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安亚静
《黄州寒食诗》的文学意义
■ 安亚静
公元九六〇年,赵匡胤率兵抵御外敌,发动 “陈桥兵变”,改国号为 “宋”。之后的二十年间,宋王朝平定内乱,结束藩镇割据的局面。封建王朝的统治得到巩固,社会秩序稳定,百姓生活安定。为避免历史的悲剧,宋太祖赵匡胤推行崇文抑武的国策,以 “杯酒释兵权”的方式分散将士手中的兵权,以此除去武将拥兵自重对自己地位带来的威胁。与此同时,宋朝优待文人,重用读书人,推行一系列的选官制度,科举制度得到进一步的发展。朝廷尊崇读书人,这大大提高了文人的社会地位。读书人以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作为自己安身立命的终极目标。文人著书立文,在自己的诗文里注入家国情怀、忧患意识和社会责任。作为中国传统的文人士大夫,苏轼是最典型的代表。他的一生以儒家思想作为自己积极入世的参考标准。他在现实的世界中以儒家知识分子的身份求一份功名,在“独善其身”的同时 “兼济天下”。他的诗文坚持 “文以载道”,但当苏轼面对不顺的仕途时,他又以宗教作为自己的精神皈依,用庄禅的处世观宽慰补给自己在世俗生活中的情感缺失。
元丰二年(1079年),苏轼经历 “乌台诗案”,被贬至黄州,这是苏轼人生遭遇的第一次严重的政治迫害。谪居黄州期间的苏轼,调酒、做菜、炼丹……在他的文学作品中,于他思想的深处处处散发着禅学的意味,“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1]苏轼在自然宇宙中反观自身,在自己的渺小与宇宙天地的浩大,人生的有涯与时间的无涯之对比中反悲为乐,获得心灵的超脱。
元丰五年(1082年),这是苏轼来黄州的第三个年头。苏轼思及寒食节这天,天下人都在纪念忠心耿耿的介之推,而自己也同样身为儒士,却遭遇如此迫害,不禁悲从中来。这一年的春天又是一季苦雨,适逢寒食节这天天依然淋淋沥沥,诗人本已苦闷的心情更加惆怅。苏轼长久以来积郁的压抑和痛苦,都欲在这一次书写中尽情释放。他用笔墨饱蘸生命的苦痛,一笔笔、一句句写下对青春流逝的感叹、对生存困境的无奈。于是诞生流传千年的《黄州寒食诗帖》。
《寒食帖》,又名《黄州寒食诗帖》或《黄州寒食帖》。苏轼撰诗并书,墨迹素笺本,横34.2厘米,纵18.9厘米,行书十七行,总共129字,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整幅作品释文如下: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闇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鬓已白。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濛濛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帋。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图 苏轼《黄州寒食诗帖》
第一首诗东坡以极其冷静的笔调娓娓道来:在阴雨绵绵的寒食节,经历了一季苦雨的诗人触景生情,春雨淋淋沥沥,恍如秋的萧瑟悲凉。海棠花灿烂盛开,诗人见雨打海棠,风中的花瓣落入尘泥,花与泥相互纠缠一起。时光流逝无声,在夜里时间都被匆匆地偷走,病后鬓已白,不负时光如流水,而自己也非昨日那位少年。诗中呈现的整体意境是悲凉凄清,诗人哀伤的心情贯穿在字里行间。诗人感叹春光易逝时的无奈、雨打海棠花时的惋惜以及时间溜走时的无力使诗人的情绪从开始的平静慢慢变得激动。在第一首诗中,诗人用 “雨”“海棠花”“泥”为意象,描绘一幅悲凉残败的春雨图,雨是实景,也是虚景,是诗人眼前之雨,也是诗人心中之雨;雨是 “苦”的,秋是 “萧瑟”的,这样的诗境同样亦是诗人苦涩、悲凉的心境。诗中诗人运用《庄子》中的典故:“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了!”说的是一个人把舟藏在山谷当中,以为很安全了。没想到半夜的时候有大力气的人又把舟背走了,而那个藏舟的人浑然不知。苏轼谪居黄州之后思想倾向于老庄哲学,诗人试图用老庄哲学求得人生失意之时的一份超脱。诗人借用《庄子》里的典故,意在表达青春转瞬即逝,而人在面对时光流逝时又是何等无奈和无力。
“海棠花”有离愁之意,一说海棠花是苏轼的故乡四川的原生种的花。海棠花既是诗人眼前所见的花,也有思念故乡的海棠花的意味。或许诗人此时就是在思念着故乡的海棠花吧。眼前的海棠花盛放娇人,红如胭脂,白似飘雪,诗人的每一根神经都被这海棠花瓣狠狠地刺痛。雨打海棠,洁净如泪。风中雨中,花入尘泥,泥染娇花,花泥纠缠。孰为花?孰是泥?无论是从诗句本身还是书法上的书写,“花”与 “泥”的相缠自古就被读者赋予了丰富的内涵。花与泥的纠葛就如同诗人在选择自己身份上的矛盾,在君子与小人之间,诗人该如何选择,盛放如花还是沦落为泥?苏轼也在纠结着。蒋勋先生评:“豁达指的是生命体悟的了悟,了悟之后,下笔为文学,下笔为书法,都有不同的境界。”[2]
