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山鸡(短篇小说)

2017-05-10 09:45雪静
北京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山鸡村主任

老鹰山连绵起伏,有人说它长约百里,也有人说比百里长,它的形状像一条龙是没有争议的,龙肚子的地方叫“冲”,龙尾巴的地方叫“垬”。垬的地理位置比冲偏远,村人进城不方便,眼下虽有公交车进城了,但跑动太慢,半小时才开一班,天黑和早起都没有,如果进城办事回来晚了就要靠脚板跑路。因此垬里的人比冲里的人能吃苦,脚能跑路,手能干活,庄稼都是自己种,很少雇人。

进入六月,李锦茹每天要干的事情几乎都是一样的,晒麦子、伺弄菜地、喂鸡喂鸭、做饭烧菜……就像她必须要履行的劳动义务一样,少了哪一样,心里都会像揣了只蹦跶跶乱跳的小兔子似的不踏实。

自从儿子考进了城里的大学,李锦茹感到家里空落得如未耕的荒地,看到哪里都是凄凉和寂寞。好在老实巴交的丈夫老安总是不离自己左右,他不会打牌,也不喜欢喝酒,更不会跟别的女人眉来眼去。每天除了干农活和家务,就是陪李锦茹在床上唠嗑睡觉,村里谁家的鱼塘又转包了,谁家的苗木多卖了钱……这些垬里新闻都是老安午饭后在村里溜达一圈听来的,老安吃过午饭总喜欢到村里东转西看,这样每晚上床前才好对李锦茹进行“新闻联播”,而李锦茹也就习惯成自然,百听不厌了。日子久了,他们唠嗑聊天的时间倒比看电视的时间多了,老安甚至不喜欢看电视,说那都是瞎编的,没有村子里的事情真实有趣。

这天晌午时分,太阳一下子就从半山坡上的树林里跃了出来,红红火火地挂在了天上。李锦茹急忙和老安在马路边晒麦子,难得赶上这样的好天气,晒麦子就是要跟太阳争分夺秒。如今在村里,真正种粮食的农户已经寥寥无几了,种粮食不赚钱,弄不好还要赔钱,一亩地能赚400元钱都算是很会种地的了。种子、农药、化肥哪一样不是钱买来的,有的农户把地包给了别人,有的改种苗木,可李锦茹家的几亩地仍在种粮食,他们种稻子也种麦子,打下的粮食从来不去卖,只留着自家吃。李锦茹和丈夫老安都有同样的观点,买回来的粮食吃着不放心,打农药不说,还有什么高科技转基因。有次李锦茹看电视发现一个农民用脏棉花制作大米,掺进大米里充斤两,如果不是火眼金睛根本发现不了。李锦茹就和老安决定自家那几亩地不干别的,也不图赚钱种苗木,只种粮食,每天吃进嘴里的东西总要心安吧。除了种粮食,他们还养鸡,如今菜市场卖的鸡鸭只长两三个月就上餐桌了,全靠激素催生。猪也是激素催大的,村里有个小兽医,专门给老安介绍过那些养殖专业户如何给猪和鸡鸭打各种药水的事情。还有豆腐,电视上介绍某些不法分子去医院捡病人用过的石膏点豆腐……这不是毒又是什么呢?李锦茹家里的农事都是为自家人嘴里的干净,病从口入,只有嘴里吃下的食物干净,肚子里才能不生病。

李锦茹和老安正翻麦子,一辆小车突然出现在马路上,小车鸣笛几声,李锦茹抬眼看看,继续低头翻麦子。一旁的老安挥挥手,示意小车可以开过去。小车却停了下来,车门推开了,从里面下来一个四方大脸的干部,大眼睛阔嘴巴,脖颈后边坠着一堆槽头肉。老安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干部,他脖子上的槽头肉很是显眼,电视上吗?老安记不清了。

四方大脸的干部大摇大摆走到李锦茹和老安跟前说:“你们怎么还在马路上晒麦子呀?烧秸秆和在马路上晒麦子都被明令禁止了,难道你们还不晓得吗?”

未等老安开口,李锦茹抢先说:“我家门口这条路,不常跑车的,一年到头,也跑不了几趟车。”

四方大脸的干部笑道:“我今天不就跑来了吗?我就喜欢跑没人愿意跑的地方,深入群众嘛,哪里偏僻我就到哪里深入群众。”

这时,办公室秘书跳下车走过来说:“许主任,我们中午要赶到机关食堂吃饭呢。”

李锦茹看看日头说:“哟,这会儿都过晌午了,机关食堂踩点,你们怕是赶不上吃饭了。要不就在我家吃饭吧,正好我们也要做晌午饭了。”

办公室秘书立刻问:“你家有啥好吃的?”

李锦茹的丈夫老安说“粗茶淡饭呗。”

四方大脸的干部趁机说:“那我们就在你家吃午饭了,算是吃派饭吧,我和司机每人交上20元的伙食费。我是镇扶贫办的许主任。”

李锦茹笑说:“交啥钱呢,你们镇干部吃上一顿农家饭,也算是看得起我们了。”

李锦茹和老安放下麦子就回了家,许主任和办公室秘书说再到别处转转,一会儿赶过来吃饭。

李锦茹进了家门就吩咐老安逮鸡杀鸡,她在菜园里拔了几棵青菜、一把蒜苗、一把菠菜,两口子在厨房三鼓捣两鼓捣,不一会儿就摆了一桌子香喷喷的饭菜。刚摆好,许主任和办公室秘书就进屋了,他们好像掐算着时间赶回来的。

许主任拿起筷子就开吃,他的一双筷子在毛豆烧鸡块的盘子里左扒拉右扒拉,好像在攻占每一个鸡肉的高地一样,一会儿就把鸡腿鸡翅一扫而光了。许主任吃得津津有味,一边吃一边问:“你们为什么不炖上一锅猪肉呢?农村的黑毛猪好吃,炖上一锅肉,里面再放点粉丝,放点老豆腐,香得流油。”

李锦茹始终在一旁站着伺候,一会儿递烟一会儿端茶,只让丈夫老安陪着许主任和办公室秘书吃饭。许主任一双筷子霸气得横扫菜盘,好肉好菜转眼都进了他的嘴里,李锦茹就看着不爽,但心里又敢怒不敢言。吃着鸡肉又想着猪肉,许主任的一番话倒让李锦茹有了搭言的机会,便接过他的话说:“如今我们家里人一年到头都不吃猪肉,猪肉有毒,养猪户总给猪打药水。鸡鸭也不敢买,都是吃激素长大的,从蛋壳里拱出来到端上餐桌只有两三个月的时间,那肉谁敢吃呀?”

