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故乡(中篇小说)

2017-05-10 09:31陈世旭
北京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斯蒂夫雪国老师

陈世旭

一 三不抖

建国街社区每年的重阳节活动很人性化:除了自愿报名参加的琴棋书画歌舞比赛,到秋游登高之类的集体项目,七十岁以上,会有一个免费午餐;八十岁以上行动不便的,家人可以代领一份礼品。今年因为匡正风气,午餐仍有,是自助餐,很简朴。不过出席领导的规格大大提高了:以前社区领导来出席的最高是一位分管群工的副主任,这次新上任的一把手李芳华书记亲自来了。

李芳华大学毕业当了几年村官,回来分配到建国街社区接替调动工作的前任书记。她一来,重阳节午餐座位的安排有了新讲究。以前都是老人们自己凑桌,凑完了,一看,当过官的和没当过官的阵容很分明。这回,李芳华说,都是大爷大妈,按年龄大小排座位吧。这样一来,三不抖就坐到了第一桌,跟李芳华坐对面。

退休那年,三不抖突然患了帕金森症,脑袋和身子成天乱抖。李芳华拿起预先搁在她面前的名单一个一个对名字,到了三不抖那儿,他说,李书记,你莫管我的名字,就叫我“三不抖”好了。哪三不抖?端酒杯不抖,数票子不抖,握美女手不抖。

一桌老头老太嘻嘻哈哈。

三不抖的头拨浪鼓似的不停摆着,眼睛直直地看定李芳华,等着对方一伸手,来证明自己的“握美女手不抖”。

李芳华当即收起满脸恭敬的笑容,目光从三不抖脸上滑过,喊了下一位老人的名字。

三不抖的笑容僵在那里,不过只是瞬间的事,马上就呵呵道:李书记蛮严肃的。本来他想以“三不抖”引起注意,然后朗诵预先准备好的《重阳节感赋》。李芳华的严肃让他只好暂时打住。

新来乍到的李芳华还来不及晓得,三不抖是建国街的著名诗人、幽默家、喜神、精神按摩师。

三不抖从小跟着入粤工作的父母说一口四川话。他说为了捍卫普通话的纯洁性,他只好说四川话。中专毕业,在市建工技校教了大半辈子书,退休前破格当上了副教授,至今鬓毛已衰,乡音无改。他自认这辈子最大的成就不是当了教授,而是终于成了诗人。自费出过几本用讲稿编成的专著,他最看重的著作是唯一一本没花钱出的诗歌集。这个成果来得有点晚,但总算因此登上了人生的巅峰——退休后,他参加市里的一个读书节,有幸聆听了一位泰斗级名家的讲座,当场写了《感赋》:

皇皇大堂人潮涌,泰斗妙语四座惊。喷嚏喘咳亦珠玑,唾沫星星尽甘霖。

第二天,他把这首诗连同多年呕心沥血、未及出版的一卷诗作,及时交到了即将返程的泰斗手上。泰斗回去后阅读的兴奋与否不得而知,可以知道的是他给一家出版社写了充满激情的推荐信,赞之为“堪称绝伦,不让李杜”,建议尽快出版,以使广大读者早日享受一份难得的精神大餐。

在三不抖看来,中国的诗歌发展到新诗是走了一个大大的弯路,最终还是要回到传统的格律诗。诗集出版,让他看到了一种很光明的前景,是旧体诗的前景,也是准备倾余生之力于写旧体诗的他的前景。自那之后,他在建国街各处走动,嘴上总是挂着新格律诗的诗句。

做足疗,他就朗诵:“健身中心即金屋,中有玉女濯吾足……沧桑更换若走马,三十河西复河东。尔今俯首休气馁,侬今跷脚聊臭美。来生万一做河东,安知我不为卿洗?”完了径自赞赏不已:以洗脚入诗,好诗!

洗脚女听不懂,他说:不懂?咋个不懂,很好懂。就是你们现在低头帮人洗脚不要看不起自己,我这样跷着脚不过是臭美罢了,下辈子万一你要做了“河东”——就是老婆,搞不好就是我给你洗。

坐茶室,他就朗诵:“世事总无常,吾人须识趣。空持烦与恼,不如吃茶去……茶亦醉人不乱性,体己同上九天楼……佳境恰如初吻余,清香定在二开后……”念完啧啧:“初吻余”“二开后”,你听听,亲不亲切?用平常话,写平常事,有趣有味,至乐至和,没得一点点负面的东西。写诗,不能有戾气。有戾气就没得和谐了。

三不抖最懂的,就是活得滋润。啥子叫“滋润”?很简单,就是快乐:十岁的快乐是清蒸,吃的是新鲜;二十岁的快乐是小炒,吃的是生猛;三十岁的快乐是红烧,吃的是回味。至于现在,早已是五味杂陈、越熬越香的佛跳墙。

股市暴跌,三不抖很神奇地躲过了一劫。建国街的人一致封他“股神”。他很得意。说,哪有啥子神,我炒股是无心插柳,不为赚钱,分析股票需要动脑子,这样不容易得老年痴呆。

一个人既要智商高,又要情商高。情商高呢,主要是让别个快乐;智商高呢,主要是让自己快乐;智商不高情商也不高呢,主要就是自己不快乐了,还要不让别个快乐。而我的念头呢,就是自己快乐了,还要让别个快乐。

建国街是三不抖写诗的源泉。读三不抖的诗,就是读建国街的清明上河图。

他写文化广场:

曲径小楼翠竹,浅草矮墙青葭。雕塑座座静无哗。建设数百户,此地皆为家。 鸟散垂榕轻袅,犬潜藻荇交加。广场风日最堪夸。皓齿珠江水,明眸盖碗茶。

小吃吧,他唱《相见欢》:

腰花豆皮豬红,多放葱,无奈冬天易冷,还有风。 摊煎饼,要薄脆,热烘烘。自古会吃的人,最轻松。

火锅店,他唱《卜算子》:

虾滑送春归,鱼丸迎春到。已是菠菜冻豆腐,犹有肥牛俏。 俏也芝麻酱,还有香油料。待到酒足饭饱时,你在丛中笑。

早茶店,他唱《虞美人》:

鲜虾烧卖吃不饱,鲍皇蒸凤爪。干炒牛河艇仔粥,喝完糖水再坐一个钟。 卤水烧鹅还没上,吃个叉烧包。问君还要吃多久,早茶午茶宵夜全得有。

烧腊店,他改写《咏鹅》:

鹅,鹅,鹅,曲项让我捉。拔毛再卤水,成盘摆上桌。还有五香兔头辣鸭脖。

觉得意犹未尽,又加一句:

一嘴油,不及抹。小孩笑,老头乐。

有人抱怨收入低,他就开药方:不要问别个赚多少钱,将薪比薪,是自找不痛快的快捷方式。务求到处人情好,不饮随他酒价高。

有人失恋,他就奉劝:女人就像股票,本来看好的股票买到手就只见下跌,以前看不到的弱点和缺点都暴露出来;一旦抛出去,到别个手里又变得那么可爱。

有人愤青,他就诫勉: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百炼此身成铁汉,三缄其口学金人。世上闲愁千万斛,不叫一点上眉端。

警察下半夜突击扫黄。第二天一早,三不抖就在文化广场念了他的新作:

警民一心齐努力,不蒸馒头争口气。小姐卖笑伤风化,清扫污垢很及时。街头巷尾不放过,酒吧宾馆更仔细。秋至满山皆秀色,春来无处不美丽。

棋友老罗忽发头晕坐地,旋即就抓住街边花园的竹篱站起。三不抖立刻就来了灵感:

老者头晕忽坐地,惊煞满街陌路人。若是老者起身慢,多少雷锋数不清。

三不抖真的像他自己说的那样,自己快乐了还让别个快乐,建国街创建文明社区他是有功的。李芳华很快就发现自己下车伊始就犯了一个官僚主义错误。尽管她也听到一些不同的反映,说三不抖那些“顺口溜”大部分是抄袭剽窃来的,最多是作一点翻改。但她不这样看。重要的是思想内容、宣传教育,其他的都是个人问题。何况三不抖朗诵时并没有说都是他自己的作品。她让人收集了三不抖已经公开的几乎所有的诗作,都是正能量的,对社区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另外,三不抖不管是写诗还是抄诗,都是义务的,没有盈利目的,仅仅这一点就值得倡导,不但应该表彰,还应该奖励。

表彰会开得很隆重,区领导出席,附近社区派员观摩。文化广场和周边的街道人头攒动。午餐时李芳华恭恭敬敬地给三不抖敬酒,亲自把奖金支票交到三不抖手上。为了配合媒体摄像,跟三不抖的握手持续了将近一分钟。并且当众说:对不起,上次对您老有点失敬,请谅解。三不抖说:哪里话,头回见面你不了解我,我那样唐突,有点为老不尊,该请你谅解才是。

最让三不抖高兴的是,他终于向李芳华证实了他的“三不抖”:端酒杯不抖,数票子不抖,握美女手不抖。

表彰会唯一的失误是下半场的文艺演出没有安排三不抖的节目。三不抖急了:那不行,我准备好久了,我要朗诵那首《重阳节感赋》。

李芳华赶紧催促主持人把颤颤巍巍的三不抖搀上台,临时加进他的诗朗诵。

三不抖激动得不得了,无论他怎样使暗劲,都控制不住脑袋和整个身子拨浪鼓似的剧烈摆动。但朗诵却是有板有眼,字正腔圆:

今宵满座皆寿星,上位耀然见清纯。暗香且随花光浮,神态端庄内蕴深。巾帼何曾让须眉,引领自有后来人。建国旧街成新街,芳华梦成无限春。

二 晓东老师

1

建筑公司改制后,建国街冷清了许多。青壮年大都早出晚归,大白天活动在公共空间的多是抱着黄口小儿的老头老太太。他们说着南腔北调,有着各自的故乡和来历,却被自然规律圈到了一起,抹去了籍贯、地位、职业的差异。面对着相似的人生结局——先前的社会角色沉入记忆,现在的称呼趋于同一:“爷爷”“奶奶”,或“姥爷”“姥姥”。

奶奶、姥姥们喜欢扎堆,挤满了花圃的边沿、树阴下的石凳,成天像老鸦一样聒噪,诉说儿子、女儿的辛苦,数落媳妇、姑爷的乖张,拐弯抹角地夸各自的隔代宝贝。没人说话的就歪着上身,眯着眼睛,嘴咧得老长,极为出神地抠着泥塑般的脚丫子,走的时候锃亮的黑色大理石面上留下一片臭烘烘的灰白。

后来有了文化广场,老人们的活动相对集中一些了。

文化广场在建国街区中心。最早是建筑公司后勤管理处的院子。建筑公司改制后,管理处改为了街区文化站,院子随之改作公共活动场地:绿墙、砖地、舞台、花圃、鱼池、铜雕,颇精致。老大的榕树下,白天有老头们的棋局,晚上有滑旱冰孩子们的欢叫。

不记得何时开始,出现了热闹非凡的广场舞。一天的大多数时间,广场被大妈们占住。在家里不担负保姆之责的大妈们成行成排,很专注却又手忙脚乱地扭动着或是臃肿或是干枯的身体。不知谁家贡献的老旧收录机总是在里面的歌星唱得最陶醉的时候卡带,惹起一片乱糟糟的惊叫。大妈们惊喜地发现,当年意气风发的红海洋记忆并没有消磨干净,激情燃烧的青春一举手一抬脚就可以重返。她们中间的许多人,去国外帮儿子或女儿带孙子孙女或外孙外孙女,将建国街的广场舞,带到了国际机场的候机厅、纽约时代广场、俄罗斯红场、巴黎卢浮宫广场……从国外回来,说起这些,眉飞色舞。