上一首诗是诗人一直在酝酿情绪,感情冷静、平淡;第二首诗则是酝酿好的情绪则喷薄而出,情感激烈深沉,意境沉郁苍凉。苏东坡将自己住的小屋比作渔舟,渔舟在濛濛水云里缓缓行驶,前路未知。诗人甚爱 “小舟”“云”“水”这些意象,以 “小舟”自比漂流不定的人生状态。作者赋予小舟太多个人感情,在不可预测的官场里,诗人就如同那浮在江面的一叶扁舟,在水云相间的空间里行驶,仿佛那就是作者的生存状态。 “小舟”意象有着强烈的感伤情怀和浓烈的虚无色彩。苏轼评王维的诗画: “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这里东坡自己的诗里就展现这一幅小舟行驶在茫茫江面上的空灵之境。“空”作为中国佛教里的一个关键词,它承载的是众生难以把握现实人生的不确定性,转而在精神世界求得超然物外的解脱的境界。谪居黄州的苏轼,钻研佛道,醉心于瑜伽和炼丹,为的就是达到无我的境地,求得心灵的宁静和精神的虚静澄明。不惑之年,苏轼老当益壮,穷且益坚。自古文人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深受儒家文化影响的他即使在穷途末路的时候还坚持“治国”“平天下”的人生抱负和历史使命感,一片忠心将生死置之度外,一身浩然之气为了 “尊主泽民”而可忘躯,这就是苏轼的文人情怀。而现实是残酷的,此时的苏轼已经因为当朝新派的谗言而被皇帝贬谪,想要为君主赴汤蹈火但君门已将他拒之在外。报忠不成那就尽孝,但父母的坟墓又远在万里之遥的四川老家。自古忠孝难两全,现在的苏轼是 “忠孝两难全”,这对于一个儒学士是莫大的痛苦,但谁又能够理解他的这份痛苦?“也拟哭途穷”出自《晋书·阮籍传》。阮籍 “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痛哭而返。”唐代诗人王勃《滕王阁序》中有:“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是说阮籍出外驾车任由车走,等到车走到实在无路可走的地方停下来的时候,阮籍痛哭。苏东坡借用这个典故表达的就是此时的自己如同阮籍一样走在绝境处的哀伤,是苦雨似秋秋萧瑟的哀伤,是海棠花花泥两不清的哀伤,是老病鬓白时光流逝的哀伤,是空庖寒菜、破灶湿苇的哀伤,是尽忠不能、尽孝不成的哀伤。所有的哀伤,诗人一个人默默在这个风雨的日子里独自承受,诗人的心就像死灰一般吹不起来。
元代书法家鲜于枢将《黄州寒食诗帖》誉为继王羲之的《兰亭序》、颜真卿的《祭侄文稿》之后的 “天下第三行书”。和苏轼亦师亦友的黄庭坚在《黄州寒食诗帖》后作题跋:“东坡此诗似李太白,犹恐太白有未到处。此书兼颜鲁公、杨少师、李西台笔意。试使东坡复为之,未必及此。它日东坡或见此书,应笑我于无佛处称尊也。”如果只是从技法上肢解细究,那只能看到作品的表象。艺术创作本身就是创作者灵魂的自由抒发,创作者在创作中彰显自我主体精神和人格魅力。优秀的艺术作品中可以窥见作者敏锐的思考、细腻的情思以及独立的人格。刘熙载在《书概》中说: “书者,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苏轼的意义在于他终其一生试图在儒、释、道三家寻求内心真正的平衡和平静,从而为后人树立了完美的人格典范。《黄州寒食诗帖》中诗人以诗为内容,以书为形式,在诗书中倾注自己饱含情感的审美艺术体验。意境的悲凉是诗人用生命灌注的审美情怀,诗书的完美统一构成《寒食帖》旷达天真的美学意境。下面从两点再说明《寒食诗》的文学意义:
1.生命灌注的艺术体验
“体验”是文艺心理学的核心概念。它与 “经历”不同,“体验”具有直接性,它是个人的经历;“体验”是直接性获得的收获,是在经历之后能够让人回味有收获的东西,我们能够在体验中找到意义、思想和诗意。当体验中有了意义、思想的诗意,它便接近艺术的本质。“生命灌注的艺术体验”是指体验者在体验的过程中注入自己的生命,这种体验是生命的体验,是属于生命内部的情感活动,使体验具有生命性。
情感是体验的核心。在创作《黄州寒食诗帖》中,东坡在书写中注入自己的饱满的情感。诗人在二首寒食诗中融入了自己生命的体验,诗歌与书法在意境、节奏上的变动都体现出他内心情感的变化。“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诗人在黄州三年的谪居生活使得他对自己的处境深感忧心,在诗人的心灵世界中,春光已经不是他能把握住的东西。在寒食节,诗人触景生情,对雨惆怅。雨水打湿了诗人眼前的世界,同时也潮湿了诗人悲伤的心田。雨中的春天清凉爽快却使诗人觉得这如同秋天一般萧瑟,在这样的生活体验中,不是春景如秋景,而是诗人因为自己不如意的生活导致心境上的失落和悲凉,所以见环境如同秋景般萧瑟悲凉。