许主任一愣,当即放下筷子问:“那你给我端上来的鸡肉也是激素催大的?”

李锦茹笑说:“这是我们自家养的鸡,一共养了8只,在院子里吃虫子吃粮食吃菜。孩子放假回来,我才给他杀鸡吃,今天这鸡是我们当家的专门给您杀的,您没觉得跟食堂吃的鸡肉味道不同吗?”

许主任点头说:“嗯,味道的确不同,一个字——‘香!”说着又搛了一块鸡肉放进嘴里嚼着说:“村里多少人養鸡呀?”

“家家都养鸡,公鸡吃肉,母鸡下蛋。要说这乡村,虽说没城里热闹,吃东西还是乡村的味道正。”李锦茹如实回答。

办公室秘书在一旁插话:“就是太脏,村路上到处是鸡屎,你们家院子里也到处是鸡屎,走几步路就要抬起皮鞋看看,脚底下是不是踩了鸡屎。”

始终未语的老安尴尬地笑笑说:“我们家院子算是干净的了,鸡屎都让我用铲子铲到菜园子里当肥料了,这叫有机菜,你看盘子里的菠菜多绿呀。”

许主任这才搛了一筷子菠菜塞进嘴里,边嚼边说:“有机菜,营养价值高,你也尝尝吧。”顺手又给办公室秘书搛了一筷子。

办公室秘书皱皱眉头,但还是把许主任搛到自己碗里的菠菜吃进了嘴里,虽然心里犯硌硬,感觉把许主任的口水吞了。

许主任这会儿真是吃饱了,他不停地打着饱嗝,用一只筷子戳着左边的牙床,那牙缝里塞了一块鸡肉,他半晌才把肉戳下来,又咽进肚里说:“今天这顿饭吃得真舒服,家里散养的鸡就是香,到底不是大路货。”说着吧唧吧唧嘴,从口袋里摸出20元钱在半空中晃着,问办公室秘书:“我帮你一块儿付了吧?”办公室秘书急忙说:“我有我有。”也从衣袋里摸出20元钱,两人一起放在桌子上。

李锦茹笑说:“免了吧,不就一顿饭嘛,吃不着咋的?过门槛吃一碗。”

老安便拾起钱往许主任和办公室秘书的口袋里塞,许主任和办公室秘书跟他推搡着跑出门。

李锦茹追出来喊:“吃着可口,下次想吃就再来吧。”

许主任挥挥手说:“你家开个农家乐不错,正宗地道的农家菜。”

老安指指大门上的对联说:“太偏僻了,没人来。”

许主任立刻往回退了几步,定睛打量大门上的对联,只见上面写道:“地僻路远客来少,清风明月我自多。”横批“乐在农家”。

许主任不禁赞道:“哟,好文采呀,谁写的?”

李锦茹笑说:“我们村有个土画家,你没见家家都贴春联吗?都是过年时他免费给写的。”

许主任由衷赞道:“高手在民间呀。”说罢又打了一个饱嗝,转身与司机上了车,车渐渐远去。

李锦茹望着小车的背影跟丈夫老安说:“这个许主任吃相真是难看,一双筷子翻遍了盘子里的鸡肉,还让不让别人下筷子了?”

老安笑道:“这说明咱家的鸡肉香,对他胃口。”

李锦茹仍碎嘴嘀咕:“脖子上的槽头肉都那么厚了,再贪吃就变成大肥猪了。”

老安忍不住推了她一把说:“真是老娘儿们见识,不就吃了一只鸡吗?又不是没给钱。”

李锦茹不服气地说:“20块钱,还不够个手工钱,鸡等于白吃了。”

老安冲她说:“咱家的鸡有人欣赏,有人喊香,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情呀。”

李锦茹这才住了嘴,匆匆扒了口残汤剩饭,下午继续与老安晒麦子,直到看见每户人家的炊烟蹿到天上,才收了麦子回家。

早晨,天色有点阴,太阳显得柔弱无力,脸上的光辉被厚厚的云层罩了起来,怎么挣扎也摆脱不了云的纠缠。李锦茹和老安刚把麦子铺在地上,天上竟有几滴雨点落下来了,她又慌忙与老安一道收起麦子。两人正忙活着,村主任突然跑来了,他气喘吁吁地说:“赶紧把你们家的鸡鸭鹅狗都圈起来,门口和路边的鸡屎也都铲一铲,明天镇干部来村里检查卫生,县里的领导说不定也来呢,要是踩了人家一脚屎,咱们村的文明指数就下降了啊。”

李锦茹不情愿地说:“有鸡就有屎,屎虽臭,肉却香。”

村主任突然板起脸说:“这可不是小事情,你不要稀里马虎不当回事好不好?”

李锦茹回嘴说:“我说的也是正事,昨天镇里扶贫办的许主任还在我家吃饭来呢,我丈夫老安给他杀的鸡,一盘鸡烧毛豆他都吃了,临走还直喊香呢。”

村主任一愣问:“你说啥?镇扶贫办的许主任昨天在你家吃的饭?”

李锦茹说:“对呀。”

老安急忙在一边补充说:“人家吃饭给钱了,可别小题大做拿人家当腐败的典型啊。”

村主任笑道:“你想到哪儿去了,吃顿饭算什么腐败呀,农家饭又不值钱。可惜呀,许主任是镇扶贫办的,要是文明办的就好了,就能给咱村里加分了。”

李锦茹惊讶地问:“吃顿饭就能加分?那要加多少分呀?”