雪国之前租屋时特地挑了窗户临着文化广场的房间,用毛笔写了个条幅“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挂在墙上。现在广场尽失悠然,先前的优势成了劣势,他恨得牙痒痒,在微博上大骂了一通:

这是一群青春固化症患者。那种渴望抓住岁月尾巴的神态,让人深感时间的残酷。她们根本不懂得人在每一个年龄段都有那个年龄段的美。她们本该在安详和端庄中保持自己的尊严。然而,在一个女性美与女性化表达极度缺乏的国度,她们却成为了人类史上的奇葩。一帮奇形怪状的老女人在劣俗到极点的音乐中,踏着劣俗到极点的舞步,既满不在乎,又专注投入,既忘我,又自私,无比执着地把一种极低级的生命享受展示得无以复加。她们将对老化的反抗融進一种撒泼的形式,将恨意与不屑以最随意的包装,强行塞给周边的每一个人,恨不得全世界、全人类跟着她们一样形枉影曲。

街区文化站的林晨光是应聘进来的90后,经常在网上看雪国的微博,很崇拜。对大妈们的广场舞他跟雪国有同感,只是不敢说出来。看到雪国的微博,总算找到理由,去跟大妈们商量:每天跳舞可不可以定个时间?免得其他人有意见。

受不了就搬走!大妈们早就从自己孩子那里知道了雪国对她们的恶攻。但她们懒得跟一个披头散发、苍白猥琐的外地租房烂仔计较。她们的广场舞已经走向了世界。

直到有一天晓东老师出现,她们才不能不承认自己的舞蹈真的未必是那么完美。

那天上午,领舞的区太把一个男人推到台前,拍着巴掌让大家安静下来,说,给大家介绍一位舞蹈家,晓东老师。

晓东老师身材一般,最多是不胖而已,说不上挺拔。除了衬衫扎在腰带里、裤子洗得发白、绷紧的圆口布鞋,别的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像舞蹈家的地方。等他一抬手、一开步,尽管幅度并不大,却立刻有一种说不清的力量,让所有人心尖一颤。

人天生就是会跳舞的,它是唯一由我们自己构成材料的一门艺术。

晓东老师的北方口音一清二楚:

我们甚至可以说,所有人类活动,在自然条件下,都是一种舞蹈。

接下来,还是那支乐曲,还是那些人,但所有人的动作都在节奏的支配下渐渐一致起来。晓东老师站在台上背着她们,但他的沉静,他的优雅,他的徐和疾、刚和柔,抓住了所有的眼球,放大为一群人的沉静、优雅、徐和疾、刚和柔,让广场泛起一片韵律的涟漪。那些实在跟不上趟的,只好停止比画,一个跟一个退出人群,满腹说不出的味道。

此后,一吃过早餐,晓东老师就出现在文化广场的舞台上。放舞曲之前,他会先有一些提示和引导:

我们尽可以随意,动作不必那么刻板,幅度不必那么夸张,在摆动身体的时候,想象音乐带来的美和自由,心里尽量保持平衡。我们需要做的只是放松、享受,让舞蹈帮助我们成为更好的自己。

……

建国街的广场舞惹来了许多附近社区的大妈。她们起先是为了来看晓东老师跳舞,后来就跟着跳起来。场子显得越来越小,闹不好就踩到别人的脚,这让她们更快乐,好像自己就是电视上看到的那些穿着华服,在高贵的舞池翩翩旋转的人。散场后,有人在地铁站台里踩着舞步,有人在人行道上转着圈子,默记晓东老师的每一个动作。她们嘻嘻哈哈地互相打趣,又互相纠正,满脸放着光。

看这个男人跳舞真的是一种享受,雪国在微博里说。自从晓东老师出现在广场舞台上,他重新开启了那扇紧闭的窗子:

他让她们意识到了原本在心里隐藏着的对艺术的向往。只有艺术才有可能永葆青春。即使我们自己不跳舞,仅仅是观众,我们仍会感到我们自己就在舞者身上,而他正在把我们自己身上潜伏的冲动表达出来。

出了晓东老师这样的奇人,三不抖自然要写诗:

舞字传新庆,人文迈旧章。冲融和气洽,悠远圣功长。盛世享太平,群众乐未央。日华增顾眄,风物助低昂。翥凤方齐首,高鸿已成行。欢舞与乐曲,奋进更向上。

2

晓东老师没有想到自己一生钟情的舞蹈会在退休后得到延续。父母都是舞蹈家,他的理想就是继承他们。“文革”时,扫大街的父亲看见一个跳忠字舞的革命群众同一边的手脚同时伸出,忍不住一笑,被同伴揭发,结果腿被打断。从此他禁止儿子跳舞,但这反而激起了儿子的逆反心理——下乡的时候带走了父亲抛弃的几乎所有跟舞蹈有关的书和资料。但是等他插队回城,已经没有跳舞的身体条件了,只能业余玩票。上世纪80年代中国人什么舞都可以跳的时候,他拿过市级、省级以及全国性的无数舞蹈赛事的名次,有的还相当靠前。

第一个把晓东老师作为舞蹈家介绍给建国街的其实是他孙子跳跳。

晓东老师儿媳是建国街人,跟他从北方考来的儿子大学同班。毕了业,儿媳父母去国外定居的儿子那儿,把房子留给了女儿女婿。跳跳出生的那年,晓东老师的太太正好退休,过来带宝宝。跳跳上幼儿园大班,晓东老师退休,一家人在建国街团聚。幼儿园开学,老师让小朋友们自愿向集体捐献书刊玩具,跳跳捐了一张童话DVD,播放的时候,出现的却是晓东老师参加某次舞蹈大赛的录影。接下来事情就很简单了——幼儿园老师回去告诉了热心跳广场舞的老妈,她老妈第二天告诉了区太,区太登门拜访,晓东老师欣然受命。

区太小时候学过芭蕾。她说:我喜欢芭蕾,这是种疼并美丽着的舞蹈。脚尖的疼痛只有自己知道,却把美得令人窒息的旋转和弹跳展现给观众。每每让我想到小人鱼的故事——像在刀尖上走路。小人鱼是为了爱情,芭蕾舞者是为了什么呢?是对于这种艺术的热情和深爱吧。可惜她没有考上舞蹈学校,上了师范,当了一辈子小学教师。

晓东老师喜欢的是国标。每次在电影电视里看到这种盛装打扮、挽手转圈的古典欧洲宫廷舞场景,觉得真是漂亮。优美的华尔兹、奔放的斗牛舞、活泼的快步舞、缠绵的伦巴、令人血脉偾张的阿根廷探戈,完全是人类生命的颂歌啊!你会觉得,真正的舞蹈会让人把一切哲学都抛到九霄云外去。

晓东老师的太太在一边笑说,你看你又来了,一说起跳舞浑身骨头都是酥的。下乡插队,她和晓东老师在一个文艺宣传队。

全区精神文明建设文艺调演,晓东老师和区太的探戈获得老年组一等奖。

这是建国街第一次在全区舞蹈比赛得奖。晓东老师雄心勃勃,要为建国街培训出一支接近专业水准的舞蹈队伍。他跟区太商量了一个方案交给社区:

以舞蹈健身为宗旨,以健康科学为核心,借鉴国外最新舞蹈流行趋势,把单纯的兴趣和爱好,扩大到对艺术和健康的追求,让老人们充分享受舞蹈所带来的快乐,获得自我实现的满足。第一步,让学员了解“中国舞蹈史”乃至“世界舞蹈史”,以及不同地区、不同民族、不同风格的舞蹈;第二步,把舞蹈知识立体化,将精心筛选的专业舞蹈元素应用到教学中;第三步,以舞带舞,让学员直接感受不同节奏所产生的不同律动,达到身心合一,形神交融,等等。

曉东老师设计的口号很鼓舞人:

不必羡慕耀眼的明星,我们都可以成为舞台的主角!

3

在约好的时间,晓东老师去了文化站长老顾的办公室。老顾已经早到了。他让林晨光把沏好的茶倒掉,说,拿我书柜那罐茶换上重沏,我要跟晓东老师好好学艺术。老顾原来是工会干部,对唱歌跳舞兴趣极大。

晓东老师,我记得您说过,舞蹈是人的艺术天性,是以形体动作表现人的思想和情感。它不需要从生活中翻译转换,不需要从生活中抽象出来。

是的,是这样。遇到知音,晓东老师眼睛一亮。

您还说过,艺术让人充满希望。世界不是完美的,我们需要美好的事物,这样的艺术让人相信,拥有蓝天、草地和鲜花的美好场景,会在我们需要的时候等着我们。

当然,当然。自己的话被记得这样清楚,晓东老师很激动。

你们那个方案社区的领导很肯定。当即就拍板,需要的经费、设备、器材、服装、道具,社区全力支持。芳华书记还特地叮嘱要我代她向您表示感谢。把群众自发的文娱活动跟社区工作结合起来,这正是社区最希望的。眼下社区工作有两大重点,一是灭蚊,预防登革热;一是垃圾分类,绿色生活。你们能不能编几个这样的舞教大家跳?市里不久也要搞舞蹈大赛,这样配合中心工作的节目,内容上就占了优势。我这里有个建议让您见笑,你们编舞可以尽量采用本地舞蹈传统元素,让大家更喜闻乐见。都说本地人天上长翅的除了飞机不吃,地上长脚的除了板凳不吃,什么都吃。民间舞更没有禁忌。明朝年间我老家瘟疫流行,一个游方郎中让大家用稻草扎成狗,插上香,晚上把香点着,用竹竿撑起四处行走,果然瘟疫消除。事后那个游方郎中不知去向,传为神仙。此后六百年,当地人每年都扎草狗,点香火,避邪驱凶。也就有了一直流传到今天的草狗舞。

对了,我看这个草狗舞形式就用得上。

老顾越说越兴奋,忽然一拍大腿。

晓东老师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

老顾忽然注意到晓东老师表情的变化,问:

我说错什么了吗?

没有没有。

晓东老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说。

老顾狐疑地看看晓东老师,好像有一点明白,很同情地摇摇头:

我也听到那些不负责任的议论了,您莫往心里去。

晓东老师睁大眼睛,这下轮到他疑惑了。他刚刚的沉默是因为老顾代表社区交给他的任务,他一时想不好该怎样谢绝,并不知道什么“不负责任的议论”。

什么“不负责任的议论”?

晓东老师脸一下刷白。

您还不知道啊?

老顾的脸也一下刷白,发现自己失言:

看我这张臭嘴!

到底怎么回事?

晓东老师严厉起来。

晓东老师您别生气。

林晨光插进来:

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那些您教舞时跟不上趟的大妈们心里嫉妒,就胡说您跟区太关系暧昧。

她们有什么根据?

晓东老师声音颤抖。

请您来看看。

林晨光在电脑上翻到雪国的微博:

从音乐响起到音乐结束,两个舞者拉近、推远、旋转、弯腰,手牵着手,足抵着足,同声同息、共进共退。在这几分钟里,整个世界都不存在,只有他和她。这真是最动人最亲密的诱惑。

舞蹈在生物界中,是最常见的一种求偶手段,雄性利用这样一种吸引眼球、炫目的方法,来获得雌性的青睐。人类虽然经过文明社会的教化,但一些生物层面的东西也依然残留。舞蹈本身是一场爱情。任何一种舞蹈都可以表达对性的渴望,达到性感的效果,古典、含蓄、妖娆、职业……各种风韵,只要你能诠释出舞蹈的内涵,吸引对方,那你就是性感之神。

晓东老师和区太那个获奖探戈排练时,雪国特地去看了,回来就发了条微博,大加赞赏。

这就是“根据”?

还有三不抖引用的诗:“二八翁娘八二翁,怜才重色此心同。女萝久有缠绵意,枯木岂无滋润功。白首如新秋露冷,青山依旧夕阳红……”他老人家说你们的黄昏恋要是成功了,他就把这首诗抄写出来送您。

黄昏恋?什么黄昏恋?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晓东老师从电脑上抬起头。出门之前,没忘记对老顾和林晨光摆了摆手。

4

文化广场的大妈舞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区太依旧在台上领舞。她性格强悍:人生在世,还少得了闲话?不听就等于白说!

