿势,迷迷糊糊进入梦乡。
两个醉鬼守着他们梦中的洗浴城,以及他们辛勤工作的妻子。在梦里,唯有满世界的车声人声伴我一生一世。醒来时一切照旧,仿佛刚才根本没睡着,高架桥还在,车流还在,不过人流有点稀疏了。酒意退了些。我站起身踱几步,不至于跌倒。扭了几下腰,听到啪啪几声,骨节在互相问好。转头看洗浴城门口,门童不见了,一个头发稀疏的肥胖男人迈着慵懒的步子走出来。
我重又坐下,目视着男人从我们身前踅过去。慢悠悠,走三步退一步,看来也是个醉鬼。身旁的王世充不知什么时候也醒了,和我保持相同的视线,一起盯着男人远去的屁股。
王世充突然站起身,疾步跟向稀发男人。在他站起的一刹那,我也有了主意,只差了他一步,跟向男人。我们再次点一颗烟,跟着男人向南走去。走了大约五百米,男人撇开高架桥,拐进东边一条胡同。我们跟着他进了胡同。
噪音被阻隔在了高架桥上,胡同里是嘈杂遗漏的宁静。没有灯,所有的灯都被挡在了外面,夜晚不至于太黑。胡同两侧是低矮的楼房和平房,脚底下是土路,我不小心踩进一汪泥水里,凉鞋废了。脱下鞋,在水汪深处摆一摆,穿上往前跑。男人已经回过头来,目视着王世充,手里拎着一块砖头。
我也捡起一块砖,继续奔跑,越过了王世充,朝男人奔去。在离他还有几米的地方停下来,将手里的砖头迎着他的面门丢去。砖头不偏不倚正中男人的额头。他往后退了几步,丢下手里的砖,双手捂着额头半蹲下。王世充冲上前把他摁倒,我也上去踹他,说操你妈,操你妈。
我们把男人拎到胡同的角落里,问他去洗浴城干了什么。男人说洗澡。王世充说,只有洗澡吗?他说,还到池子里泡了会儿。血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滑。我扇他一巴掌,手上沾满了血。我说,没问你这个,你找姑娘没有?他把头摇成了拨浪鼓,说,没有,真没有。我继续踹他,王世充抓起地上的一块砖在他眼前晃。他求饶道,别打了,找了。我说,姑娘什么样子?他说,忘了,不过胸很大,大腿上有一个纹身。王世充说,操你妈。我说,就找了一个?他说,是的,就一个。我说,不说实话我还揍你。他说,后来又叫来一个,一个平胸,她俩好像喝了酒,很骚。我说,操你妈。
说完我去找砖。胡同的角落里遍布砖头,我捡了一块最大的。当我拎着一块砖回来的时候,王世充的砖头已经让男人再次头顶开花。我改变了主意,没有拍他,而是把砖头扔掉,伸手从他裤袋里搜出钱包,把里面十几张老人头拿出来,装进我口袋里。王世充还要揍他,我止住了,把钱包扔给男人,说,赶紧滚吧,以后你嫖一次我们打你一次。
11
酒精俘虏了我,仿佛一个风骚的女人拥抱她的孩子。每天,睁开眼睛我就看到酒瓶,啤酒和白酒,角落里还有几瓶红酒。林冉说她累了,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学会了抽烟,姿势比我还熟练,斜倚在床上,内衣也不穿,光着上身吐烟圈。这是在中午,她刚睡醒,而我已喝了一个小时啤酒,下酒菜只有一盘不知何时买来的鸭脖,刚从冰箱里拿出来,一块块鸭的脖子滑进了我的脖子。
一个半小时前,林冉还在床上呼呼大睡,鼾聲萦绕着卧室。我接到王世充的电话。他问我今晚见面的时间地点,我准备得怎么样了。我说一切就绪,都准备好了。他约我晚上一起喝酒,我说算了吧,到时见面即可,现在我们需要的是保存体力。
林冉把烟蒂摁进烟灰缸。我盯着她惺忪的眼袋说,这也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们越陷越深了,距离最初的所谓梦想越来越远。她说,滚他妈的梦想。我说嗯。她说,本来想成为一种人,后来却成了另一种人,其实我们注定这样,成为自己的奴隶。我没有说话。她发了一会儿呆,说,过些天赚够了钱,把儿子接来吧,我都忘了他什么样子了。
说完她起身去卫生间,三角裤套在屁股上,像一只东躲西藏的猫。