村主任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急忙说:“你别理解错了,我是说干部在老百姓家吃饭可以唠唠家常,联络一下感情嘛。”

李锦茹笑道:“要是能给咱村加分,我情愿让老安再杀一只鸡,招待文明办的领导。”

村主任嘴一撇说:“得了吧你,把门前院里还有道上的鸡屎铲干净,你就算是给咱们村加分了。”

村主任走后,李锦茹与丈夫老安收起麦子,就动手打扫鸡屎。鸡屎真是不好打扫,铲了干屎还有稀屎,铲了稀屎又有新屎,鸡屁股就像受了什么鼓动,不停地屙,东一摊西一摊,铲也铲不净。

老安就建议这几天把鸡圈起来,等镇领导检查完了村庄卫生,再把鸡放出来。

李锦茹觉得有道理,就跟老安一道重新把鸡笼钉了钉,将七只鸡都装进了笼里。

可鸡有腿有爪子还有翅膀,被圈起来的鸡只要把鸡舍抓出个窟窿,就扑棱着翅膀飞到村里广阔的地盘上了,鸡低头啄食,撅屁股屙屎,鸡们自由自在地溜达。李锦茹和老安并未发现鸡舍已成了空巢,等她和老安发现了马路上的鸡屎时,数辆小车已经开进了村子。

从车上下来的干部都穿着锃亮的皮鞋,走在最前边的是县领导,镇里和村里的干部走在他的两侧,正比比画画跟他说着什么。

李锦茹一眼就看到了县领导脚上穿的锃亮的皮鞋,深棕色,鞋头发尖,像火箭头,这双鞋子比其他人穿的鞋子都锃亮,也不知擦了多少鞋油。李锦茹不由得想起儿子放假回来时跟她说过的话:妈,看一个人有没有档次,就看他穿什么样的鞋子,档次越高的人,穿的鞋子越贵,尤其是男人。李锦茹当时还为儿子网购高档鞋子跟他吵了一架,她觉得儿子对鞋子的过分讲究就是忘本的奢侈。虽说如今早已不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时代了,可一双鞋子要花千把块钱,庄稼人种一亩地的利润都买不起一双鞋子,这让李锦茹心里很不平衡。她和丈夫老安脚上的鞋子,都没有超过100元的,鞋子不在贵贱,穿上合脚就行了。李锦茹偏偏在这个时候想起了兒子的话,她的心猛地一抖,望着那满地的鸡屎,有的还冒着热气。于是她两眼直勾勾盯着县领导的鞋子,生怕那双上档次的鞋子一不留神踩上“屎雷”。

县领导正全神贯注地跟镇村两级干部指导着工作,他说:“你们这个村吧,虽然偏僻,没有区位优势,可你们这里是个传统文化村庄,太平天国时期这里驻扎过太平军,做美丽乡村还是有基础的。又在老鹰山北麓,山上的植被茂盛,村里还有池塘……刚刚转了一圈,感觉卫生搞得也不错,垃圾入池,农户的化粪池也都做了沼气池,从环保方面来说还是不错的。如今城里人就喜欢到这山清水秀的地方踏青游玩,这回我就投你们村一票了。”

县领导正说到兴头上,他的脚向左迈了一步,试图换个姿势,这时一摊冒热气的“屎雷”突然在他油光锃亮的皮鞋底端爆炸了,他身体情不自禁地晃动了一下,险些倒地,立刻被身边机灵的村主任扶住了。县领导站直了身子,第一时间就是抬起脚上的皮鞋,这一刻,他的两只眼睛全部聚焦在皮鞋底上,他发现皮鞋底与往日的不同了,那上面被涂了一层糖稀似的鸡屎,就像化妆膜,只是这样的化妆膜太让他恶心了,他的皮鞋岂可被如此恶心的化妆膜玷污,那是意大利原装皮鞋,两万元一双啊!县领导尴尬地看着皮鞋底,手足无措。

机灵的村主任左右搜索了一下,一眼看到李锦茹正朝这里张望,便大声喊道:“县领导踩到你们家的鸡屎了,你还不快想办法把鸡屎揩干净。”

李锦茹顺手抄起一把扫帚疙瘩奔了过来,从村主任手里接过皮鞋,拎到门前的池塘边,用扫帚疙瘩沾水揩了起来。刚揩几下,村主任慌慌张张跑过来说:“你手下留点情,只揩皮鞋底就行了,皮鞋帮千万不能沾上水,这可是意大利原装皮鞋,大价钱买的。”

李锦茹闻听这话,手上越发不敢使劲了,不知皮鞋底上的鸡屎擦到何种程度才算干净,也不知滚落到皮鞋帮上的几滴水是擦掉还是不擦,她就这样拎着皮鞋出神发愣。直到村主任来取皮鞋,李锦茹才歉疚地把皮鞋还给他,嘴上不停地说着道歉的话。村主任横眉立目道:“你现在说啥都晚了,昨天我特意跑到你家让你把鸡圈好,结果还是让县里的领导踩了一脚屎,这回咱村卫生达标是没指望了,损失了一大笔奖励费呀。”

李錦茹听罢,心里越发慌张了,说:“我们两口子昨晚上把鸡窝钉得牢牢的,门上还多加了两个钉子呢,这该死的鸡,杀了吃肉算了。”

村主任忽然灵机一动说:“哎,李锦茹,你真说对了,今天你就把往路上屙屎的那只鸡杀了,炖一锅肉,招待县里来的领导,这样既让他解了馋又让他解了气,就算在你家吃派饭了。上次镇扶贫办许主任在你家吃完派饭,到处说你家的鸡香。”

李锦茹松了一口气说:“不就是一只鸡嘛,只要领导欢喜,能给咱村加分添彩,别说是杀一只鸡,就是把我家的鸡全杀了,我都心甘情愿。”

村主任听了李锦茹的一番话,又满心欢喜地将这话传给了县里的领导,领导闻听李锦茹家的鸡香,便欣然接受了她杀鸡的道歉方式。

随后,村主任就带着一行人到村里察看卫生死角去了,临行前叮嘱李锦茹说吃晌午饭时回来。

李锦茹立刻吩咐老安逮鸡,她今天要亲自动手杀了这只鸡,她挥着刀子,捏着毛茸茸的鸡头,边下刀子嘴上边嘀咕:“小鸡小鸡你别怪,谁让你屙屎让人踩。”

她嘴上要反复说上三遍,才能把刀子按下去,她只要把刀子按下去了,鸡的小命也就没了。李锦茹把挨了刀的鸡扔到菜园里,看着鸡带着脖子上的血满地挣扎打扑棱,心里忽然一阵难过,她是为了一双皮鞋要了鸡的命呢,这鸡本应该再活上几个月,她今天竟用刀子把鸡的寿命剥夺了。想想这世间的动物,都是斗不过人的,人想杀鸡鸡就被杀了,要是鸡也长得像人一样高,爪子也像人的手一样,当它想吃人肉的时候,是不是也会操着刀子要了人的命呢?