晓东老师很少出门了。儿子儿媳说,有专业的舞蹈俱乐部,我们给老爸买张卡?他说:不必。偶尔牵着跳跳散步,都让太太陪着。先前花白的头发忽然全白了。太太心疼,说:

知道问题在哪儿吗?

在哪儿?

这里的圈子,我们进不去的。

三 麦 霸

电视遥控器每天都被老太婆死死攥在手里。除了养生,她对任何节目都绝对没有兴趣,就只听一些真名医假名医、真专家假专家、真大夫假大夫、真病人假病人讲怎么吃,怎么喝,怎么睡,怎么拉,讲腰酸脚疼脖子歪,胸闷肚胀血压高。偶尔消停一会儿,老顾抓着了遥控器,一换台,又总是见到一个满脸饥渴的女人搂着一个疲惫不堪的男人,扭头对着电视机外面腻腻地说:他好,我也好。

老顾从普通的泥水工成为工会干部,公司改制后又成为社区文化站站长,都因为他这辈子就喜欢唱歌,小学中学都拿过歌咏比赛的奖。什么歌他一听就会,跟着收录机唱两遍就敢上台。无师自通。在文化站当站长,他组织得最多的就是歌咏活动,有事没事就办个卡拉OK大赛,逢年过节就带上歌咏队去这里那里慰问,也不管人家方不方便,是不是真乐意。前几年央视的娱乐节目忽然冒出了几个农民歌星、打工族歌星,建国街的人都惋惜老顾被埋没了。他说,那有什么,我是喜欢唱歌,不是喜欢出名。退了休,文化站的活动不再由他说了算,但只要有跟唱歌沾边的活动,都少不了他。平时,他每天像上班一样按时出现在文化广场的小舞台上,只要用得着唱歌,他就放声歌唱。一只麦克抓在他手上,谁也别想染指。

退休那年,社区让老顾去领老年优惠卡,有了此卡,最有用的是坐公交地铁半价。起先几次他客气地“嗯嗯”着,不说去领,也不说不领。电话来多了,他终于憋不住火了,说,你们别骚扰我好不好,我没去領就是不领,这还不明白?

那边莫名其妙,福利啊,为什么不要?

老顾高八度叫起来,我不领,犯法吗?然后就摔了电话。他没法告诉人家,他不能接受的是公交地铁的刷卡机:卡一碰,里面就会有一个很优雅的声音广而告知:

老——年——优——惠——卡!

过了五年,“老年优惠卡”可以换成“老年免费卡”了。他老伴终于按捺不住,趁老顾高兴的时候说,你还是去社区办张卡吧,你一天来来回回坐公交坐地铁,破费不少呢。

老顾正埋头在一本歌本上。那是几十年前他借了人家的歌本一笔一笔在钢板蜡纸上刻出来的。好多年不见,忽然在一堆旧物中发现,惊喜得心跳。油印的歌本已经发黄,字迹多已模糊。他眼睛早已昏花,坚持不戴眼镜,那歌本几乎贴着鼻尖,只是凭着记忆在猜。好在熟悉,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老伴说了两三遍他才意识到她是在跟自己说话,眼睛离开歌本,脸由红变紫,阴险地盯着老伴:

你是不是巴不得我早死啊?我是老年吗?我用得着免费吗?革命人永远是年轻,你不记得了吗?

二重唱《革命人永远是年轻》曾经是他们当年在文艺宣传队的保留曲目。他们的恋爱也是从那里开始的。

老伴低下头,再不敢声张。她每天照电视上的各种健康指南,跟一大堆瓶瓶罐罐打交道,调配、煎熬、炮制,又每顿饭都胆战心惊:菜有农药残留、米是重金属超标、转基因豆子榨的油、化学品勾兑的醋、盐分重了、油烧老了,有没有中毒,会不会致癌……老是神经兮兮,疑神疑鬼,三天两头就跑医院。早不是那个在二重唱中跟老顾搭配得严丝合缝的依人小鸟了。可老顾除了文化广场的麦霸做不成之后,血压往上蹿了几天,从没听他哼唧过头疼脑热。

老顾“一天来来回回坐公交坐地铁”是因为闷得难受。退休之后他一直独霸建国街歌坛,时间长了,渐渐就让人受不了。每天听一个老麦霸吼叫,就是帕瓦罗蒂再世也烦了,何况那嗓子日益苍老,高音压根儿就出不来,他又非要逼出来,结果不亚于惨叫。终于有人忍不住,密谋要轰走他。社区领导暗示过他好多次,他总是装聋作哑,只好把话挑明。快活林最终成了伤心地。他再不去那儿,就是必须路过,他也宁可多走两条巷子绕开。实在无聊了,他就去坐公交坐地铁,坐到终点,再坐回起点,瞎兜圈子。公交无所谓,扔两个钢镚,怎么兜圈也没人管你。地铁是按站付费的,好几次钱带得不够,出不了闸,闹得很尴尬。

那次公交堵车,正好在一个公园围墙外。听里面歌声鼎沸,老顾眼睛一亮:建国街巴掌大个文化广场,一个大活人干吗非在那里憋死?找个大公园,还怕没有一展歌喉的天地?

一回家老顾就把音响绑上老太婆买菜的小轮车,一晚上都没怎么睡踏实,吃过早饭就去了这座城市最早、规模最大的综合性公园。

公园得名于南越王,肇始于孙中山,山、水、园、林俱全。唯一的遗憾是,脑子比他灵光的人太多了。稍微开阔些的地方,都早已让练武的、写字的、唱歌的、跳舞的各类老头老太成群结伴地占据。老顾山上山下、林里林外、水前水后转了好几圈,所有唱歌的圈子,都明显有一群相对固定的老歌友,指挥、领唱、伴舞、独唱、重唱、合唱,一应俱全,按部就班。每个圈子都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一大片高高低低的花白脑壳。向身边人打听,新来的随时可以加入合唱,如果独唱,则需要报名排队。拒绝麦霸。

老顾毫不气馁,拉着小轮车,沿湖转悠,在一块伸进湖水的石头上安顿下来。这地方离那些圈子稍远,但湖边的林阴道游人如织,不愁没有听众。他顾不上脚酸手软,一揿开关,一扬脖子,一举麦克,就唱起来。

这是一个超好的开头。罩了几天的雾霾刚刚散尽,天瓦蓝瓦蓝,湖水闪闪发光,青山耸立,落英缤纷。老顾背对湖水,面朝林阴道,引吭高歌,很快就在对面聚起了一堆看热闹的人。

可惜时间太短。坐地铁,换公交,进公园就已过半上午,满园子转了几圈,已近午饭饭点了。他的歌声还不足以让人废寝忘食,看看正午已过,再好奇的人也走了。但这样的开头,已经足够让他鼓舞。

第二天,老顾早早出门,进了公园,里面的气氛正接近高潮。昨天立足的那块石头上,有个跟自己上下年纪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等在了那儿——短发雪白如针,寿眉弯曲如钩,面若重枣,体魄健壮,一身笔挺的中山装,一双锃亮的黑皮鞋,仪表堂堂。见到老顾,就像见到久别的老友,眼睛一亮,喜笑颜开,嘴巴像兔子一样不停地咀嚼着,想说什么没有说出来。老顾倒是有点茫然,猜想在昨天围观的人群中应该有过这个人。一阵惊喜:才一天,就有了粉丝!赶紧摆开阵势,开唱,以不辜负热望。

昨天聚集的那堆人,还没有到来。面前的林阴道上,爬来一溜四肢着地的胖女人,她们也许是爬累了,也许真的被老顾的歌声吸引,停止了爬行,却不站起,就那样怪模怪样地侧脸看了一会儿,又无声无息地蠕动而去。老顾换了支激昂的歌,调大音量,极尽全力唱起来。

那是一支老长的进行曲,平时唱得少,中间有些歌词记不全,为了保证演唱质量,老顾把那本油印的歌本贴上了鼻尖。

很快就听到了朝这边奔跑的杂沓的脚步声。

隐约中,老顾想,应该是粉丝们闻声赶来了。顿时中气倍增,直冲云霄。

林阴道上,一群老头老太一阵风一样扑了过来。跑在最前面的一个冲到老顾跟前,一把拨开那本挡着脸的歌本,喝道:

你号什么号!还让不让人活了?

老顾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帮人不是粉丝,是抗议者。

你们什么意思?有没有搞错,这里是公共场所!

老顾的脸一下煞白。

公共场所怎么了?公共场所你就可以放肆吗?

我怎么放肆了?唱歌是放肆吗?公园里那么多唱歌的,都是放肆?

你这是唱歌?笑话!纯粹胡闹!你自己看看,你号起来,那上面一下就跳到80了!

林荫道与那块石头的夹角立了个电子显示屏,显示出公园里温度、湿度、噪音的即时状况。抗议者说的“80”是噪音指数。人可以接受的噪音指数在50以下。

老顾这才注意到那個显示屏。因为音响和他的歌声停了,噪音现在的显示在70以下。他一时语塞。忽然那个仪表堂堂的人从他身后站到了他身边:

……就是好,就是好来就是好,就是好!

那人先是嘴巴像兔子一样不停地咀嚼了一阵,接着就直着嗓子大吼。

得到声援的老顾一下振作起来,对那帮老头老太挥起手臂:

怕吵?怕吵你们回家去!家里安静!

凭什么我们回家,你应该回家去吵!

那帮抗议者一边怒斥,一边议论:

怎么人老了就变坏了?不对,是坏人变老了!

谁老了?谁老了?

老顾已经开始耳背,但对“老”字特别敏感。

坏人变老了。

谁是坏人,讲清楚!

还用讲吗?听唱歌就知道是打砸抢出身。

你们敢说没有打砸抢吗?

……就是好,就是好来就是好,就是好!

声援者越吼越来劲。

有人打了110,公园的特勤在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赶到了。

是个青涩的靓仔,先是请阿叔阿婶们不要过于激动,有事好商量。然后建议老顾找个僻静少人的地方,想怎么唱就怎么唱。

这里为什么不能唱?是唱歌禁区吗?

老顾不服。

特勤耐心地请老顾自己观察一下周围的环境。

这一带的沿湖是迤逦长亭,供人凭栏、交谈、读书、下棋、打扑克。人不少,但安静。这安静忽然被老顾那个效果很烂的音响伴奏的高亢嘶鸣打破,的确有点让人难以承受。

……就是好,就是好来就是好,就是好!

声援者极其给力。

那一溜四肢着地的胖女人沿湖边爬了一圈又过来了,这回她们以为发生了大事,立即停止爬行,齐齐站了起来。

既是“商量”,那就可以同意也可以不同意,对不对?

人一多,老顾腰杆子硬了。

对!

特勤回答:

但是我相信阿叔您的教养,大家相互谅解相互照应就好了。

没想到更把老顾惹火了:

我唱歌怎么就没有教养了?这公园那么多唱歌的,我不跟他们一样吗?

……就是好,就是好来就是好,就是好!

干吗不让阿叔唱?他唱得几好啊!

那帮胖女人七嘴八舌加入了声援。

特勤一下紧张了,僵硬地笑着,对那些来抗议的老头老太摇摇头,表示爱莫能助。

哪儿可以唱歌,哪儿不可以唱歌,公园也确实没有明确的规定。如果特勤管不了,其他人就更没招了,一帮老头老太你看我我看你,只好恨恨地散去。

胖女人们把老顾的胜利当成了自己的胜利,一齐对老顾鼓掌:

阿叔,唱啊,你唱歌几好听!

老顾热血沸腾,调整好音响,重整旗鼓,抖擞精神,高举麦克,扬声唱起来。

……就是好,就是好来就是好,就是好!