下午,我们出门打车去了老城区,走进一家西餐厅。认识十年,这是我们为数不多的一次吃西餐,最初的时候出门都是吃土豆丝蒜薹茄子,后来条件好一点了,去餐厅就点毛血旺之类的。至于西餐,只是在准备结婚的时候去吃过一次,再就是她怀孕的时候。吃与不吃与金钱倒没太大关系,关键是没有这种习惯,无法把自己从过去固有的生活中拔出来,融进与自身生活相适应的另一种生活。这一次,没有特殊原因,或者也算是特殊原因,我们走进了本城新开的一家西餐厅,坐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望着南边的城市中心广场发呆。我们一边切牛排一边等待夜晚的来临。两瓶红酒,林冉喝了半瓶,剩下的都被我喝了。加上中午的啤酒,我的肚子里两种酒正在做爱。
经过精心打扮的林冉,已经恢复了战斗力,眼睛里释放出风华绝代的戾气。她端红酒的姿势,仿佛窗外那团正在下降的太阳,红彤彤满怀磁性。
我们重又分析了一遍接下来的细节。应该没什么差错,首先林冉去酒店赴约,进入房间十五分钟后给我们发来消息,等在走廊里的我们会迅速赶到房间门口以服务员的名义敲门。进入房间后,身材更高大的王世充第一时间控制住房间的主人,如果控制不住我会用棍子让他明白反抗的无效性。来小蓉是预备军,跟在我们身后作为有效补充,出现任何状况她及时填补漏洞。至于为什么由林冉来充当诱饵,在我们有了初步策划之后,她曾经的一个嫖客念念不忘和她共度的良宵,首先向她发出了召唤。至于是谁,由于世界太大,人又太多,那个人的所有信息早已从她的记忆中抹去,只等见面的时候方能提取出一星半点记忆的痕迹。我们不得不调整最初的计划,把林冉的这次行动当作试金石。如果出师顺利,那么接下来就会展开人生新的良性循环。
红酒并不可靠。牛排不对我的胃口,沙拉也是。我们本应悠闲地倚靠着落地窗,俯瞰广场巨大的空间,偶尔抬起头来临窗远眺。这里能看到城市的南方,那座以佛命名的山在楼宇的缝隙里若隐若现,佛在山上慈悲,山下的人间一片混乱。山和我们的视线之间有一座高楼,尖塔从别的楼缝里伸出来,下面是一座酒店。一个小时后,我和林冉将出现在这个酒店的大堂。
林冉干一口酒,问我还记不记得那次吃火锅。已经是三个多月前了,那时候夏天刚开始,现在秋天已经来临。在秋老虎的统治下,夏天正在肆意扩张,抵达巅峰,即将轰然倒塌。
我说当然记得,我们滑向深渊全仰仗那次吃饭。
林冉说,我现在已经是一个资深小姐了,你有什么评价?
我说,我也是一个资深嫖客。
她说,这意味着什么?
我说,我对不起你。
她的眼泪凸出了眼眶,滑至嘴角停下来。她说,这几个月赚的钱,够买一辆车了。
我说,我们不买车,留着吧,给儿子读幼儿园用。我准备找份工作了。
她说,按照你的想法,现在不也是在工作吗?
我把杯子里的酒干了,不再说话。夕阳落下去了,广场逐渐变暗,不一会灯光亮起来,满眼尽是小星星。广场东部有一个音乐喷泉,八点钟,喷泉准时启动,随着音乐的起伏,喷泉喷薄而出。刚才的山和酒店的尖塔全都隐藏在了无数星星点点的光晕背后。
两瓶酒喝完,我们起身离开。漫步经过广场,喷泉旁聚集了很多人。我们钻进人群,抬头看喷泉。一首嘹亮的歌曲把喷泉带到了高潮。看了一会儿,林冉先走了出去,我跟着她走向广场的另一边。没走多远就到了酒店。站到大堂里,倏忽间感觉自己真的成了这里的客人,来自一个遥远的地方,到这座城市来度蜜月,我们即将入住,开启一段旅程。
王世充和来小蓉已经到了,坐在沙发上像一对恩爱的情侣。我们走过去,在他们身旁坐下。四个人分别点上一颗烟。王世充问林冉要去哪个房间。林冉说9527。王世充说,呦,他还是唐伯虎啊,那你就是秋香。转头对来小蓉说,你只能做石榴姐了。林冉露出微笑的面容,来小蓉举起拳头打她老公。我插话说,按你这么说,我只能做江南四大淫贼中的某一个了。
抽完了烟,林冉站起身,准备上楼。走了几步,回过头来盯着我。我说,别怕,我们一会就上去。
她说,我还是担心,我记不得那个人长什么样子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我的联系方式的,会不会有危险?