李锦茹的难过很快就被县领导及镇村干部吃鸡的喜悦冲淡了,他们在桌上议论着她烧菜的手法,议论着用料、食材,最后的着眼点还是归在了农家散养的土鸡上。吃虫子吃菜吃粮食长大的土鸡,怎么能跟吃饲料的鸡相提并论呢?如今吃饲料的鸡属大众消费,而农家散养的土鸡属小众消费。

这天晌午的饭菜因为土鸡的美味,让县领导极有兴致,似乎把踩鸡屎的皮鞋忘了,桌上说的都是夸奖村庄的话,诸如化粪池沼气的规范呀、垃圾入池呀。当然还有附加条件空气,得天独厚的老鹰山植被给了村庄清新的空气。

李锦茹心里喜悦着,心想,添彩也是鸡,惹祸也是鸡,以后真不能小看这几只鸡呢。

县领导白天的许诺,回到城里的家中又变成了怨气,原因还是他踩了鸡屎的皮鞋,脱在门厅时,总有一股隐隐的臭味。偏偏赶上老婆是个对气味过于敏感的女人,两口子就因这外来的鸡屎味而吵了起来,最终是老婆占了上风,将他踩了鸡屎的皮鞋从阳台上扔了下去,恰好砸了楼下人家宝马车的玻璃,人家立刻跑到他家吵闹索赔。弄得两口子一夜未睡好觉。

第二天,办公室平衡文明乡村时,领导就把票投给了别的村庄。消息传到村里,村主任疑惑不解,立刻给相关部门领导打电话询问,电话里回答说:“都是鸡屎惹的祸。”

村主任于是命令全村人杀鸡,不论公鸡母鸡一律格杀勿论。

李锦茹不情愿地杀着自家的鸡,边杀边跟老安嘀咕:“村里如今连一只狗也没有了,说是年初县里有个女领导来村里视察,一条黑狗扑了她一下,吓得她把脚崴了,村里从此再不允许养狗了。现在又不允许养鸡了,不养鸡不养狗,还叫乡村么?”

老安不耐烦地说:“你怎么这么多的话呀,快杀你的鸡吧,我等着给鸡拔毛呢。”

李锦茹将血淋淋的鸡扔到菜园里,看着它们扑棱着翅膀,说:“都杀了也好,免得我每次杀鸡心里都难过,长痛不如短痛。只是,镇扶贫办许主任再来时,再想吃咱家的鸡,那咱可是死活都没办法了?”

老安将血淋淋的鸡扔进装开水的桶里,上下翻搅着说:“那就去菜市场买一只鸡,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咋的。”

李锦茹和老安杀了一晚上的鸡,待给鸡煺过毛,将白嫩的鸡肉撒上盐腌进缸里,李锦茹叹道:“儿子放假回来,再也吃不上鲜嫩的鸡肉了。”

老安累得喘着粗气说:“你就不能少说句话吗?生怕嘴巴落到地上。”

镇扶贫办的许主任又来了,上次是来村里调研贫困的情况,这次是考察村里究竟适合哪些扶贫项目。

许主任和办公室秘书在村里走着,村主任在后边陪着,许主任的眼睛四处张望了一会儿,突然说:“感觉村子比从前干净多了,马路上的鸡屎狗屎没有了嘛。”

村主任笑说:“自从县领导来村里检查卫生,村里的环境大变样,我们把公共死角都整治干净了。”

许主任叹道:“有了干净美丽的环境,就不愁没有好项目落户了。”

村主任随口附和说:“那是。”

许主任在村里转了一大圈,也未发现村里适合哪些项目落户。快到中午时,村主任要留许主任在村食堂吃饭,许主任推说要回镇里,与办公室秘书开车出了村子。车行不远,许主任的肚子忽然咕咕响了几声,他这才想起未吃早饭,赶到镇里吃饭又要过晌午了。于是便跟办公室秘书提起上次吃过饭的李锦茹家,她炒的毛豆烧鸡至今余香缭绕。机灵的秘书闻听毛豆烧鸡,一下子就明白许主任的心思了,立刻将车拐了个弯,七拐八绕就奔了一个农家小院,李锦茹正在院子里择菜,抬头望见一辆小车停在了门口,随后从车里跳下来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到了院门口,李锦茹一眼认出了扶贫办主任,便急忙放下手中的菜,笑呵呵迎了出来。

许主任说:“今天我们又来点菜了,还是想吃您做的毛豆烧鸡,这回我和秘书每人多加10块饭钱,60块钱吃顿农家饭怎么样?”

李锦茹挓挲着两只脏兮兮沾着泥巴的手说:“许主任啊,您爱吃我做的毛豆烧鸡,那是我的荣幸。可如今我们家已经没有鸡了,鸡在前些日子都被杀光了。”

许主任莫名地问:“为什么呀?怕我再来吃吗?我吃鸡都是给钱的呀。”

老安这时从屋里走出来说:“我们欢迎主任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怕主任吃鸡呢。是这样,前些日子县领导来我们村视察,一不留神脚踩了鸡屎,听说他脚上的皮鞋是意大利进口的,2万多块钱呢。因为这事村里没评上先进,村主任一怒之下就不讓村民养鸡养鸭了。您听听村里还有鸡鸣狗叫吗?”