那个仪表堂堂的声援者紧跟着开唱。声如洪钟,气贯长虹,一下就压住了老顾的声音。老顾略一停顿,瞟了他一眼,他停了下来。老顾以为他知道了自己的不满,哪知他嘴巴像兔子一样不停地咀嚼了一阵,又直着嗓子大吼起来:

……就是好,就是好来就是好,就是好!

他对老顾的反应其实根本就没有感觉:

……就是好,就是好来就是好,就是好!

老顾猛地醒悟,对方就会唱突然吼出来的这一句,他嘴巴所以像兔子一样不停地咀嚼,是在念叨“就是好”前面的歌词。念叨完了唱一句,唱完了再念叨,再唱。循环往复。他从来就没有声援谁的意思,只是一种被老顾的歌唱招惹出来的单纯的热狂。

强行唱下去自己的声音显然压不住他。光看那身板,几乎就是帕瓦罗蒂再世:

……就是好,就是好来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来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来就是好,就是好……

那帮胖女人叽叽嘎嘎笑得浑身乱颤:

这个癫阿叔!

老顾迅速收摊,拉上小轮车,分开那帮胖女人,夺路而去。

四 金 句

卢家瑞有个贤惠老婆。在当地,老婆贤惠的标志之一就是会煲汤。他老婆用各种各样的靓汤把他喂得滚瓜溜圆,结实得像个黑乎乎硬邦邦的哑铃,把他从楼上扔下去,能在地上砸个坑。最重要的是让他扛得住熬夜。他从大学毕业进公司进局机关写材料,一直写到退休,问他熬了多少夜,他肯定说不出;问他有几天没熬夜,他也许能记个大概。

分配那年,正赶上公司跟全国一样大抓政治思想工作,评上先进的单位,无一不是事迹材料写得一级棒的单位。看卢家瑞的档案,大学的毕业论文被评为那一年全省高校唯一一篇优秀文科论文。全省综合性高校历来评选优秀论文每年不过五篇,都集中在理工科,从没有文科的份儿,他那篇论文被公认——包括任课教师本人在内——远在任课教师的水准之上,不能不破例。公司一把手陈时叙喜出望外,盼這样一支金笔杆子盼了多少年,今天总算老天开眼了。

陈时叙秘书出身,对报告特别讲究。每次起草,他都要从各个相关部门抽人组成写作小组;初稿出来,再把参与其事的所有人找拢,亲自主持抠一遍。所谓“抠”,就是通过集体讨论的方式,把报告最后敲定下来。一人念,其他人听,某一句应该删去几个字,或增加几个字,某个标点应该是惊叹号或是删节号,边念边听边改。这是报告出炉前的最后一道工序,不论对初稿满意还是不满意,都必须进行。

“抠”报告往往是在夜晚。白天陈时叙事杂,一坐下就有人找,不得安生。这就让“抠”报告成为一桩苦差。最辛苦的是章老师。他原是教语文的,念起文章来字正腔圆,抑扬顿挫,又写得一手端正的钢笔字,稿子抄得一清二楚。就由他执笔,一面念,一面照大家的意见在原稿上改动,最后再抄出定稿。他深知重任在肩,从头到尾正襟危坐。

另一个专心致志的就是陈时叙自己。他眯着眼睛,似睡非睡,似醒非醒,身子靠着椅背,不断地向后拗着椅腿,忽然向前一扑,喊:行了!然后说出修改意见,然后重新眯起眼睛,拗椅腿。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推敲,一个标点都不放过。不惜为伊消得人憔悴。但不是个个都有他这样的好精神。梁老师最不经熬。不一会儿眼皮子就用手掰也掰不开,头一下一下鸡似的向下啄,忽然啄在茶碗上,把满满一杯茶撞翻。

陈时叙刚好在这时说了一句话:这个地方要转一下。他是客家人,说的是“转”,听着是“短”。

什么?还短了?

一梦方醒的梁老师大叫起来,多半是为了掩饰自己打翻茶碗的窘迫。

转。

陈时叙白了梁老师一眼,加重语气强调了一遍,听起来依然是“短”。

报告初稿终于“抠”完,不觉东方既白。

卢家瑞进来前,政工科专职搞文字的只有两个人,梁老师和章老师,都是先后从公司的子弟学校调来的。

梁老师先来。他经常在地方报刊发表诗歌作品,进来以后,写任何材料,不管是工作总结、领导讲话、调查报告,开头都有几句古人诗词,有时候让领导很文雅,有时候让领导很难堪。比如,老领导退休,新领导讲话,他起草的讲话稿劈头就是“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把老领导气得当场拂袖而去。领导再不敢劳他大驾。他坐了冷板凳,并不消沉,每天安下心在办公室攻读革命导师的经典著作,一上班就坐下来埋头在办公桌前,不喝茶也不上厕所,中午回去吃个饭,下午到点上班,继续攻读。多年如一日,且成果丰硕,隔三岔五就有大篇幅的心得在各种理论报刊发表。成了全市建工系统的学习标兵,上级终于意识到他是理论家,不是做笔杆子的料,把他调回子弟学校接替退休的校长。

章老师不到四十岁头发就白多黑少了。不吃粉笔灰,进了机关,是公司对他的莫大信任,他竭尽全力不辜负公司厚望。每天提早到班,沏满一大缸浓茶,撕开两包纸烟,摊在桌前,一擦火柴,点着一支,这一天就再不用擦火柴了,一支烟吸到烟屁股那儿就接上点着另一支。如果是写大报告,晚上就再撕开两包。桌上的烟灰堆得像连绵的群山。卢家瑞头回见到他吓了一跳——一颗小小的脑袋,皮包骨头,眼窝深陷,面色枯黄,一口牙齿和十个手指头黑得像炭。握笔的食指不时一抽搐。

敬业,是章老师最大的长处,也是他最大的短处。

因为敬业,他写得特别慢,但凡让他写的稿子,哪怕是一篇有固定格式的应用文,他也一定字斟句酌,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好不容易完成了初稿,正式誊抄,四百字的方格稿纸,抄到第三百九十八个字,忽然发觉把木旁写成了提手旁,他决不会就在提手右边加一点,一定撕下这一整页,重抄。有时候稿子要得急,怎么催他,他也是雷打不动:文章千古事,马虎不得的。何况是政治任务!

除了慢,还一根筋。作报告的是领导,领导就是东家。做事不依东累死也无功。这样人人明白的道理他就是不明白。相反老是跟领导较真。有一年写过年聚餐的领导致辞:“……感谢同志们一年来辛勤的工作”,那时还是公司分管领导的陈时叙审稿时把“辛勤的”改为了“辛勤地”,他拿回去重抄时一下急了:

这里只能是“的”,怎么可以是“地”!

陈时叙也是个喜欢咬文嚼字的:

只能是“地”,怎么能是“的”!

你错了!

章老师脖子一拧。

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陈时叙也急了。

不是听我的,也不是听你的。听规矩的!

按规矩就是“地”!

按规矩就是“的”!

是你说的算规矩,还是我说的算规矩?

你说的不算,我说的也不算。规矩说了算!

你……

陈时叙自己打住了。这样争下去,就成了转车轱辘,永远不会有结果:

我今天没空跟你谈规矩。你回办公室照我改的抄。规矩以后再说。

不,断断不行!

章老师斩钉截铁。在学校里要是遇到这样不肯改错的学生,他是一定要处罚的。

那好吧,我听你的。

陈时叙只有妥协。

不是听我的,是听规矩的。

章老师说着,接过稿子回去重抄,把陈时叙改为的“地”重新改回“的”。他不知道陈时叙把他重抄的稿子呈送给一把手之前,还是把那个“的”改回了“地”。因为一把手在致辞时既没有念“辛勤的”,也没有念“辛勤地”,而是念“感谢同志们一年来的辛勤工作”。

属下这样的执拗,让陈时叙很头疼。但章老师是老资格,他不能随意发作。多年来,找到一个趁手的笔杆子一直是公司的一个大难题,进政工科的人不是皇亲就是国戚,大都不肯写材料。偶尔有一个不知深浅的,干几次就找借口溜了。他们就是不溜,也没法留。有章老师那样文字能力的人还真没一个。

卢家瑞的出现让陈时叙看到了希望,高校的高材生,水准应该不成问题;年轻,应该不会那么古板。他那时已经是一把手,更切实地知道笔杆子的重要。卢家瑞进公司上班的头天,就被他请到办公室,亲自交代工作:那些中央的大筆杆子把领袖的谈话记录下来,就能整理成政策条文,逻辑极其严密,而文字又很活。我们就是要向国家水平看齐,云云。满腔期待。之后,每有大报告,他都让分管的副职在一边待着,自己照旧先谈设想,全文分几大部分,每一部分分几点,每一点分几个层次,等等。完了,不忘补一句:当然,我只是搭个架子,行不行你还可以推敲,你是专家。锦绣文章还靠你来写。

卢家瑞没有让陈时叙失望。所谓投桃报李。陈时叙引他为知己,他自然应该不惜为知己者死。何况写材料也死不了人。陈时叙每谈构思,他都留心记住。除了报告的大小标题都照用陈时叙的交代不误,行文中还恰当地嵌入陈时叙特别得意、自我感觉已经达到经典水准的语录。最牛逼的是,他与陈时叙经常有惊人的默契。

有一次,报告“抠”到最后一部分,初稿中这部分的导语是“要把冲天的雄心壮志同扎实的科学态度结合起来……”陈时叙觉得太俗、落套,希望有更新颖、更生动、更形象的话来取代。看看五更已过,人困马乏,他站起来说,大家活动活动,都好好想想。随后走出会议室。接着,隔壁不远的洗手间响起液体溅落的声音。然后是一阵静默。大家以为他出中风之类的事了,有人正想去看看究竟,他却带着一股淡淡的阿莫尼亚气息回到会议室,一脸兴奋,正要说什么,卢家瑞同样兴奋地起立,高声道:

书记,我想到一句话了,就等您回来定夺!

什么话,你先说。

“要像蚯蚓一样埋头苦干,不能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

太好了!我刚才在洗手间想到的就是这句话。

陈时叙脱口而出。说话间,他的手还在裤裆那里,好像是在标明麻雀灵感的来处,话音落了,才扣上最后一粒扣子。

好,好得很!英雄所见略同!