我说,你再想想,对你印象好的人里面,哪一个最有可能性?
她抿着嘴作思考状。半分钟后,摇摇头,还是想不起来。那就不想了。她整理了一下衣服,最后看我一眼,转身离去。
林冉走了,消失于电梯间。
失去了刚才的谈笑风生,剩下三个人静止无话。
五分钟后,王世充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在裤子上正反两面擦了擦。我摸了摸自己怀里的棍子,问他,我们不是说好只用棍子吗,你拿匕首干什么?他低声道,匕首更有威慑性,我怕我到时候犯怵。也是,他跟我说过,有一次就是因为他的临阵脱逃,他老婆被人强奸了。
我们藏好棍子和匕首,站起身朝电梯间走去。来小蓉走在最前面,牛仔短裤束紧了坚翘的屁股。到了五楼,走到9527房间的隔壁,我掏出手机查看时间,已经过了十四分钟,林冉还没有发微信过来。我问王世充,要不要去敲门。来小蓉说,我去敲门。她走到门口,轻轻敲了三下。不一会响起脚步声,门打开了一条缝,一个男人的声音传出来:“来得够快的,赶紧进来吧。”没等来小蓉反应过来,一条手臂伸出房门外,抓住了她的胳膊,她一个趔趄闪进门内。门再次关上了。
变故太快,我们都来不及反应。赶紧给林冉打电话,显示关机。又等了几分钟,里面传出几声略带惊恐的呻吟,不知是林冉,還是来小蓉。王世充走过去继续敲门,没有回音。他抬起脚使劲踹几下,这一次门打开了,还是那个男人,冲着王世充嚷嚷:“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王世充窜进去,举着亮晶晶的匕首。隔了几秒,我也朝门里冲,立刻呆住了。男人已经坐在了地毯上,胸前的血逐渐洇开,那把刚才还在王世充手里的匕首正在男人的胸前绽放。我盯着他的脸,脸上肌肉在抽搐,分明的轮廓向我证明,这是一个叫东野的人,只有他,才有如此细密的胡须。转身看床上,林冉已被剥成了一只粽子,绳索捆缚,嘴里塞了一只黑色的袜子,蜷缩的姿势更像一只赤裸的大虾。来小蓉好一些,她成了半只虾,同样浑身赤裸,绳索捆住双脚,手支撑在床上,眼睛瞪大了盯着东野。王世充站在床前,一动不动。
诗歌远离了东野,如今我们远隔天涯。我走到林冉旁边,从她嘴里费力掏出袜子,一股恶臭袭进我的鼻孔。她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直到我解开绑缚她身体的绳索,她依旧保持刚才的姿势。等到我解开来小蓉腿上的绳索,林冉动了一下,然后趴在床沿呕吐。她同样看到了鲜血覆盖的东野,呕吐更强烈了。牛排和红酒的混合气味经过发酵后,弥漫在房间里。
12
诗曰:一个人在人山人海,人山人海里空无一人。
我扔出一枚硬币,正面是生,反面是死。三次,两次正面,一次反面,说明东野生的可能性更大。也许吧,我们离开的时候,恰好有一个酒店服务员走过9527房间门口,她发现了房间内瘫倒的唐伯虎。也就是说,我不必谴责自己,自会有人第一时间将他送医。
林冉问我,梦醒了吗?我说,快了,我们正处在黎明前的黑夜。
这是三天后,秋日的阳光照射着我们瘫在床上的身体。三天前的那个晚上,在酒店旁边的一个胡同里,我们四个人躲藏在一片暗影中。我问王世充,为什么要带一把匕首,他说怕自己到时候犯怵。过了一会我又问了他同样的问题。他一直在发呆,没有回答我。会不会有人过来抓我们?没有人过来,夜空变得凉爽,风吹在脸上,有如亲吻。后来我揽着林冉离开,留下那对发呆的夫妇。林冉同样在发呆,不管我怎么问,她都不肯说离开我们视线的二十分钟究竟发生了什么。
天刚黑的时候,我母亲打来电话,问我们还要不要儿子。我问她儿子这些天怎么样。她说,一直吵着要妈妈,我也管不了了,你爸还腰疼,走路都困难,家里一团糟,以前盼孙子,现在我真没这想法了。林冉夺过手机,要跟儿子通话。她叫着儿子的小名,不断说妈妈很快就去接你,明天就去,宝贝别哭。她哭了,手机里的儿子离开了他的妈妈,跑到一边去玩。挂了手机,林冉哭着说,我们去把儿子接来吧,明天就去。我把她揽进怀里,说,一切结束了,噩梦都结束了,我们明天就回老家。