许主任听罢皱了皱眉头说:“哪有这样的道理呀,县里领导的脚底踩了鸡屎,村主任就不让村里人养鸡了,真是霸王条款。”

许主任转身欲走,李锦茹急忙招呼说:“要不让我们当家的去菜场抓只鸡,我给你们做就是了。”

办公室秘书趁机说:“主任,那咱就在这儿等一会儿吧,反正到了吃饭的时间了。”

李锦茹推推老安说:“你还不赶紧去菜场买鸡,愣着干什么呀?”

老安匆匆奔了菜场,不一会儿就拎回来一只宰杀好的肉鸡。李锦茹手脚麻利,三下五除二就把买来的鸡收拾干净了,又三下五除二将鸡切块下锅,不一会儿一盘鸡烧毛豆就端上了餐桌。

许主任边吃边吧唧嘴,吧唧了一会儿,许主任说:“这鸡怎么吃都不如上回那只鸡的味道好,跟我在城里吃的鸡没什么两样。”

李锦茹说:“食材不同啊,虽说都是鸡,可上回那只鸡是我家散养的土鸡,吃的是园子里的菜、地里的虫子、家里的粮食。春天拱出蛋壳,要过年时才宰杀,鸡要长十来个月呢,鸡肉自然是又香又有营养了。今天你们吃的鸡是吃饲料的鸡,两三个月就端上餐桌了,能香到哪儿去呢?”

许主任忽然放下筷子说:“那我就扶助你们一个项目怎么样?”

李锦茹急忙问:“什么项目啊?”

许主任说:“养鸡的项目。”

老安插话道:“如今村里明文规定不许养鸡了,我家怎能破例养鸡呢?”

许主任说:“如果把养鸡当成扶贫项目,还是养得起来的。你看你们家门前就是老鹰山的半坡荒地,回头跟村里申请一下,将这半坡荒地圈起来,买上两百只鸡苗子撒进去散养。我可以在农行为你们担保低息贷款,这散养的土鸡营养价值高,到了市场上一定会卖个高价。”

李锦茹欢喜地说:“这主意倒不错,只是要给鸡取个好听的名字。”

办公室秘书脱口而出道:“名字都是现成的,就叫老鹰山土鸡。”

许主任赞赏地说:“这名字好是好,就是太绕口了,不如叫跑山鸡,一听就生态环保,在市场叫得响。”

李锦茹和老安立刻说这名字好,办公室秘书也随声附和。

许主任回到镇里,就抓紧落实跑山鸡的扶贫项目,先是落实了低息贷款,随后又落实项目的实施。

村主任本来是不同意将老鹰山的半坡荒地包给李锦茹两口子的,觉得如此轻易包给了他们,是让这两口子捡了个大便宜。可扶贫项目只在村里落实了这一项,他如果不积极配合,“跑山鸡”项目就有可能在老鹰山的南坡落地,那就不是他分管的一亩三分地了,荣誉也就没有他的份儿了。于是,村主任大笔一挥,爽快地在村里的承包合同上签了“同意”两字。

镇扶贫办总算落实了一个扶贫项目,村里也有了一个经济实体。“跑山鸡”正式挂牌那天,村主任从县里请来了相关媒体,媒体从生态环保的角度报道了“跑山鸡”的诸多营养价值。李锦茹的照片还上了报纸,照片上的她紧握着扶贫办许主任的双手,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

不管李锦茹是什么表情,她此时都成了远近闻名的“跑山鸡”明星,报纸上电视上网络上,她与扶贫办许主任握手的照片已经成为了一种标志。

老安有点吃醋了,老婆成了明星,自己似乎比老婆矮了一截,他的心里压力山大。

李锦茹心里却清醒得很,自然明白丈夫老安的小心眼儿,于是早早把棉被、锅灶等生活用品拖到荒山坡上,又跟老安一道搭了个窝棚,简陋的跑山鸡场就这样建起来了。老安见老婆如此卖力气地干活,小心眼儿渐渐又扩展成大心眼儿了,两人私下里发誓一定把“跑山鸡”养好,不辜负许主任的扶持。

跑山鸡的鸡苗都是从偏远的乡下买来的,鸡苗也都是草鸡蛋孵化出来的。李锦茹与老安跑了好几个地方才买到正宗的草鸡苗,鸡苗撒到荒山上的鸡场里,鸡苗是迎着风长,没几日就出脱成了鸡娃娃。老安还特地买了一把猎枪,专门对付狐狸和黄鼠狼。

跑山鸡春天拱破蛋壳,奓着两只小爪子在半山坡上奔跑,它们满山遍野地吃虫子、吃野菜、吃粮食,它们的地盘被限制在一个硕大的铁丝网里。即便这样,李锦茹的丈夫老安仍是手持猎枪巡逻,他要盯着黄鼠狼和狐狸。老鹰山上的动物最有名的是獐子,黄鼠狼和狐狸不如獐子有名,可它吃鸡,这让李锦茹的丈夫老安万分警惕。他几乎天天夜里巡逻,白天钻进窝棚睡觉。

李锦茹的活计主要在白天,跑山鸡共有200只,她要打理它们的饮食,李锦茹与村里签约时就注明了跑山鸡的性质:散养、野生、营养价值高,每斤30元,一只鸡可卖到150元左右,200只鸡就是两三万元,头一年就可还银行四分之一的扶贫贷款了。如果顺利的话,明年规模再扩大一倍……李锦茹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还会做养鸡生意,更没想过因为养鸡自己还上了报纸,成了众人瞩目的明星人物。她越发精心伺候着跑山鸡,鸡什么时候想喝水,什么时候想吃野菜,雨后鸡窝里是否干爽,通风时要对着火辣辣的太阳驱霉……她就像精育儿女一样精育著跑山鸡,有时候她会忘了自己和丈夫老安什么时候吃饭,总要喂饱了鸡才想起自己和老安的肚子。

老安有天抱怨道:“你都快成老母鸡了。”

李锦茹回嘴说:“那你就是大公鸡了。”

老安打趣道:“鸡皇后。”

李锦茹笑说:“鸡皇帝”。

两人随后又呵呵笑起来,望着半山坡的跑山鸡,盘算着年底的收入。跑山鸡让他们的日子有了算计和奔头,到了年底,跑山鸡经过春夏秋冬四季近三百天的生长,原来的鸡娃娃都长成漂漂亮亮的跑山鸡,鸡冠艳丽、羽毛华美,识货的人一看就知道是散养的土鸡。当然它们还有更好听的名字——“跑山鸡”。