一众人欢呼着涌出会议室,庆幸总算摆脱了一夜的苦熬。

卢家瑞与陈时叙这样的默契,让陈时叙对他的倚重几乎绝对化。以至于导致了章老师的悲剧。

章老师头次跟卢家瑞交谈,很努力地欢欣着:

欢迎欢迎,你来了就好了,有了年轻人,我就轻松了。

说话的时候,章老师从一只老式公文包里一个一个地掏出十好几个小药瓶,在桌上排了个长队,然后一个一个打开,或一粒,或两粒,或三粒五粒不等,一一摆在预先摊开的白纸上,口里念念有词:颈椎、肩椎、腰椎、血压、血脂、血糖、心血管、脑血管、胰腺、肠胃、肝、肾、前列腺……一边念叨,一边端起一大缸子温水一一送服。

章老师说的是真心话,也有掩饰不了的醋意。这让卢家瑞心生怜悯:这是一个老实人,但是平庸。

陈时叙对卢家瑞的文字很快就有了几乎绝对的信任。公司各部门只要是必须送审的文字,他都让先交卢家瑞过目,过了卢家瑞的关,才能到他这里。章老师是政工组的元老,以为自己可以例外,有一次把熬了几个通宵写的一个通讯报道,直接送到陈时叙办公室,像怕吓着蚂蚁似的小心地敲门,小心地走到陈时叙的办公桌边,小心地喊了一声“陈书记”。

陈时叙正在批文件,没空抬头:

章老师吧?稿子给卢家瑞看过了吗?看过了就放下,没看过你先送他看看,他说行你再送来。

一阵静默。随后是“咣当”一声。等陈时叙反应过来,章老师已经倒在地上。

因为抢救及时,章老师没有大碍。住院出来,依旧可以上班,只是走路有点不利索,嘴略有点歪,说话流口水,肩膀一高一低,高的那边,手臂有点悬起,胳膊拐以下不停地晃荡。

前车之鉴啊。

章老师语重心长地告诫卢家瑞。

卢家瑞很感动地点头,但心里并不以为然。公司就要改制,章老师这样的只能提前退休回去抱孙子了。而他则即将随升迁的陈时叙调去区建工局。他跟章老师最大的不同,除了才气,还有一副好像专为写材料而生的体魄。

区建工局的工作范围更大,要写的材料更多。局里几个头儿每有讲话,都只认卢家瑞写的稿,别人写的都不灵。这让他在全区建工系统,成为大名鼎鼎的金笔杆子。

下属单位的头儿慕他的名也来请他写讲话稿。他乐此不疲。他创造过半个钟头内完成六个领导不同主题的讲话稿,而且领导个个满意的纪录。只要写稿,他全部的神经就都立马亢奋。可以连续几天几夜不离开办公桌。中间只喝几次老婆煲的靓汤。他老婆把他的写稿当成经国大业,看得极其神圣。只要他因为写稿不回家,她就按只要她听说过的各种民间验方,精心煲了各种精选的不同材料的汤汤水水,用保温瓶装好,抱在怀里,打的送去。

五十岁是个坎。但卢家瑞没感觉。直到有一天,他忽然觉得电脑和手机要加大字号;坐久了站起来,腿有点发软,头有点恍惚;不管喝了多少老婆用最灵验的秘方煲的汤,房事仍是力不从心,已经眼看着奔六了。头一次觉得有必要对镜端详,头一次发现脸色发黑,眼睛发暗,鼻头居然是红的,毛孔毕现。

老了!

两口子在枕头上四目相对。卢家瑞一再奋起,终是无奈,深感对不起老婆。

都这把年纪了,做不了就不做。

老婆很体谅:

你写得太拼了,透支了,掏空了,等我慢慢给你补。

卢家瑞爱怜地抚着老婆已经干瘪的乳房:

你也老了,唔使(不要)操心啦。

卢家瑞头一次觉得应该为自己盘算一下——他一生的业绩就是那些无以计数的各类报告、总结、公文;他一生的心血和汗水都流淌在那些绝对精雕细琢、绝对四平八稳的字里行间了。从第一篇开始就悉心保存下来的各类文章草稿和电脑打印稿,早已堆得足以等身了。他绝对对得起对他有知遇之恩的陈时叙,但陈时叙最终给了他什么?直到今天,就要退休了,除了办公室从公司换到了上级机关,他依然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办事员,连个芝麻大的股长都不是,连个临时性的小组长都没当过。而在他之前和之后也是分工写材料的人,只要跳槽了,个个都不是当了大小领导,就是做了老板发了财,而且好像并不怎么费力。一次几个老同事饭局,当年从政工科回到公司子弟学校的梁老师来了,公司改制后他被选拔到区教育局当副局长。在局长任上退休。几个老友吹水(聊天)得高兴,讲起年轻时候的事,他说:莫谈“攻读”了,我那时每天坐下来把书打开,就盯着那一页,从来就冇翻过。至于那些文章,也简单,公开的报刊上大把,剪刀加糨糊,一剪、一拼、一抄,就妥了。

至于陈时叙,早已进了市建工局的领导班子。

当然,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只是一闪念。卢家瑞认真想想,这一生还是有许多值得骄傲的地方——大学毕业,他的毕业论文被评为那一年全省高校唯一一篇优秀文科论文,这样的成绩,他们大学之前没有,之后也没有,至今无人企及;他创造过半个钟头内完成六个领导不同主题的讲话稿,而且领导个个满意的纪录,近乎奇迹;最让他欣慰的是,他写的虽然都是官样文章,但其中很有些熠熠发光的金句。他脑子忽然灵光一现:退休前也为自己做件立言立身的事——从多年保存的草稿里,把那些曾经殚精竭虑、挖空心思、搜肠刮肚想出来的金句摘录整理出来,自费印个小册子,不能流芳百世,至少可以传给子孙,让后人知道祖上有他这么个才子,人前有光。这辈子没有资格在台上作大报告,给自己作个小总结总可以的。

卢家瑞全身心投入的编书刚刚开始,有一天上班,办公桌上不知什么时候放了一本崭新的装帧精美的书,作者是陈时叙。把书打开,全部是陈时叙从政多年作的工作报告和总结,也全部是出自卢家瑞的手笔。那些卢家瑞正在摘录整理的金句就在其中熠熠发光。

书里夹了一张打印的小便条:

根据局务会决定,陈时叙老领导的著作,人手一册。书款照原价在各人当月工资扣除。

五 任 公

1

高辉一早就来电话,约晚上泡吧:

没打扰你好事吧?一个人?真的?那太惨了。晚上我带几个靓妹去。

高辉之前在剧团编剧,带出来泡吧的女孩个个想嫁入豪门,却又个个给蹂躏得上不了台面。

你自己留着吧。我才不碰你们的残羹剩饭。什么事就电话里讲吧。

雪国说。

这事还真得好好策划一下。

高辉刚调进电视台,接到的第一个活就是做一档抗战老兵的节目。

我操你妈逼个电视台!

雪国在电话里粗野地叫起来:

又是“抗战”!我抗你妈逼个战!

高辉在剧团的时候,拉着雪国给他当枪手。起先他有些犹豫。高辉把他拽到横店,一看那阵势,他傻了眼。

只要一开工,立刻就是枪炮声一片,遍地都是穿着“鬼子”军服的群众演员。为了应抗日战争胜利七十周年的景,各大電视台纷纷给自己预留了抢眼的专栏。这里闹哄哄拍戏的几十个剧组,几个古装戏除外,都在拍抗日剧。一个职业“鬼子”一天内在不同剧组起码被打死十次。一拨一拨的港台导演“北上”执导抗日剧,直接就拍成刑侦、涉案、武侠、言情的魔幻抗日剧。裤裆藏雷、手撕鬼子、单手掏心、石头打飞机;刚被强奸的女人转眼就射死几十个日伪军;几个人就干掉鬼子的一个联队;女子小分队必有一个负责魅惑,设计好理由扒个精光……比雷、比俗、比变态。要的就只是收视率。

干一票吧!高辉怂恿。你爷爷不是抗战军人么,正好为老人家正个名啊!

“我想我们正在进入另一个黑暗和无知的时代。人类延续了数千年的知识、理性的传统,也许就这样结束了,剩下的只有娱乐和成功。”

雪国忽然想起美国埃默里大学教授马克·鲍尔莱的《最愚蠢的一代》。

操,不干白不干!雪国咬咬牙,参与编了个戏,里面的抗日英雄神威强过奥特曼,能力超过蝙蝠侠,姨太太戏份比抗战还多,拍完了,连他自己也懒得看,刚放了几集就在网上给骂得狗血淋头。却进了电视剧收入亿元俱乐部,排在全国卫视黄金档收视率前几名。他和高辉海赚了一把。

高辉事后总结:傻逼的钱最好赚。傻逼有两种,一种是真傻逼,一种是假傻逼。真傻逼是那些吃完饭就猫在电视机前的猪脑子,你喂什么他吃什么;假傻逼是那班当官的,只要名头是“主旋律”“正能量”,不会惹得上面不高兴,你爱咋玩咋玩。最傻逼的就是那些大名人,大会小会正颜厉色,煞有介事问,这究竟是艺术创作,还是消费历史和民族感情?操他妈,生理学、物理学都不管了,整个就是“跳大神”,还问是不是“艺术创作”!

因为得意忘形,雪国有次拿着张晓珺当角色,在她身上比画他在那部神剧里设计的动作,没想到张晓珺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轻轻地推开他抓着她乳房的手掌,坐起来,说:恶心!

张晓珺跟他的最终分手,这是最初的起因。让张晓珺一下看出了他的轻薄!为了这次失言,他肠子都悔青了。

另一个差点没揍他的是他父亲。

雪国出生二十年前,他爷爷进了劳改农场,罪名是历史反革命。为了划清界限,将近十年,家里没人去看过他。那年,劳改农场给家属来了一个通知,说人快死了,你们还是来个人见一面吧。交不出学费失学多年的雪国父亲,因为出身不好在城里找不到工作,正好有个农场招工,不查三代,他当时就报了名。走之前,他决定去劳改农场看父亲。

躺在木板上的老人像把干柴,浑身到处是青紫和血痕。他肝硬化晚期,常常痛得老半天趴在田埂上。其他的犯人就群起批斗。当着管教的面,下手极狠。

我做不动,应该批斗。

老人毫无抱怨地看着雪国父亲:

“你来了就好,我最后几句话总算有个交代。你要让家里的后人知道,历史上我就是当兵吃粮,不懂革命,也不懂反革命。我就知道我是抗日军人。我们村里几个一块儿当兵的壮丁个个是自愿的,没一个包。日本人凶狠,会打仗,最后一次与日军交战,我们一个营三百多人,最后只剩百把人。日军一发炮弹在我附近爆炸,我亲眼见到炮弹片飞过来把两步开外班长的颈子切断了,头在战壕里滚了十几米远。有一块弹片炸到我脸上,就是这条疤。”他边说边用手触碰那块疤,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我不后悔为这个国家打过仗流过血。国家没亡就是好事……”

你编出这样操蛋的戏,哪天你死了,我看你怎样去见你爷爷!

雪国父亲的手刚抬起就颓然落下,脸色突然煞白。雪国赶紧去找救心丹。

这回完全是两码事!这回是专访真人真事,不带掺假的。

高辉指天发誓。

我念红头文件给你听:这是一个宏大严肃的主题……有关创作者应增强社会责任意识……

跟我有半毛钱关系吗?

雪国没听完就要扔电话。

别别别,是我求你帮忙!这次要专访的人还真跟你能扯上点瓜葛。一位当年的川军校官,九十岁,姓任,都江堰人,刚进大学就应征入伍,参加抗战。1959年被劳改。知道他大学的专业是土木工程,管教就让他建房。他极少说话,腰身永远挺得笔直,从不像别的劳改犯那样驼背弯腰,低眉顺眼。管教也都有点怵他,喊他“任工”。文革后期被政府特赦释放。现今大家喊他“任公”。

汶川地震,有人给他打电话让他快跑。他淡淡地对电话那头说:“好的,你把电话挂了吧。”然后从容离家,已经从十楼走到了八楼,想起家里的电脑没关,又返回去关了。那幢楼最终没有倒塌,是都江堰无数站立的废墟之一。

地震后他被儿子接来身边,原来跟儿子一家住在你们附近的叠彩翠园,大概是给我缠烦了,最近搬了家,租房独住。电视台费了许多周折,才发现他没走远,就在你们建国街。

为什么要我帮忙?

这个节目一直做得挺顺的。我们台别的记者走访了上百个健在的抗战亲历者,无论是普通士兵,还是高级军官,个个都印堂发亮,慷慨激昂,滔滔不绝,佝偻的胸口上挂着政府新发的“抗战老兵纪念章”。他们喜欢讲抗战史,有多少人问起多少遍,他们就不厌其烦地讲多少遍。只要有人愿听愿收集,他们都是乐意的。可我却遇到了任公这么一位怪老人,当年他的故旧中还活着的、能找到的我差不多都找了,都挺配合的。有个老兵翻出当年的绑腿,每条差不多三米,七十年过去,虽然手脚有点迟缓,但缠起来依然利索:你问任中校?老人忽然起身一个立正:格老子那是我们的铁血长官啊!在他手下你不敢怕死,你要怕死那死得更快。但我千辛万苦找到任公本人,无论你问什么说什么,他都像没听见一样。我是实在没办法了,想出了这么个点子,让你以抗战军人后代的身份跟他对话。他总不至于真是那么铁石心肠。

少他一个不行吗?

