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凤华
汪曾祺先生在《炒米和焦屑》一文中写道:“炒米是各地都有的。但是很多地方都做成了炒米糖。这是很便宜的食品。孩子买了,‘咯咯地嚼着。” 熬炒米糖是我童年生活中一抹深刻而悠远的记忆。
旧日乡村,到了寒冬,我们就要兑糖丝了。平时家里碾米了,母亲就会把筛下的碎米攒起来,装进罐子里,留着兑糖丝。我们背着米袋子,跑几里路,到镇上的粮管所兑糖丝。三斤碎米兑一斤糖丝,不给加工费。一路上总是累得人仰马翻。但一想起喷香的炒米糖,脚下不知哪儿又冒出劲儿。
家乡四时八节均有炸炒米的,过年之前家家准炸上几锅,用来熬炒米糖和花生糖哩。随着炸炒米的师傅高喊一声:“响呶——”“轰——”一声,一股浓烟升起,我们松开紧捂耳朵的小手,蹦跳着,一头扎进白雾里,拼命地吸着热乎乎、香喷喷的炒米香,一种说不出的舒坦和惬意流遍全身。空气中的香甜伴随着孩子们的欢呼声弥漫,捧把炒米塞进嘴里,那满嘴的香、甜、酥、脆,让我们有说不出的幸福感在心底荡漾。
熬糖丝多在寒冷的冬夜里。在黑黜黜的土灶上置一口大铁锅,倒些冷水,再倒进糖丝,搅匀。旺火烧煮,黄豆秸燃烧时“毕毕剥剥”作响,屋子里弥漫着甜味和烟味。父亲用铜铲子不断地在锅里搅拌,里面掺些姜末、桔子皮、红枣,适时添进半铲猪油。最后把炒米倒入锅内搅匀。桑木桌上放一块案板,抹上菜油,四周用木框固定好,盛入滚热的炒米糖,用木板使劲来回滚平。磨得锋利的菜刀也抹上菜油,等到糖半冷不热的时候,父亲拿出模子,用刀切成小块的长方形或正方形,手起刀落,动作迅疾。父亲躬身在桑木桌上切炒米糖时的专注令我们也屏气凝神,生怕刀走歪了,切下的炒米糖大小不一。
熬好的炒米糖,吃起来,脆香爽口,咬得“咯嘣咯嘣”的。花生裹上糖浆,切成小片就是花生糖,入口脆甜。黑色的芝麻浇上糖浆,切成小片就是芝麻糖,咬一口,香甜酥脆,舌尖上的味蕾自是百转千回。
熬炒米糖的那个晚上,逼仄的土灶间,铁铲在锅里“呼啦呼啦”翻动着,“咔嚓咔嚓”的刀切声,风箱的“吧哒吧哒”声,柴禾的“毕毕剥剥”声,我们的笑语声,组成了一首暖心的交响曲。熬糖是一个恬静、幸福的细节,里面蕴藏着温暖的亲情,是舌尖上梦魂牵绕的故乡。那样的冬夜里,我们不停地吸溜着鼻子,拼命饱吸着那浓郁的甜香,一切烦恼和贫困都在温暖的润泽中变成天边的一片云,飘远了。冬天的寒冷在泛着昏黄灯光的茅草屋里化作灶膛里旺旺的火苗,化作爷爷面颊上忙碌滚动的汗水,化作我们嚼着炒米糖时脸上绽放的朵朵红晕。
而今,那种阳光般简单明快的幸福感和快乐感,日渐湮灭于浮躁而喧嚣的现实生活中。陪朋友逛超市,漫步于琳琅满目的商品间,偶有包装精美的炒米糖赫然入目,心中便涌起感念的潮水,一股乡愁倏忽从心底传遍全身。
梁实秋先生说:“味至浓时即家乡。”清寒的冬夜,我特别想念散在乡村里的浓郁纯正的味道。偶尔从超市购回来的炒米糖和芝麻糖,令我的思绪一下子回到故乡,濃郁的糖香芬香着陈年的梦,成了一种留在心底最温馨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