李锦茹与老安盘算的结果是,跑山鸡的价格每斤不少于30元,价格过高恐怕卖不出去,先试试市场的行情,销售渠道由老安去找,先去镇上问,再到县上问。这样高价格的跑山鸡只能往城里的高档酒店卖,乡下的路边小酒馆是消费不起的。

这天一早,老安起来收拾了一下,就搭头趟班车进城了,凡是高档的酒店他就往里边闯,进门就问你们老板在哪儿?他一身乡里人打扮,没有老板肯听他白话。老安不甘罢休,索性就在酒店里介绍自家的跑山鸡,说这鸡长了近300天,吃虫子、吃野菜、吃粮食,鸡的营养价值绝对超值。说你们酒店如果能用上这样的食材,顾客准会络绎不绝、蜂拥而至。老安的唇舌果然说动了一位老板,老板只好说,你带只鸡来,先让我看看再说。这天,老安在城里跑了十几家酒店,得到的答案几乎是一样的:你把鸡带来看看再说。

老安只好返回家,把白天的所见所闻告诉了李锦茹,李锦茹听罢说:“城里人见多识广,人家这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你把咱家的鸡说得天花乱坠,人家没见到真鸡,也不能信呀。明天你就带两只鸡进城,让他们看看咱家的跑山鸡是不是真货。”

两口子又左右盘算了一会儿,就早早睡下了。

村子离天浦县城有50多里路,公交车半小时一班,公鸡打头遍鸣的时候,李锦茹就把老安推醒了,她让他把鸡从窝里放出来,看看抓哪两只鸡合适,这两只鸡就是200只鸡的模特,要在第一时间抢眼,让买家和食客认可。

李锦茹点燃炉灶,天气太冷了,不能让老安空着肚子出门。给老安煮面条时,老安就把两只跑山鸡抓好了,一公一母,捆上鸡腿装进篮子里,两只漂亮的跑山鸡,羽毛艳丽光滑,就像花儿在篮子里盛开。

老安边吃面条边打量着篮子里的鸡说:“就凭这身羽毛,也能卖个好价。”

李锦茹笑道:“城里人吃的是鸡肉,又不吃鸡毛。你吃完饭,把鸡也喂喂,今天就看这两只跑山鸡的运气了,运气好,咱也就捉到金子了。”说着,拎起军大衣披在老安的身上。

老安搭头趟班车进了天浦县城,县城似刚刚苏醒,街头公园里有的人在打拳,有的人在舞扇,还有的人在唱京剧,大街小巷的早点摊子围了许多人,人们都在吃早点填肚子。老安拎着两只跑山鸡寻找酒店,他记得昨天去的第一家酒店是在一个巷口,他的记忆力不错,老远就看见了那家酒店的门匾和对联,门匾上写着“好再来”三个字,也就是酒店的名字。对联挺特别,老安一下子就记住了,上联是“第一次不尝是你的错”,下联是“第二次不吃是我的错”,横批是“尝尝看”。老安昨天见到这副对联时,就笑了一下,原打算回家跟李锦茹说的,结果给忘了。村里有人会写对联,家家大门上也都贴对联,但这副对联还是让老安感到城里人文采的厉害。

老安走到这家酒店门口,往里边看了看,发现酒店里没有动静,尚未开门营业,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用手使劲拍门,里面无人应。老安索性蹲在了地上,用手摸着两只跑山鸡的羽毛,这家酒店离公交站最近,如果能把跑山鸡卖掉,他也省得继续跑路了。早晨的生意总是吉祥的,开门生意顺,哪一桩都会顺。跑山鸡大概是被主人的大手摸得舒服了,鸡屁股一翘,一摊屎就蹿出来了。母鸡受了公鸡的影响,也翘起了屁股,老安忽然发现母鸡屁股里屙出来的不是屎,而是鸡蛋,老安急忙伸出双手接住了鸡蛋,不,还有屎,他连鸡蛋和屎一块儿接住了。老安不知是喜悦还是丧气,喜悦的是他接到了鸡蛋,跟酒店有了讨价还价的筹码;丧气的是他手上的鸡屎要找个地方冲洗干净。城里哪儿有冲洗的地方呢?那就是厕所,可厕所太难找了。老安正发愁,忽然看到了篮子底下有一张破报纸,他急忙扯下一角使劲擦着手上的鸡屎。这时,酒店的门开了,他顾不得多想,拎着两只跑山鸡就闯了进去。开门的是老板娘,一把拦住他说:“你想干什么呀?我们这是酒店,不是菜市场。”

老安说:“我就是找酒店,我昨天来过,见过你们主厨,我今天是来送跑山鸡的,你看,这是鸡刚下的蛋。”

老板娘忽然闻到一股鸡屎味,立刻扭转脸说:“我们酒店都是买杀好的鸡,从不买活鸡。”

老安进一步解释说:“我昨天跟你们老板说好的,我这是跑山鸡,老板让我带鸡来看看。今天我就把跑山鸡带来了,一公一母,你看这是母鸡刚下的蛋,正宗的跑山鸡蛋,不信你摸摸,鸡蛋还热乎着呢。”

老板娘皱着鼻子说:“脏、脏,太脏了。”

老板走了出来,边走边打哈欠,见到老安,忽然想起昨天的许诺,便说:“你还真把鸡带来了,我不过是说着玩玩的。”

老安笑说:“老板一诺千金,您嘴上随便说说的事情,我可是拿着当真事做的。您看看,我这跑山鸡,是老鹰山上的虫子、野菜,还有我自家的粮食喂出来的,营养价值绝对是一等一的。您看这鸡毛多漂亮呀,喂饲料的鸡哪有这么漂亮的鸡毛啊。”

老板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说:“说吧,你这跑山鸡多少钱一斤啊?”

