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文博
父亲是一位书法爱好者,年轻时就是单位书画协会的成员,退休后也常与三五老友小聚切磋,玩墨赏字,言古道今,书碑林帖雨,品唐法宋意。在父亲家里,书法的痕迹无处不在,客厅、书房、卧室、床头到处摆放的都是魏碑名帖、文房四宝,推门而入墨汁的清香就扑面而来。
多年的研习使父亲的隶书风格自成一派:如三点水的形态似圆非圆,似方非方,宛若大自然河谷溪流中的一粒卵石;再如横之一笔,蚕头燕尾,蜿蜒悠衡,好似辛勤劳作的农夫肩头的一根扁担;又如“马”字中四个不同形态的点,仿佛骏马奔腾的马蹄。赏其字如登山观海、听琴吟诗,让人心旷神怡,妙不可言。父亲的性格应了“字如其人”那句老话:圆润醇厚,聚画为点,处处藏锋,谦和自律。
小时候,父亲常常手把手教我写字,也教我做人。颜字方正,外紧内松;柳字纤长,中宫紧密;欧字整饬,险中求正。而同一个字,不同的书家又赋予它不同的风格神韵,或似笔走龙蛇,或似虎卧凤阙,或似云鹤游天。父亲常说,对于不同风格的作品欣赏时可以各有所爱,但品评时绝不能以宫笑角,以青诋白。我深以为然,牢记在心。
退休后,父亲跟随我来到北京居住,含饴弄孙的日子倒也自得其乐。但孙儿年幼尚不能执笔,我与先生公务繁忙愧不能陪伴在侧,母亲则忙于操持家务,父亲的眉宇之间也渐渐生出了一丝惆怅,只好每日寄情书法。除去在家挥毫泼墨外,天气晴朗时父亲也在附近公园广场以“地笔”蘸水书写大字,流畅飘逸的书法常常引来行人驻足观赏。时日久了,观赏者中逐渐有几位家长上前询问父亲是否可以开班授课,热心的父亲欣然允诺。于是,便在家办起了“私塾”,专门教少年儿童书法启蒙,学员也从最初的两人渐渐扩大到三五人、七八人,后来客厅实在容纳不下,父亲只好分成两三个班级,按照年齡和进度分别编排课程和时间轮流来上课,原本安静的家中一时间竟也门庭若市。
父亲为孩子们准备的书法教材内容多是传统文学的精髓,如唐诗宋词、名言警句、妙文佳联等,意在鼓励鞭策、状物言志,蕴含人生哲理。父亲说:“书法的意境美在道德观上体现为善,如果写‘杀人放火,那么字写得再好也不美;在认识论上体现为真,如果写‘造谣撒谎,那么字写得再好也不美。”父亲常常对孩子们讲,中国历代的书法传世名作,如王羲之《兰亭序》、颜真卿的《祭侄文稿》、米芾的《蜀素帖》等,还有于右任、毛泽东的大量书作,不仅章法风格美,内容的思想性和审美价值更高,要真正领会中国书法的内涵,就不能把技艺和精神割裂开。
父亲的书法“业务”随着名气渐长日益扩大,除去常规授课外,也依据时节分出了“淡旺季”。春节时,上门求取春联和“福”字的人络绎不绝,对于送祝福这件事父亲从来不会拒绝,一连几个晚上都在案头书写到深夜,第二天起来却精神抖擞,毫不以此为累。连快递员都笑称:“附近几个小区家家户户门口贴的春联和‘福字都快被杨大叔给承包了!”
除了春节这样的“刚需”之外,父亲平时抄写的经书、诗词也颇受欢迎,几乎到了供不应求的程度。我不忍父亲为此日夜伏案,便将他的《心经》等“爆款”作品精心印刷、仿真复制,赠予有需要的朋友。父亲为此把我一通褒奖,还说:“有求便赠,大家一起欢喜、福慧双增。”父亲赠经的消息一出,上门求取者络绎不绝,到现在已经结缘四百多幅,翰墨飘香进万家,也是一桩美事。
父亲在京的退休生活以书法结缘,也像中国的书法艺术一样老而不衰,虽历尽沧桑,却反映出不同阶段的精神风貌,焕发出强大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