雪国口气有点松动了。

也不是不行。不过他的故事太惨烈了,我听了怎么也放不下。

任公抗战时是中校团政治指导员。有一回打扫战场,几个新兵看着死了那么多弟兄,害怕得不得了,找了个机会就逃跑。给抓回来一个。任公让手下把逃兵绑在树上,在场的全体集合,让所有的士兵每人在逃兵身上劃一刀。那个人全身的皮都被活剥了下来,死的时候眼睛瞪得老大。任公眼睛都不眨一下,说:外敌当前,军人只可战死,不可苟活!在任公那里,新兵逃跑抓住了剥皮是客气的;如果是老兵逃跑被抓回来,就叫他自己挖坑,自己跳下去活埋。

雪国听得毛骨悚然。

这就是抗战——用血肉筑长城。“九一八”事变开始,到抗战结束,长达十四年,中国付出了三千多万军人和百姓的生命!

2

这是建国街人最少的一块空地,不时有尘土从附近正在改造的城中村那边随风而来,漫天飞舞。大白天没人走近这里,唯有一个老先生立在其中。

老先生矮小精瘦,须发花白,面容清癯,在难耐的浑浊中超然物外。腿笔直,腰微弓,一手背后,一手抓笔,斑驳的水泥地上,一支一握粗的杖笔挥洒腾挪,收放自如,徐疾适度,疏密有致,行云流水,又中规中矩:

草圣最为难

龙蛇走笔端

……

韩道亨手书墨迹本《草诀百韵歌》是万历四十一年的石刻本。全文为五言俳律,明确草字主要的部首、用法及部首间的区别,以及结体和行笔的规律,笔画清晰,法度严谨,又有正楷对照,便于记忆,当时便传诵一时,作为行草书法的范本广为流传。

这位老先生是何方圣贤呢?姿态稳健沉毅,运笔灵动飞扬,威严如同刀剑。

这几年文坛忽然风行起书法,作家们为了显出自己的渊源,到哪儿都要挥毫泼墨,有的还标价高额润笔。反而是十足地显出了根器的浅薄。雪国觉得特搞笑。无聊的时候他会翻翻古字帖,对当今名头吓人的书家没有几个认可的。但这位老先生的姿态和笔迹却紧紧抓住了他。再三踌躇,想要上前请教,老先生却已收势。

依旧是目不旁视,立定,转身,悠然而去。

雪国怅怅地看着那背影消失,回头再看水泥地,先前盈盈的水迹渐次杳然,深深沉入地下。

忽然出现的老先生是建国街的一个亮点。放落高辉的电话,雪国想,所谓“任公”,是不是这位老先生呢?

老先生却没有再在雪国见到的同一个时间出现。有人说在半夜以后见到过他,一袭素白绸衣,在建国街最偏的一隅打拳。只是虽有星月,林木却密,不能确认。

雪国让高辉住到自己这里,半夜下楼,两个人寻寻觅觅,探头探脑,连自己都觉得形迹可疑。

东一头,西一头,有失眠症的人在稀稀拉拉绕着大圈子转悠;这一边,那一边,有电视在高高低低的窗子里疏疏落落地欢歌笑语。

终于见到任公。

老先生一改书卷风范,真的在打拳。如果判断不错,应该是迷踪长拳。

在先前写字的那块空地,隔墙工地灯光映照下的九旬老人,下身着洁白的灯笼裤,腰间和腿脚紧扎,上身赤裸,肌腱筋骨如铁,像挥洒草书一样,闪展腾挪,身法灵动。

重实战的迷踪拳产生的历史不远,却凝聚了久远的厚重精华,综合了各家武术套路。其中的迷踪长拳,缓慢轻松,呼吸自然,很容易误认为太极拳。迷踪拳以技击实战著称,单人空击练习是其实战技法基本功之一。功架端正,敏捷多变。上肢甩、拍、滚、掳;下肢跳、截、挂、缠;身法靠、闪、定、缩。眼神集中一点,兼顾八方;腿法劲足力满,干净利落。静若处子,动若脱兔,虚实相间,刚柔相济,坚忍不拔,势在必得。

迷踪拳与草书同是如走龙蛇,亦不妨看作是一种草书。华夏文化林林总总,精髓其实同一。书与拳亦然:书乃文拳,拳乃武书。欲入圣境,至为不易。

胸口一股热气涌上,雪国和高辉从墙柱后走出来,忍不住一声赞叹。

对不起,任公,这么晚了,又来打扰您。

不止一次被对方拒绝过的高辉盯着老人的脸,盯着他的严峻和无动于衷。指望能从他面对自己的目光中看到某种惊诧或是赞许:

这次我们不作采访。我给您老带来一位孙辈晚生,他祖父也是抗战军人,去世早。他想从您老那儿感受老英雄们的脉息。

高辉很满意自己的这个开场白。似乎是要探测沉默的深度,他最后那个“息”字拖得长长的。

却落入无底的沉默。

老人没有动弹,两只手臂下垂,伫立良久,一声不吭。

他的沉默坚如磐石不可动摇。

他在等着对方离开。

雪国在后面触了一下高辉,提醒他没有可能动摇这种沉默。

今天……实在是太晚了……那么……我们明天……再来拜访。

高辉有点结巴,自说自话。

3

早晨。雪国和高辉早早地静候在任公门外,等着他开门。

门开了。见到门外的人,任公停住了脚步。

老人带着一种庄重的执拗,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笔挺僵硬,手臂贴着身子很标准地垂下,脸上是那么无懈可击地没有表情,仿佛那上面挂不住一丝一毫的喜怒哀乐。

老人身后的房间很空,除了必需的生活用品,没有多余的东西。充满整个房间的,是一个灵魂。

沉默彌漫在所有空间,像一种沉重窒闷的气体,在每个角落深处都呈现出饱和状态。

忽然,老人慢慢欠了欠身子,嘴唇半开半合。雪国和高辉一激灵,以为他终于觉得该有所表示。然而,他的嘴巴又完全闭上。

门无声但有力地合上。老人的脚步声消失在房间深处。

六 没有故乡

1

雪国夜晚不泡吧就来先烈陵转悠。跟之前不同的是,之前有张晓珺陪着瞎聊,现在没有了。他也再没带别的女孩来过这儿。

陵园陷落在城市喧嚣的光怪陆离中,格外肃穆萧飒。

陵墓里的几十具尸骨,许多没有姓名。不知他们的故乡在哪里,故乡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他们曾经热血沸腾地奔赴死亡,惊天地泣鬼神,最终归于寂静。如果有灵魂,在时过境迁后的闹市中,这些“自由魂”也不知魂归何处?

看见唐晓菊是在墓道上。一个人晃过来晃过去,不快不慢,也不东张西望,像个在琢磨诗歌之类的文艺小青年。因为人少,雪国几乎是第一眼就注意到她了,只没往心里去。在一座男生太自负、女生太独立的城市,一座爱情稀缺的城市,一座剩女成群的城市,一座结婚成本和离婚率俱高的城市,这样的女孩哪个犄角旮旯都能见到。雪国并不是天天会来,来了也不是每次都能遇到,但在差不多同样的时间和同样的地方遇到几次以后,就留下了印象,再有几次没见到就会想,那女孩来了吗?来了,在哪儿?没来,为什么?莫名其妙地有点怅惘。

台风来前,空气很沉闷,不时洒一阵雨。雪国在树下站住,等阵雨过去。唐晓菊两手抱着头,“吧嗒吧嗒”跑过来。

讨厌,刚做的头。

她自言自语。看看身边的雪国,问:

躲雨,还是等人?

都是。

男人,还是女人?

当然是女人。

哦,那我去别处,不妨碍你。

别走开,我等的就是你。

等我?行啊。去哪儿?

想跟你聊聊。

跟我聊?

唐晓菊说:

我的时间要付费的。

我的时间不值钱。我可以给你钱。

你有冇搞清楚,我是鸡。

我是亚鸡。

雪国说。

什么是亚鸡?

就是不如鸡。

唐晓菊笑起来,连我还不如?

知道“三教九流”吗?

听过。

知道“上九流下九流”吗?

不知道。還分上下啊?

你干的这一行排在下九流的最末位。我干的这一行连最末位也够不上。

哦,那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

还要我说出来?鸭啊。你们赚钱比我们多多了。我消费不起。

我不是……

唐晓菊包里的手机响了,她掏出来看了一眼,说:

我不跟你扯了,我有客人了。喏,拿着,什么时候有钱了,想干了,随时来电话。

唐晓菊给雪国塞了张名片,转身跟来时一样“吧嗒吧嗒”地跑了。

2

这一带的宾馆门前,一早上满地都是小卡片,花花绿绿中歪斜着一个半裸的艳俗的女孩。唐晓菊给雪国的那张名片,却是中规中矩的:姓名、职务、单位、手机号。上面,唐晓菊是一家服装公司的经理——这自然是一个辛酸的愿望。

雪国从不叫鸡。他从不缺性伴。

跟张晓珺的分手让雪国有点受伤。他在他看上的女人那儿从来所向披靡。除了他觉得腻歪了,绝情,没有对方甩手走人的道理。

我已经不存在了,将你的人生再一次重来吧。

张晓珺拒绝了好几个他的电话之后,给他发的最后一条短信凛然而决绝,毫无余地。张晓珺最后那句话是对他的嘲笑。他曾经在一次完事之后吧嗒着嘴说:这是一个将人生重来的故事。这让他恼怒。

但他并不那么容易消沉。那之后他没有闲着,他需要重拾自信。他的微博粉丝好几千,这年头最不缺的就是情感饥渴的男女。看上去高不可攀的明星、名人、主播,转眼就可以是睡粉,就看你的造化了。

只是难得尽如人意。

最重要的不是美丑。有些美女,和她们谈一个小时,就知道了她和她老妈吃什么保健品、用什么护肤霜、看什么电视剧。她们的一生,好像都浓缩在这短促的时间里,再聊下去,就没有了话题。有的长得很美,但双眼呆滞,没有焦点,像是木头人。有的一本正经,你说什么也讨不到她的欢心,这样的女人越漂亮越危险。最讨厌的是自命不凡的高姿态女强人,当别人都是白痴,只有自己最精,这种女人多数荷尔蒙失调。有少根筋的,大大咧咧地吃喝闹腾架秧子,倒是让人忘记忧愁,但这样的大笑姑婆兼馋嘴时间长了还是乏味。更多的是你从来见不到她的钱包长什么样,也记不起她曾为你做过些什么,只是一味地年轻可爱,不懂男人很容易从一种年轻可爱,转移到另一种年轻可爱。你呵护她一个月,第二个月便烦了,觉得不值,第三个月你便注意上别的女孩,撤了。要是有一根筋地问起为何离去?就会直接回答:因为你太自我,因为你太精,因为我不想做你的骑士了。

没有原则地溺爱一个人,只能让这个人变得自私。不管男人还是女人,对一个根本不关心你的人,你还一个劲地付出,那是受虐狂。

张晓珺之后,雪国身边的女孩跟之前一样走马灯似的晃来晃去,却总是遇人不淑。交往稍长的是电视台那个给他作过访谈的主持人。

分手是因为他向她谈起要一个人去欧洲旅行,她居然大发脾气:你怎么一点责任心也没有,就没想带上我?他们曾一起自驾过小半个中国。她不会开车,坐在一边享受音乐和美景。旅馆要套房,用餐要大菜。晚上你抱她,她会逼你回答:我对你好不好?

