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体验馆:怕死是因为没真正活过
在死亡体验中,有人大受感动,觉得这次体验改变了自己的一生。也有人向消协投诉体验馆“三观不正”“消极负面”。而这恰如“真正的人生,有的人面对真相会崩溃,有的人面对真相会成长”。
台湾仁德医护专科学校开设的死亡体验课程,学生实际模拟写遗嘱、入棺、封棺、被掩埋等死亡历程
艾丽刚刚被宣判“死亡”,按照死亡体验馆设置的流程,艾丽需要独自通过黑暗的通道,通道尽头是一个传送带,躺上去之后,艾丽会被送入一座模拟焚化炉。焚化炉完全封闭,拱形的LED灯会模拟火焰燃烧,炉内气温也随之升高;五分钟之后,炉门打开,艾丽将随着传送带来到一个形如子宫的纯白通道里,走出通道后,艾丽将迎来“新生”。这是一个名为“醒来”的死亡体验项目。
“醒来”不是一个单纯的游戏项目,它意在于通过“生命教育”的方式帮助体验者提前思考如何面对自己和亲人的死亡。
1969年出生的黄卫平是“醒来”的三位联合创始人之一(其他两人为丁锐、何一禾),也是国内最早介入临终关怀项目的公益人士。见过太多生死,黄卫平常常觉得无力。人往往在临终时才仔细思考关于“生死”的命题,却为时已晚,那时候病人和家属最主要的是面对一连串现实难题,已无暇顾及更多形而上的东西。当病人交给医院,尸体交给殡仪馆,但心理方面的痛苦交给谁呢?在面临亲人死亡时人的心理强压由谁来疏导?自己又该如何理解死亡?透过这些问题,“醒来”应运而生。
其实,我们经常会看见这样的问题:如果你还有一个月的生命,你打算怎么度过?最多的答案是和爱人平静度过最后时光。但丁锐会毫不犹豫地揭穿这个谎言。“死亡不是一个人的事情。统计数据表明,一个人的死亡会辐射到包括亲戚、朋友在内的50个人。临终者需要处理各种社会关系,包括处理遗产、和家人告别,这是一个社会性的事件。”何一禾说。得了绝症,也不是一个人的事情,而是一个家庭的绝症。当生命被预告进入倒计时,就意味着这个过程中你不断地失去对自己做主的能力。你的父母、子女,围绕在你身边,替你做决定。因为你可能说不出话来,被切开气管,接上呼吸机;可能非常疼痛。生命的流逝并不是出现在最后一刻,而是从你得知绝症这件事情时就已经开始了。
做临终关怀8年,黄卫平想,如果有一天自己被查出癌症末期,肯定还是会慌乱,“人在死亡这个话题上,来来回回,犹豫不决是很正常的,毕竟是在面临一个再也没有机会翻盘的东西。准备得越少纠结越多”。
因为对死亡的恐惧,人们对它会有两极的倾向。要么不去谈论,要么过度浪漫化。但死亡就是一种终极的无能为力。
“承认人在临终时的无能为力,才能在这个前提下,寻找更大的可能性。比如从容地安排后事,完成一些心愿。哪怕和亲人好好沟通,表达一下遗憾,临终的时候实现意愿的可能性大一些。”这是黄卫平给临终者的建议。
何一禾特别喜欢一个墨西哥的巫医唐望的一个说法:“每个人都有一个死神,就在左肩膀的背后。当我遇事不觉的时候,回头看看,问问‘老兄你觉得怎么样’。时刻提醒我会死的事实,以此过自己有意义的生活。”
四年前,“醒来”的体验者艾丽离婚了。出于女儿再婚的考量,父亲要求艾丽不要孩子的抚养权。但艾丽不能接受。争得抚养权后,艾丽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在上海生活。此后,父亲对她态度冷漠,父女关系渐渐疏远。婚姻失败,股市失利,要在两个孩子面前打起精神,把离婚对他们的伤害降低到最少,又无法向冷战中的父母倾诉,艾丽像是把自己装在套子里,情绪封闭又抑郁。