“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在第一首诗中,诗人眼前所见的海棠花和泥污已经不再只是现实世界的花和泥,诗人对它们倾注了更多生命的色彩。这其中有两层含义:一、花是美丽动人惹人怜惜的,泥是污浊肮脏讨人厌的,冷风经过,海棠花落入泥中,再美的花沾到泥之前的美丽动人也会消失殆尽,诗人对鲜艳的、雪白的海棠花充满无尽的惋惜之情;二、诗人由花及人,由花的命途联想到自己的处境,在花与泥之间,诗人面临着抉择。 “花”“泥”作为自然界的客观存在物,当苏轼以自己的情感赋予它们存在的意义时,它们便具有了生命的意蕴,成为诗人情感体验的生命映像。在东坡观赏海棠花、泥的过程中,他的艺术审美体验赋予花与泥更鲜活的生命,使花与泥更具有诗意。作者眼前花落入泥中使得 “花”“泥”呈现为一个意义,成为诗人审美的对象,诗人从中映照出自己的人格,是像花一样高贵,还是如泥一般污浊。对于东坡来说,对花泥选择,就是对于自己人格的定位。诗歌在情感表达上,赋予花泥不同的意义。“花泥”二字呈现出一个诗意的世界,诗人同时在其中注入了自己的情感。如此而言,诗人不只对自然界的花与泥灌注了生命,同时在书写 “花”与 “泥”的线条里灌注了生命,使得花泥纠缠有了更深层次的意蕴。
2.旷达天真的美学意境
苏轼在春雨绵绵的寒食节这天想到自己的困境,用一支笔哭诉着自己内心的委屈和伤感。他的诗平淡地开场,在情绪的缓缓流淌中由眼前之景想到自己的窘境,然后是内心强烈的独白。他无意计较用笔章法布局的规矩,在书写中自由挥洒。诚如他所言:“短长肥瘦各有态,玉环飞燕谁敢憎?”(《孙莘老求墨妙婷诗》《苏轼诗集》卷八)形态各异的作品有其特点,他对艺术风格有宽容的审美标准,不管是玉环还是飞燕,在他看来,都是美的。因此苏东坡自嘲他的书法是 “石压蛤蟆”体。《黄州寒食诗帖》里的诗歌的旷达自然与书法的天真烂漫正体现了这一点。
苏东坡对美有独特的感悟,他的审美思想与个人性情、人格理想皆铸成他书法旷达天真的艺术风格。他注重美来源于情感和内心,真挚的情感使他的诗自然晓畅,他是性情中人,笔墨中凝聚着他的学识修养和人格魅力。他畅达的生活态度使他一生都过得有滋有味。他不是不谙世俗生活的读书人,建筑、兴修水利、发明东坡肉……在他文人的身份下他有和平民百姓一样的市井人生,和普通人一样的悲喜和哀伤。因为这样,他诗中流露的情感才真切,可以打动人。他的内心通晓佛道,他从庄子的 “心斋”和 “忘我”之境里得清静无为的精神境界,以自己心灵的秩序应对世间万物的变幻。他淡泊自由与世无争的心灵境界使得它的书法呈现出天真烂漫的艺术风格。他对书写任情恣肆,不求工,“心忘其手手忘笔,笔自落处非我使。”(苏轼《篆般若心经赞》)在他的书写中,已经达到物我两忘的艺术境界,手与笔的移动是生命跳动的节奏。《寒食帖》融合书法技法与神采风骨、思想情感与文人意趣为一体,成为宋代尚意书风的开山之作,已是他精神世界的真实写照。在他真实自然的至情宣泄里,他所展现的自然天真成为整个宋朝乃至后来人追求的艺术境界。
[1]林语堂著:《苏东坡传》,张振玉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8年第2版。
[2]《中国文学史》(第三卷),袁行霈主编,莫砺锋、黄天骥本卷主编,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7月第2版。
[3]《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第四卷),钟振振、程杰主编,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年7月第1版。
[4]《文艺心理学教程》,童庆炳、程正民主编,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年5月52版。
[5]李壮鹰、李春青著:《中国古代文论教程》,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7月第1版。
[6]张惠民、张进著:《士气文心:苏轼文化人格与文艺思想》,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4月第1版。
[7]宗白华著:《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6月。
[8]曹宝麟著:《中国书法史?宋辽金卷》,江苏教育出版社,2009年4月第1版。
[9]《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10月。
[10]蒋勋导读:《苍凉的独白书写——寒食帖》,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8月第1版。
作者单位:哈尔滨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