雪国看着她,心里一阵发凉。他还不能奢侈到动不动就带上女友满世界转悠的程度。

硕士毕业,雪国雄心勃勃南下,没头苍蝇似的撞了一圈,在一个乡镇政府被一帮话也听不清楚的人呼来唤去。直到有一天一个土豪冒出来,拿着一本香港大亨砖头似的豪华烫金传记问他,可不可以给他写本这样的书,出价十万。他觉得应该加个价,斗胆说:二十万。对方说,行。后来他知道,他的这部处女作出版,出版社在土豪那儿拿了二百万。不过这二十万开了个好头,从那以后,谁让他制造这种垃圾,他开口都是一百万。当地官办社团想聘他,他拒绝了。他不想被圈养,只愿意自由自在。写老板传,编电视剧,接政府购买服务的单,都是傻逼活,只要对了官员和老板的胃口,来钱又快又多。

之前牛逼烘烘的所谓灵魂不知不觉间就麻木了,心甘情愿沦为权贵与金钱的奴婢。他其实是在出卖自己。他因此不会太不拿钱当回事。女主持最让他不爽的是在她的观念里,从没有想过两人一起担待。不出钱,出点力总可以吧?旅馆便宜一点、饭菜简单一点总可以吧?但她压根儿没有这样的念头,只是一味地让你这样那样,好像她陪你旅行是给你的恩典。

雪国不能不拒绝她,这是对她的尊重。后果如何,不重要了。

朋友们大都结婚生子,过着他们曾经非常鄙视的庸俗的中年生活。雪国坚决抵制这种堕落,坚持单身。他相信他这辈子都不会结婚,除非觉得结婚一定比单身更优越。但他看到的事实是,成家的朋友都比他们年轻时更懒惰、更颓废、更缺乏活力、更自以为是。他想好了,不能为等老了有人照顾就娶妻生子,不如趁精力旺盛多赚些钱,老了就叫鸡,像唐晓菊这样青春靓丽的,办不了事,看着也是舒服的。干吗非跟一个人白头偕老?决不去养老院,也不找老女人。他有个朋友主张老了固定三五个老情人,作为精神交流对象。那是脑子进水。女人老了,属于女性的一切美好就都随岁月消失了。剩下的不是变态做作,就是嚣张粗俗,多疑、怨恨、尖钻、贪婪。眼下的家庭伦理影视剧里,凡过了中年的女人,没一个不是这德行。

如果恋爱,雪国希望是这样的女孩:可以让身体和思想一起裸露,可以触摸到对方身体和思想的每一个角落,十足愉悦地交流,分享一切——知识、智慧、观点、金钱、快乐以及酣畅淋漓的性交。那应该是个有灵气的女孩。你一说话,她的眼睛在嘴巴张开之前就告诉你她赞不赞成。即使不同意,她也不争。因为,她知道,世界上有各种不同,才有趣。

但这样的女人好像都去了另一个星球。即便是在各类屏幕前光鲜明媚的女人们,也不过是大众好奇又哗然的群体。这些着装得体、容妆精致的女神们,早已被世俗扒得只剩下野心和物欲。都说男人是骗子,谁又知道有多少男人被女人骗过。

只能约炮。

为了消灭生命的无力感和虚无感,在与女人的细致温柔的缠绵中、在肉体的相互抚慰下,不可自拔地沉沦。

女人爱化妆,男人爱说谎。女人化妆欺骗男人的眼,男人说谎欺骗女人的心。网上风传着一个小粉红“骗炮”的故事,打着情感、恋爱的幌子,同时维持着与几十个女性的关系。他的微博,都是時下流行的满满的“正能量”。背后,每次上床,他也都跟人说:来吧,我给你注入满满的正能量。这样的高颜值青春加正能量宣传套餐,把人们对颜值、嗓音的痴迷,对性的幻想与政治信念搭配着一起向大众兜售,据说是与时俱进的一种有效方式。然而,一旦事发,“榜样模范”的光环就只能凸现其流氓底色。雪国不是骗子。每次他都事先跟对方说清,是约炮,不是恋爱;虽然卿卿我我,但不是谈情说爱。你情我愿,男欢女爱,别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期望。行就来往,不行就拜拜。想光靠上床得到轻松安逸的生活,完全是幻想。人生是很累的,现在不累,以后会更累。

城里待腻了,就去海边租个房子,享受或孤独郁闷失眠或充实高昂兴奋的小情绪。

在精神受难、心如死灰的时代,只有压抑生命的平庸和目光短浅的现实主义,发自内心的微笑难觅踪影。历史长时间一片黑暗。只有当下没有永恒。人们平安无事但心灰意冷。资本社会依靠伟哥似的娱乐催发爆笑,其实恰恰暗示了永恒的缺席和生活价值的虚无。幸福是什么?幸福即自由,即自由地支配自己的时间、空间、身体与财产,以及实现自己的一些渺小的愿望。如此而已。绝望就是信仰,并蔑视仅剩的热情。

微博的文字像蛇一样冰凉。偶尔会有一条小鲫鱼从死水里“吧嗒吧嗒”跳出来,活蹦乱跳。

那是唐晓菊。

反而是一只鸡让他看到一抹人性的亮光。唐晓菊不论有多么卑贱,她是真实的。在一个几乎听不到真话的世界,毫无虚伪变成了一种极为稀缺的品质。即使是张晓珺这样自以为脱俗的女人,一旦再次面对雪国,她会有勇气承认他们曾经的疯狂吗?

3

电话一按键马上就通了:

唐总好。

雪国调侃。

大哥啊,哪位?

是唐晓菊性感诱人的声音。

知道是大哥还问哪位?

对不起,我大哥太多了。

亚鸡。

亚鸡?什么亚鸡?

先烈陵,晚上,下雨。不记得了?

哦——

唐晓菊声音拉得老长:

好像有那么回事。今天有钱了?想干了?

放心,钱不会少你的。

雪国回避正面回答。

看来是老手啊。大上午的,我们都是处女啊。

处女?

今天还没开工嘛。

行,那我给你开工。

唐晓菊笑起来:

你运气真差,我今天做不了。

为什么?

大姨妈来了。

从老家来的吗?她管得了你?

那边笑得更厉害了,笑够了,喘气说:

还真是亚鸡啊。就冲你连大姨妈也不懂,我帮你找个小妹吧。

不要,我只要你。

看来我碰上花痴了。好吧,我过来,正好无聊。不过先说清楚,办不了事啊。

我没说要办事,只想跟你聊聊。

雪国站在窗口等着,不知为什么有点焦灼。唐晓菊终于出现在建国街文化广场,在一大堆奇形怪状的老女人中特别抢眼。他一溜烟下楼,在唐晓菊面前晃过,唐晓菊等他转身往前走了好几步,才缓缓跟上。

你不必那么小心,我这儿常有女孩。

进了房间,雪国说。

这是你的房间?怎么没人?

我不是人吗?

唐晓菊笑了:

你不说你是亚鸡吗?

你真信吗?你就不怕我是雷子?

你不像。

很高兴你没有高看我。

我见过的男人多了,什么样的没有。再说我也不在乎你是不是雷子。大不了就是进去,几天、几个月、几年,无所谓,出来,我还是我。

唐晓菊把床上摊着的被子团成一堆,在床沿坐下。她今天穿得很淑女,没有化妆,浑身散发出洗液的清新,一脸的调皮。从窗口斜进来的阳光照得她脸上嫩草似的茸毛发亮。

雪国两手捧起唐晓菊的脸,把嘴唇凑上去。

唐晓菊两只手支在床上,身子往后一退:

不要!

为什么?

不行!

就一口。

雪国赖不叽叽。

唐晓菊用力推了一掌:

很脏。

我脏?

不是你脏,是我脏。

看看雪国不高兴,唐晓菊问:

你真的想做?

你不说不能做吗?

真乖!这么乖的男人还真少见。那我谢谢你。今天是真不能做,例假。你真不知道我们把例假叫大姨妈吗?

知道,我能不知道吗?

其实雪国是真不知道。唐晓菊抿抿嘴,没有深究:

拉上窗帘,把衣服脱了吧。我给你嘬,或者,打飞机,裸聊,都行。随你。我不会让你白花钱。

讲好了,就是聊聊,你放心,钱我照付,不算你白賺。

知道唐晓菊为什么说“脏”了。雪国既索然,又有种说不清的感动。

你真想跟我聊,为什么?

在先烈陵散步,见过你好多次。

见过好多次就想聊,街上的警察天天见,你怎么不去跟他们聊?

我也跟他们聊的。我喜欢交朋友。

我不交朋友。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男人在我们身上就是找乐子的,什么朋友不朋友。再文质彬彬,再冠冕堂皇的人,脱光了都跟狗一样。

雪国一怔,脑子一下乱了。

我们上钟吧。

唐晓菊说:

这就算开始聊了,对吧?

是——吧。

那你问吧,你想知道什么?

雪国有点尴尬。原先想制造一点暧昧情调,人家根本不吃这套:

我想知道什么你就说什么吗?

当然,我没有隐私。

好吧。别告诉我你父母有病,弟弟没钱上学。这样的故事网上多的是。先说说你的第一个。

是个老乡,车间的领班。

唐晓菊很痛快:

那时我从老家出来进厂不到一个月,很生疏。下晚班他领我去排档吃了一碗海鲜粥,然后就去了他的宿舍。他也是跟人合住的,那人不在。他就把我操了。完事我问他会不会娶我,没想他瞪着眼睛像见了怪物:干吗要娶你?车间里上百号蹲着撒尿的我能娶得过来?不是你盘子靓些我都懒得操你!

回去,我痛痛快快哭了一场——我那时还会哭,现在不会了——哭完我想:王八蛋你不过就是早来了几年,不跟我一样是打工的么,凭什么让你这样的烂仔占便宜!

不久我就勾搭上了老板。说勾搭,还是他先发现我的,我顺杆上。先吊了他两天胃口——他在宾馆开了房,我没去。他在电话里威胁要让我走人,我说,好啊,我正好在这里做烦了。他又求我,说要包我,先说包三个月,我不肯,后来加到一年,我勉强答应了。我是故意的。老板说话都是放屁,提起裤子就不认账。付了一个月的钱和房租,第二个月就不见人影。我也没指望他。反正这一个月他也没来几回,比起在宾馆坐台,我还是赚了。

后来就跟上几个从老家出来的姐妹结伴去宾馆做。直到大扫黄,那个叫“男人天堂”的城市宾馆都空了,就跑这里来了。

嗬,我好像说到第二个了。

唐晓菊忽然打住:

还往下说吗?

说吧。

雪国心里发紧。

往下就记不太清了。

唐晓菊嫣然一笑:

一个一个爬上来又滚下去。我开始很敬业,标准化,全套服务,一样不少,不偷工减料。慢慢就皮了,有时候我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电视,随他们呼哧呼哧乱捅。

就没有喜欢的吗?

我喜欢人家,人家喜欢我吗?

就没有过一点性爱的感觉吗?

我只知道性交,不知道性爱。有次遇到一个书呆子,一进他的家门,我三下两下就扒光衣服。他脸一下刷白,嘴巴哆哆嗦嗦:这就脱?我很奇怪:不脱来干什么,你还要跟我拜堂吗?他结结巴巴说:总、总要有点情调吧。我笑弯了腰,差点没背过气去。

你愿意这样吗?

雪国咕哝。

愿意呀,怎么不愿意。不就是贱吗?我喜欢贱。数不清的陌生人,没有伤害,没有承诺,只有快活。一边享受一边赚钱,越享受越赚钱。有钱王八大似爷,哪个看不起?没钱狗屁也不是,哪个看得起?不过,好日子不长了。我这岁数已经人老珠黄了。

你这“岁数”?多大?

二十五了!

二十五岁就“人老珠黄”?

雪国二十五岁那年刚刚南下。

做这行就是这样。现在零零后都出来混了。

那以后呢?

过一天是一天吧,我这样的,还管什么“以后”。实在没人要了,开个小店,卖卖女人的小零碎,抱养个小孩,老了做伴。

回老家吗?