她跑去收拾东西,翻出这些天给儿子买的衣服、鞋子、玩具汽车、玩具手枪,还有一大堆绘本书,全都装进一个大包里。我问她装进包里干什么,她说带给儿子。我向她确认,我们回去接儿子来,还是回家陪儿子过一段时间。她停住手,喃喃道,老公我们回去吧,再也不来了。我说好,我们再也不来了。
为了庆祝我们即将彻底远离齐州,我们去街上吃饭。大雨再次弥漫整座城市。今年雨水丰足,城市喝饱了水。不知不觉间,到了三个多月前吃饭的那家火锅店。我们走进去,店里依旧熙熙攘攘,像最开始的模样。我们找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依稀就是三个月前坐过的位子。依旧是啤酒,一杯接一杯,一瓶接一瓶。林冉喝得拼命,话也多了起来,尽是说和儿子有关的事,我们生他却不能养他,是尽责的父母吗?中间还插一些别的话题,比如那个人到底死了没有,我们会不会被判刑。我告诉她,不会死的,生命不可能这么脆弱,那把匕首太短了,不至于致人死命。
林冉说话时舌头越来越大,我也是。空酒瓶摆满了桌子,火锅自顾沸腾。我看一眼窗外,街道和灯光愈发模糊,原来不知何时下起了雨,瓢泼大雨拍打着窗玻璃,整个世界在雨中颤抖。林冉说,我们去洗浴城吧。
我说,嗯。
她说,最后一次,以后我们重新做人。
我说,不是重新做人,以后我们找回自己。
于是我们起身,结账,下楼,好不容易打上车,直奔星洲洗浴城。
林冉先下车。我让司机把我带到高架桥底下,在一个胡同口停下。大雨拍打着我单薄的衣衫。慢慢走回去,向着命运的洗浴城。到了门口,站在廊下看雨水在街道上汇聚。掏口袋,拿出烟盒,烟全都湿透了,碎作一团。我喊过门童,问他要一颗烟。门童吐了一口唾沫,递给我一颗烟。
把烟气吐到雨中,镇定了一些。掐灭烟转身的同时,甩给门童一百块钱。他弯腰捡拾,我没有看他,进门奔向洗浴间。脱光了衣服,最后看一眼手机,晚上十点十分。顺便查看了一下微信,一条微信让我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对方说:“吴越我看见你了。”后面是两个笑脸。我定定地坐了十分钟,没有回复,而是将手机扔进了衣帽间。
我急于告诉林冉,那个人还活着,无论如何,我们不必太过内疚。胡乱洗了澡,换了睡衣上楼,来到约定好的320房间,却不见林冉的踪影。我拨开帷幔,躺到暗红色的床上,天花板一如昨日,像一个巨大的身体压在我身上。迷迷糊糊中我睡着了。后来我满大街去找一个人,到了一处棚户区,一个老女人拉住我,问我要不要租房子。我说我已经买了房子,不用租房子。她说一百块钱一个月,很便宜,不租白不租。我跟她进了房间,她把我领到一张床前,说就是这里。那根本不是床,而是一屉一屉的小柜子,每个柜子里躺着一个人。她拉开一个柜子,我躺进去。好舒服。越来越热了,笼屉冒出的热气把我俘虏。原来女人开始蒸馒头,而我则成了一只胖乎乎的馒头。后来我被热醒了,一双眼睛盯着我。
是来小蓉,不,在这里她叫小倩。她老是在我睡着的时候来破坏我的梦。我吓了一跳,赶紧躲开她躺到一边。我问道,你是不是总喜欢盯着别人看。她说,我们还真有缘分。我说,林冉哪儿去了。她说,我没见到她。我说,王世充呢,这几天他躲哪儿去了,你赶紧告诉他,那个人没死,他不用害怕。她说,他早就跑了,现在我也不知道他躲到哪里去了。我叹了口气,盯着她的眼睛。她退到床下,站直了身子,往下一件一件除衣服。她两步跨到床上,抓住我的手。
时间在延续,我一时间忘记了身在何处。小倩不见了,林冉出现在我面前。我问她,你确定要跟我回老家吗?她说,回什么老家?我说,我们再也不回来了。她说,嗯,再也不回来了,我跟你走。我短暂停歇,叹了口气说,其实我们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说罢继续冲刺,小倩的声音蜿蜒成了一条蛇。