老安脱口而出道:“卖30元一斤都亏本,这跑山鸡从春天孵出来长到冬天,长了十来个月,在山坡上散养,成本高呀。”

老板一笑,拉着长腔说:“鸡是好鸡,如今人也都喜欢吃个野味,可我买你一只跑山鸡就得100多块钱,再加上人工费、配料费,烧一只跑山鸡卖不到1000元都赔本。这么高档的菜要放在前两年还有市场,如今都是大众消费,有权的人不敢吃,有钱的人不肯吃,你说我卖给谁去呀?小家小户的老百姓,谁家办酒席会点一盘1000元的跑山鸡呀?我们这里一桌子菜也就1000元。”

老安争执说:“老板,菜市场的鸡都是激素催大的,两三个月就端上饭桌了,肉里有激素,人吃多了激素会生病,我这跑山鸡是真正的营养鸡。”

老板不以为然地挥挥手说:“如今谁还在乎营养不营养、有毒没毒啊,到饭店吃饭就是图个乐呵,什么样的食材到了厨师手里都能做个花样翻新、色香味俱全……好了,你走吧,我店里中午还有酒席呢。”

老安被老板推出了酒店,他拎着篮子里的跑山鸡,不知下一个酒店在哪里,他还该不该去。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奔了下一个酒店。显然跑山鸡的遭遇是一样的,下一个酒店仍没有接纳它,且老板还有一个更堂皇的理由:我就是把正宗的跑山鸡端上餐桌,老百姓也不见得识货,如今都认大路货,我如果在食材上增加成本,酒店就要关门了。

老安只好悻悻地再次离开酒店,这天他在县里一共跑了十家酒店,十家酒店的老板都没收下跑山鸡,不是他们不识货,而是他们都拒绝增加食材成本,这样高成本的跑山鸡,如今谁家的酒席肯点这样的菜呢?

日头偏西了,太阳蔫了,老安蔫了,跑山鸡更蔫了。老安拎着两只跑山鸡站在大街上,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猛抬头看到了菜市场,便拎着跑山鸡奔了菜市场。此时夕阳已挂在楼顶上,天色渐晚,正是市民下班买菜的最佳时间。天气出奇的冷,江北更冷于江南,入了冬,白天温度零上,晚上就在零下了。老安在菜市场入口处寻了个地方,看看四周没有城管就悄声蹲下了,随后他就向来来往往的人推销篮子里的跑山鸡。天色越来越暗,一会儿就漆黑一片了,老安冻得直打哆嗦,不光是他打哆嗦,跑山鸡也打哆嗦。天完全黑下来了,马路上的路灯突然亮了起来。挨着老安身边卖菜的老头儿站起身说:“时候不早了,末班车都没有了。”老头儿一走,老安心里忽然没了底,跳起来嚷道:“我的跑山鸡还没卖掉呢!”

老头儿转身看了他一眼,笑说:“你别急,慢慢卖,总有识货的主儿。”

老安今天真是走背字,偏偏就没有识货的主儿。于是他就和跑山鸡一起狠狠拥抱了黑夜,老安拎着两只跑山鸡在没有路燈没有行人没有公交车的山路上走着,他的脚步又急又乱,30里路啊,这可不是年轻的时候,大脚板一天跑个来回不算个啥。他现在没有年轻时的体力了,可没有了末班车,他只能靠脚板,他要回家,鸡要回窝。好在一路上有老鹰山的风声,风声让夜路不那么寂寞恐怖,老安把风声听成了山曲,老安平时就喜欢听曲,他特别爱听地方戏——淮剧扬剧越剧……老安忽然哼唱起来,其实他是在为自己壮胆,出门时如果知道今天这么晚才回家,就把那支猎枪带在身上了。好在天上有星星,星星算是给走夜路的人点灯了。

走着走着,老安的身上热起来,他掂了掂手里的篮子,心想要是两只跑山鸡也跟着打鸣就好了,就算是为他伴奏了。可跑山鸡没有任何动静,它们蜷缩在一起,被寒风吹蔫了。

老安走到家时,已是后半夜了,李锦茹盼丈夫平安归来的心情,压住了她内心焦虑的怒火,见到老安的喜出望外让她没有对他出言不逊。可老安却感到自己有生以来的窝囊,篮子里的跑山鸡死了一只,还是那只下蛋的母鸡,不是病死的也不是瘟死的,是被他生生给折腾死的。老安边跟李锦茹述说跑山鸡一天的遭遇,边把死掉的母鸡从篮子里提了出来,他想把这冻死的母鸡扔到山上喂狗,却被李锦茹拦下了,李锦茹说,煮汤下面条吧。

两口子动手烧水烫鸡毛,又给鸡开膛破肚,母鸡肚子里存了十几个小蛋茬子,死掉真是可惜了。

鸡汤面条好香,香得非同寻常。李锦茹陪着丈夫吃了两大碗,两人边吃边琢磨,这么好的跑山鸡为何卖不出去?李锦茹准备亲自去一趟城里,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弄弄清楚。

李锦茹搭头一趟班车进城,她先到镇扶贫办找许主任,许主任不在,又下乡扶贫去了。李锦茹站在镇政府门口不知往哪里走,这时又过来一辆公交车,车里坐着的都是学生,学生伸出头往窗外东张西望。李锦茹忽然想到儿子,大学城离县里不远,儿子就在大学城念书,学的是农业,为何不找儿子咨询一下呢?

李锦茹记得有趟公交车是直通大学城的,她立刻找到公交车站,搭乘公交车到了儿子的学校。儿子正在校园的操场打球,见母亲来找自己,颇感惊讶地扔下球跑过来,问母亲有何事?李锦茹便将跑山鸡销路受阻的情况前前后后都跟儿子讲了,儿子听罢说:“我有什么办法呀?我本来就不希望你和我爸折腾这事,在家本本分分干点农活多好。”

李锦茹一下子就把脸沉下来了,她说:“你上学的费用、将来在城里买房的费用,都要你爸和我来攒,我们现在不攒钱,将来拿什么在城里给你买房?你倒说得轻松,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儿子见母亲动真气了,便说:“现在时兴上网销售,你和我爸上网销售怎么样?”

李锦茹说:“我们都是科盲,懂什么网啊?”