我没有老家了,老家的村庄田地都盖了大房子。

又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雪国无声地长吁了口气。他也没有所谓的老家——他在哪儿,哪儿就是他的老家。如果怀念,就只能怀念这个世界并不存在的故乡。

屋里一时静默。外面的噪声忽然加倍地涌进来。

好漂亮!

唐晓菊忽然说:

是你画的?你小时候的样子?

我临摹的。

临摹?什么临摹?

就是照着画册画。

雪国说完又沉默了。

那幅画是雪国临摹的毕加索的《手拿烟斗的男孩》——一个小男孩,穿着蓝色的工作服,左手拿着烟斗,头戴花环,背景是两大束花,有点像中国画。在唐晓菊对面的书桌上靠墙立着。

你这个人真没意思,小气。

我怎么小气了?

以为出了钱就只该我说话。既然是聊聊,就都该说话。你多说两句就亏了?

我没那么计较。

雪国苦笑,只是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说说这幅画。原画是哪个画的?你为什么照着画?

我不知道你对画还有兴趣。故事很长,你有耐心听吗?

我喜欢听故事,就是没人跟我讲。

唐晓菊从床上一跃而起,坐到书桌前的转椅上,挺直身子。

知道“毕加索”吗?

雪国问。

不知道。

不知道没关系,真正的故事在后面。十多年前,这幅画的原作在英国伦敦以一亿四百一十六万美元拍卖成交,创了世界名画拍卖史的最高纪录。

多少?

唐晓菊惊叫。

一亿四百一十六万美元。

雪国重复了一遍。

我的天!买画的那个人是不是疯了?早知道世上会有这样的疯子,我该学画画。

故事这才开始。

雪国提醒。

唐晓菊立刻安静下来。

这幅画背后有一个前后跨越五十年的故事,不过是一个爱情故事。那个买主不是疯子,只是为爱痴狂。有兴趣吗?

雪国停下来,问。

别告诉我一个叫花子和一个千金小姐或者一个灰姑娘和一个王子就行。这样的故事太老土了。

唐晓菊学着雪国刚才的口气。

不会,都不是一般人。

那说吧。我倒想看看不一般人的爱情长什么样。

雪国清了清嗓子:

那幅画最早属于一个富有的德国犹太家族。这家族有个小男孩叫斯蒂夫。他父亲跟一个美国商人是老交情。两家在柏林的住所紧挨着。美国商人有个女儿叫贝蒂,比斯蒂夫小一岁,斯蒂夫把她当亲妹妹。贝蒂一直以为那幅画画的是斯蒂夫,因为画上的男孩跟那时候的斯蒂夫太像了。

每当贝蒂有说不口的话,就写一张小纸条贴在那幅画背后,留给斯蒂夫。她照那幅画画了平生第一幅素描——斯蒂夫手拿父亲的烟斗站在那幅画前。十八岁,她把这幅素描稿作为圣诞礼物送给了斯蒂夫。他们同时有了人生的初吻。

1935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前,斯蒂夫父亲把家族的艺术藏品和财产转移到瑞士,又极力劝说贝蒂父亲尽快带家人回美国避难。但他们自己却因为斯蒂夫母亲不愿离开故土,而错过了逃离德国的机会。

战争结束,贝蒂和父亲马上就去德国寻找斯蒂夫一家。父女俩几乎走遍了德国境内所有犹太人安置点。最后,在德国政府的公文中看到,斯蒂夫家族中除了少数几个人逃到非洲,其他人都死在了波兰的纳粹集中营。

1949年,绝望的贝蒂嫁给了一个优秀的美国青年,第二年,丈夫被美国政府派到英国当大使。贝蒂以大使夫人的身份再次回到欧洲,想到自己曾经在伦敦火车站为了等待斯蒂夫的到来,不吃不喝地站了几天几夜。而今,面对与初恋情人的阴阳相隔,肝肠寸断。

深知妻子心事的丈夫告诉她一个消息,伦敦正在举行一个盛大的拍卖会,许多犹太人为了筹措战后重建的经费,拍卖家族的艺术藏品。也许在那里能碰上斯蒂夫家族活下来的人。贝蒂赶到拍卖会现场,没有听到任何她渴望听到的消息。正沮喪地准备离开,突然听到台上高喊:盟军战利品——毕加索《手拿烟斗的男孩》,一万美金起价,所筹款额将交给世界犹太人基金会。

贝蒂的头“轰”地一响,眼泪“哗”地涌出。透过模糊的泪水望去,那幅画虽然经历战争岁月,依旧完好无损。画中的男孩还是那么俊秀,头上的花冠还是那么鲜艳,背景的花束好像还在散发香气。唯一不见的是旁边的少年斯蒂夫!

贝蒂想都不想就举起了牌子。竞拍的最后,价位被提到了当时世界名画拍卖的顶点。木槌落下,画到了贝蒂手中。贝蒂一路哭着,抱着画回家。她紧紧抱着的,是她的斯蒂夫。

真惨!

唐晓菊声音喑哑。

还听吗?

雪国问。

还有吗?

斯蒂夫没有死。

真的?

唐晓菊眼睛一亮。

真的。

接着说。

五年后,贝蒂丈夫结束了任期,那幅画随他们夫妇回到美国。十年间,贝蒂有了三个孩子,同时积极投入慈善工作,呼吁尽可能多的美国人,关心犹太人的命运和他们的重建事业。她渐渐变得充实。但是在梦里,她常常会见到儿时的恋人,她希望斯蒂夫在天国里幸福快乐。

雪国顿了一下。

快说呀。不是说那男的没死吗?

唐晓菊催促。

1965年秋天,一个陌生客人被领到正在花园修剪花草的贝蒂面前。他穿着考究,又沉着又潇洒,棕色的眼睛深情地看着贝蒂。贝蒂眯着眼睛,极力辨认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客人缓缓地摘下帽子,微微一弯腰,用德语轻声说:你好吗?我的小贝蒂。

手中的花剪掉到了地上,脸色忽地煞白。那声音虽然已经不是少年的嗓音,但是那样叫她的,只有斯蒂夫!这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

他就是斯蒂夫!

父亲死在毒气室里,母亲死在机关枪下,斯蒂夫在死人堆里被美国士兵解救。一年后他完全恢复健康,返回德国,开始刻苦的学习,有了自己的事业。

1955年,斯蒂夫出差伦敦,无意中在报上看到美国驻英国大使夫妇为爱因斯坦举行追悼会的照片,一眼从照片上认出大使夫人就是贝蒂。他马上来到美国大使馆,求见大使夫人,被工作人员拒绝。他赶紧请求伦敦的朋友的帮助。不巧接到德国来的紧急消息,他不得不匆匆返回柏林。两个月后,他专程来伦敦拜访贝蒂,得知贝蒂丈夫已经结束了任期,夫妇二人在一个月前回美国了。

斯蒂夫很难过。他们已经分别了将近十八年,对他来说,战争是永远无法愈合的创痛。但为了贝蒂的幸福,他宁愿她忘记那一切。

斯蒂夫没有再去美国找贝蒂,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家族事业的振兴上。他联合其他跟自己遭遇相同的人们,向政府争取战争赔偿。官司打得很艰难。几乎无路可走时,他从一个朋友那里听说,美国有一对曾经做过英国大使的夫妇,正致力于帮助犹太人的重建事业,无意中还说到大使夫人在伦敦期间曾经收藏了一幅毕加索的名画《手拿烟斗的男孩》。

你能想象斯蒂夫听到这个消息时的震撼吗?

雪国问。

别卖关子,接着说呀。

转椅上的唐晓菊重重扭了一下。

斯蒂夫万万没有想到,那幅见证自己最珍贵记忆的画竟然珍藏在贝蒂那里。第二天,他就办了去美国的签证。当他被人领着走进花园,走近贝蒂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心几乎要停止跳动。这条路,他差不多走了将近三十年。

两个人泪流满面地挽着手来到书房,久久站在那幅画前。斯蒂夫照当年的习惯翻过那幅画的背面,看看他的小姑娘是否给他留了纸条。他们都笑了。

贝蒂丈夫来了,两个男人紧紧拥抱。斯蒂夫对贝蒂丈夫说:我从懂事起就有一个心愿,那就是希望贝蒂一生幸福。可我没有做到,您做到了!也许我没有资格,但我还是要说一声:谢谢您!

斯蒂夫返回柏林前,贝蒂把那幅画还给他。他说:你有两个理由必须拥有它——一、你保全了这幅画,这是我们家族的欣慰;二、它在你手里,意味着我在你心里,这是我活下去的理由。

贝蒂答应了斯蒂夫的请求。

斯蒂夫回到柏林,直到年近半百才娶妻生子。1970年开始,德国政府因为建设需要,大批量购买了属于斯蒂夫家族的土地。斯蒂夫家族的财富翻了几番。暮年到来,斯蒂夫隐居在家族的古堡中。

老年贝蒂病倒了,她再次联系斯蒂夫,希望他能够在她活着的时候收回他家族的画。斯蒂夫赶到美国看望,说服她打消这个念头。贝蒂于是留下遗嘱:如果在她死后,斯蒂夫先生依旧不肯收回这幅画,那么她的后人可以将这幅画拍卖,收入的三分之一给斯蒂夫先生的子女;三分之一捐赠世界残疾儿童基金会;三分之一交给以斯蒂夫命名的任何慈善机构。

贝蒂死后一年多,她的后人拍卖了这幅画。拍卖成交的天价前面已经说过了,但谁买走了这幅画,很长时间却是个谜。

2004年11月,一位德国富商去世,他的后人按他的遗嘱将一封亲笔签名的信转给贝蒂的后人,大家这才知道:那个神秘的买主就是这位德国富商。這幅画一直陪伴他走到生命的尽头。

雪国眼睛有点潮,停下来,平静了一会儿,问:

知道这位德国富商是谁吧?

行了!编得跟真的一样。骗人!

唐晓菊突然从转椅上跳起来:

快两个钟了。看你辛苦,给你打个折,算一个钟吧。付钱。

好像之前没有打过任何交道,是刚刚劈面相遇的两个路人。

雪国一下蒙了,好半天找不到北。

4

那天一缓过劲,雪国就赶紧拨了唐晓菊的电话。对方一直不接。一连几天,一再去电话,对方始终是“正在通话中”。换公用电话,对方一听他的声音,立刻关机。最后干脆停了机。他很纠结:怎么惹恼她了?就是惹恼了,一个鸡会那么自尊?这反而激发了雪国的好奇。接下来一两个月,不管天气好坏,他差不多天天晚上去先烈陵,希望碰上唐晓菊,回回都白搭。那条被松林和石碑夹着的路,几步外就是一片漆黑。细密的夜雨中,唐晓菊的背影飘飘忽忽。雪国忽然想起唐朝李绅《真娘墓》序的“风雨之夕,或闻其上有歌吹之音”,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当然是幻觉。

果然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唐晓菊早就声明过了。泡吧时跟高辉说起,雪国觉得自己的纠结很可笑。

高辉把已经送到嘴边的咖啡杯一下搁回桌上:

再说一遍,那个鸡叫什么名字?

高辉喜欢一惊一乍,雪国不在意:

唐晓菊。你叫过?

高辉把咖啡杯重新端起,呷了一口:

那倒没有。前些时台里有个记者采访了一桩凶杀案,没让播。死者是鸡,就叫唐晓菊。凶犯是个粉友,没钱就去鸡那儿抢。我们台里那小子跟着警察找到了唐晓菊在一个城中村的租屋。遗物里有本画册,里面缺的一页贴在她床头的墙上,喏,就是这张。

高辉把同行发到他手机微信上的照片打开,从桌上推到雪国面前。

那是雪国临摹过的毕加索名画《手拿烟斗的男孩》。

责任编辑 王 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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