在去死亡体验馆前几天,艾丽想到了死。对两个孩子的责任,压抑了自杀的念头。那是她唯一的牵挂。跨过无常之门,艾丽进入了通往焚烧炉的黑暗通道,她摸索着往前走,到了尽头却找不到接下来的路。一个人处在黑暗中,除了通道中模拟的“死神咆哮”声,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着,不敢乱摸,“怕哪里有个风扇叶片把我手指头割掉。”艾丽回忆起那段促使她改变了日后生活的体验时说。
正常情况下,当艾丽走到尽头时,主持人何一禾会通过广播提示她向左转,进入“焚烧炉”的通道,但广播突发故障,艾丽什么都没听到,哭声和风扇发出的拟声混杂在一起,黑暗世界里,只有诡异的二声部。何一禾提高了分贝,广播依然无声。对死亡的恐惧陡然变得真实,大厅里的体验者都听到了艾丽的哭声。“很久很久”之后,艾丽终于摸索到了左手边的通道,“自救”成功。躺在模拟焚烧炉里时,艾丽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有多“舍不得死”。
离开体验馆的第二天,艾丽拨通了父亲的电话,主动“示弱”后,她说她想他。对峙数年,面对女儿的“认输”,父亲放下了心结。有了父母的精神支持,艾丽突然觉得自己“精神上没有那么孤单了”。“死”过一次之后,艾丽彻底放弃了自杀的念头。“我原来一直觉得我是可以从容赴死了。但发现不仅没有,还怕得要死。”艾丽说。“重生”后的一月多月里,艾丽开始健身,也开始重新找工作。
得了抑郁症后,体验者玛丽发现自己对死的恐惧,源于没有“真正地活过”。玛丽所有的选择,都是听从父母的安排。34岁,她一直活在规矩里,体面、安稳、被羡慕,“真性情”于她并不存在。她变得没有想法。她的婚姻,门当户对。她很敏感地知道对方要什么,并努力站在对方需要的位置,变成他的填充物,把婚姻经营成“好的关系,但不是舒服的自己”。
玛丽天性敏感,在意别人的态度,容易自责。有时候她很想放开这些束缚,重新来过。“所有对我有要求的人,当我死了。我可不可以就当作自己死了?我为自己活一天”?
“死”过两回以后,对她来说最确定的体会是,“原来我很怕死,现在更怕从来没有活过。”虽然黄卫平以前口头禅也是“活着没意思”,但他意识到从未真正思考过死亡这件事。“当我们意识到死,才能进入本真的生活,这是所谓的向死而生”。
“死亡体验”并不是“醒来”的独有产品。
早在2009年,韩国人郑俊就创办了“死亡体验疗法”来应对韩国居高不下的自杀率。体验者身着白袍子、写遗嘱、捧遗像、躺入棺材,享受10分钟死后的“虚无”,思考人生,解脱并重生。这种体验方式在韩国非常受当下年轻人追捧,2014年最火的韩国偶像剧《来自星星的你》中,就有类似的桥段。
在国内,沈阳一家心理咨询机构的创办人汤玉龙也从2009年开始,试图用“死亡体验”的方式解决咨询者的心理问题。而在都市的一些咖啡馆里,探讨“死亡”的人群也在扩展中。2011年,英国人约翰·安德伍德在伦敦发起了Death Café(死亡咖啡馆)的第一次聚会。一群人(常常是陌生人)聚在一起,围绕“死亡”的主题,进行了一次对生死的探讨。如今,包括美国、英国、澳大利亚等20多个国家的数百名发起者已经举办了近3500多次Death Café的聚会。在活动中,他们带着自己的故事和好奇,预习“死亡”。
黄卫平并不奢望“醒来”的死亡体验能给社会带来多大的震撼和推动,但他相信,“在人们开始关注精神世界的时代到来的时候,我们至少也算是一股力量吧”。开馆以来,回馈两级分化。有人大受感动,觉得这次体验改变了自己的一生。也有人向消协投诉体验馆“三观不正”“消极负面”。
何一禾觉得这很正常。“就像真正的人生,有的人面对真相会崩溃,有的人面对真相会成长。在死亡面前,我们都是学生。”何一禾说:“‘醒来’只是提供一个探讨死亡的入口。”它提出问题,但不提供答案。答案藏在体验者自己的生活里。
(《中国新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