儿子忽然认真地说:“妈您今天就别回去了,我要教您学电脑,在网上卖跑山鸡。”

儿子说罢就带李锦茹回了自己宿舍,打开笔记本电脑,将上网流程教给母亲。李锦茹真不算笨,学了一两个小时大体就摸到门路了,于是起身准备回家。儿子说:“老妈莫急,咱先上网试一把。”他将销售跑山鸡的字样刚刚在网上打出来,立刻就有人跟帖询问哪里有卖?儿子于是介绍了跑山鸡散养吃虫子、吃野菜、吃粮食的特性。忽然出现一个老干部购物团一下子要300只跑山鸡,李锦茹慌忙说:“只有200只,不,199只,你爸爸来城里推销时折腾死了一只。你告诉他们30元一斤,少一分不卖。”

儿子把李锦茹的话在电脑上打出来,对方立刻说有多少要多少,并要求马上送货,还说要打订金过来。儿子就问李锦茹银行账号,李锦茹疑惑说:“这买方怎么也应该到养鸡场看看吧,连货都不看就打款,这么轻易就撒钱,妈真不敢要呢。来路不明的财,妈真不敢发呢。”儿子说:“妈您供的是货,人家买的是跑山鸡,有什么不敢要的,再说有钱人就是任性。要不我马上跟您回去一趟,拍些照片发到网上,再用手机录段视频。”

儿子不容分说,带上电脑就跟李锦茹回了乡下,天色还不算晚,恰好赶上了末班车,一个多小时母子俩就赶回了家,又匆匆赶到了跑山鸡场。

天完全黑下来了,光线太暗儿子拍不了照片,就躲在草窝棚里教老安电脑。老安也算脑子灵光之人,一会儿就明白了个大概,接着父子俩就聊起了未来的生活。儿子肯定说不会回乡下了,想在城里买房找工作。老安说,那我跟你妈就扩大跑山鸡的养殖规模,帮你买房付首付款。儿子越听越兴奋,一夜都未睡觉,天刚亮就起来为跑山鸡拍照片,他拍得认真仔细,跑山鸡吃什么虫子、什么野菜、什么粮食……儿子发誓,我要让网购的人相信,30元一斤的跑山鸡绝对是山珍野味。儿子拍完照片,立刻在网上发布,网上要购买跑山鸡的人一路跟帖,要鸡场马上送货,并在网上支付了订金。

李锦茹先把儿子打发到学校,不让他耽误太多的课程。然后他就和老安雇车送货,199只跑山鸡进了鸡笼子,又装进了四轮小翻斗车,一路狂奔到了要货人的指定地点。

这是一家干休所,院里院外宽大敞亮,一位秃顶的胖子正候在门口,见了李锦茹和老安送来的跑山鸡就欢喜地收下了。然后就带他们去会计室结账,李锦茹得知此人是干休所管后勤的主任。

主任将最后的余款交给李锦茹和老安说:“我为什么要这么快就全部买下你们的跑山鸡呢?一是我们这里的用量大,二是想跟你们联营养殖跑山鸡。我们还有敬老院呢,一年两三百只跑山鸡显然达不到供应量。”

李锦茹急忙说:“跑山鸡长得慢,从出生到长大要十来个月的时间呢,两三个月就长大的鸡是喂饲料的鸡,不是跑山鸡。”

主任说:“那你们不会变通一下嘛,把喂饲料的鸡挂上跑山鸡的牌子,经济效益就来了。”

李锦茹打断他的话说:“那我们的跑山鸡不就是假冒伪劣产品了吗?我们可不赚昧良心的钱。”

主任哈哈笑道:“沒有假冒伪劣产品,怎么可能有经济的繁荣啊?那我问你一句话,是赚钱重要还是养鸡重要啊?”

老安说:“两者都重要,养不好跑山鸡也就赚不到好钱。”

主任暧昧地笑笑说:“回去好好想想吧,想好了给我个电话,咱们要是联了营,跑山鸡可就赚大发了。”说着递给老安一张名片。

李锦茹想说什么,瞟了一眼主任,又把话咽进了肚子里。她和老安走出干休所,脚步突然变得沉重,心里也像压了一块石头,李锦茹突然发现其实赚钱并不是轻松的事情,有时候赚钱反倒累心。她把心里的想法说给老安听,老安安慰她说,反正咱不赚亏心钱,不做亏心事也就不怕鬼叫门了。

他们边走边设想着扩大跑山鸡的规模,跑山鸡的销路打开了,那就再扩大一倍规模,养400只跑山鸡,把跑山鸡做成品牌。如果顺利,收入又能提高一倍了。他们说着走着打算着,上了公交车,仍然不停地说,不停地打算,不停地设想……

春天,400只跑山鸡刚刚奓开翅膀,村主任带着一群人来了,他们又测量又比画,随后嘻嘻哈哈地走了。

李锦茹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便让老安去村里打听。老安去了大半天,回来的时候神情沮丧,李锦茹便刨根问底,老安说出的话让李锦茹大吃一惊,老安说咱这跑山鸡场要改建美丽乡村了,叫“垬里人家”。半山坡上的鸡场要建两个亭子,一个长廊,村里还准备请老人编神话故事和传说。

“那咱们的跑山鸡咋办呀?”李锦茹急得嚷了起来。

老安说:“村里已经规划新的养鸡场了,此次投资上规模,年产5000~10000只鸡。”

“那是吃饲料的鸡,不是跑山鸡。”李锦茹睁大眼睛说。

老安又说:“鸡还叫跑山鸡,你还是鸡场的负责人呢。”

“天哪——!”李锦茹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时,400只跑山鸡就像接到了什么刺激信号,忽然鸣叫起来,叫声响遍老鹰山。

作者简介

雪静,本名高晶,女,满族,一级文学创作职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理事。曾出版长篇小说《旗袍》《夫人们》《天墨》等十六部,并在《当代》《北京文学》《大家》《江南》等杂志发表中短长篇小说若干,有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等杂志转载,多次荣获中国当代女性文学奖、省市“五个一”工程奖及南京市政府文学艺术奖、金陵文学奖等。南京市“五个一”人才。曾先后研修于鲁迅文学院、上海浦东干部管理学院。曾任文化馆创作员、宣传部干事、编辑、记者、杂志社副主编及执行主编。现居南京。

责任编辑 张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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