终于,门被踢开了。我回头,脸上颇有一丝兴奋,看到一群穿制服的人,其中两个扑上来抓住了我的胳膊,把我凌空提起。我的眼神和小倩一起冲向虚弱的天空。混乱中,我们来不及穿衣服,被警察们按到墙角蹲下。
我冷静下来,大脑一片空白。过了一会儿,我们被赶到走廊里,早已有一群赤裸的肉体蹲在那里。人们都低着头,除了头发长短,单纯从裸露的脊背和屁股,分辨不出谁是男谁是女。林冉就在离我一米远的地方,只有她抬起头来,和我四目相对。我真想扑上去抱住她,带她回老家看儿子。越过林冉的眼睛,一双诡异的眼睛在朝我笑。他的肚子上缠着绷带,浓密的胡须遮蔽了脸庞。我报之以微笑。
小倩用胳膊捅了捅我,我把头往她那边凑了凑。她小声说,我知道有一条通道,可以逃出去。我用眼睛询问她。她说,就在我们刚才的那个房间里,有一个小洞,出去后有一个外挂楼梯,通向一楼。门没锁,我们很轻松就能逃掉。我抬头看了看,警察们都在呵斥刚加入我们的裸体,暂时没有人看到我们。小倩悄悄往后退,我跟着她,把身体移动成一只蚯蚓。到了林冉身边,一把拉过她来。
到了刚才的房间,衣服胡乱堆在床上。来不及穿了,我拎起一套睡衣裤子,把上衣扔给林冉,跟着小倩到了床头处。小倩轻轻推开一道窄门,蹲下,头先出去,接着是整个身体。跟着是林冉,她一边往外钻一边穿衣服,睡衣套在她柔弱的肩膀上。我跟着钻进去,下意识回头,外边的门被推开了,两个警察闯进来,一个喊道,别跑!另一个喊道,你们跑不掉的!我迅速关上窄门,向黑夜冲去。
一条金属通道的尽头,是一个金属楼梯,通向一楼背阴处的院子。没跑几步就到了露天,大雨拍打着三个赤身裸体的男女。疾跑之间,林冉不小心滑倒了,躺进雨的丛林里,身子向金属通道边缘滑去。我赶紧去拉她,抓住了刚才递给她的一次性睡衣。没有任何悬念,劣质睡衣和她的身体脱离,碎片攥在我手里,像一个笑话盯着我看。林冉回头看我一眼,叫了一声“老公——”迅即摔了下去,冲进雨的世界。几秒后,楼底传来噗的一声,她成了雨的一部分。我趴在栏杆上往下看,什么也没看见,喊了几声,没有回话。窄门被推开了,一个警察钻了出来。小倩站在樓梯口喊我,大张的嘴巴在空中飞舞。我按照惯性朝她奔去。
睡衣裤子早不知哪儿去了,我和小倩赤身裸体,迎接雨水的亲吻。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们来不及多想,把身体荡在旋转楼梯上,一圈一圈往下窜。好像过了一辈子,旋转到了一楼。我再次喊林冉,没有任何回音,楼下全是水汇聚成的黑暗的角落。小倩拉起我的手,好像林冉的手拽着我朝外奔去。
大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一辆车也没有。两个警察阴魂不散。我们不敢回头,也许紧追我们的并非警察,而是幽灵。雨夜的街道有如波涛起伏的镜面,几句诗横亘在我头顶:“我的一生,从乡村到城市,从巫师变为诗人/一个个幻境被我勾引,它们会在高潮时把我抛弃。”跑到高架桥上桥口,没多想便朝桥上跑去。大脑在我的头上迅速旋转,许多过去的镜头出现在我的电影中。我感觉自己正在跑回老家,和林冉一起去迎接我们的儿子。不,此时如果你在空中俯瞰,会看见世界一片汪洋,两条鱼向着自由一路游去。
我们朝城市的南方进发,小倩的双腿和双手不断在我身边晃动,她丰腴的身体映衬了我干瘪的灵魂。如果我抬头,抛开雨和夜晚的因素,应该能看到不远处那座山上,佛的世界正在安眠,黄金缠身的巨大弥勒佛向我们展露出快乐的微笑。他将在前方迎接我们,告诉我们怎样才能立地成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