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目连戏的“救母”主题
——评复排版川剧《目连之母》

2017-05-07 19:02苏国昌
视听 2017年12期
关键词:救母目连刘氏

□ 苏国昌

反思目连戏的“救母”主题
——评复排版川剧《目连之母》

□ 苏国昌

川剧《目连之母》借助目连和李华君在刘氏四娘情感场域中的映射关系,重构了目连救母故事的立意,既塑造出一个勇于追求本性、自我救赎的刘氏,又反思了行孝救母的目连戏主题,将母子二人的诉求和选择还原到人类情感完型的层面来诠释。

川剧;《目连之母》;救赎;目连戏

20世纪90年代的川剧舞台上,涌现出两台以刘氏四娘为主角的新编戏,一是谭愫等人编剧的《刘氏四娘》,二是徐棻编剧的《目连之母》。前者虽名“刘氏四娘”,却突显刘氏作为母亲的爱子情深;后者虽名“目连之母”,却高扬刘氏作为女人的真情本性。“名”与“实”看似无意的错位,透露出两种旧题新编的不同立意。2017年3月,《目连之母》迎来复排演出①,再次将此戏带回观众的视野。

一、目连戏的故事重构

《刘氏四娘》是对传统川剧目连戏的提炼,“刘青提所经历的出嫁、相夫、生子、请巫、求医、回煞,乃至抛刀山、下油锅等等情节与场景,无一不是巴蜀民间习俗与民间传说的艺术再现”。此戏虽集中保留了端公法事、鸡脚神高跷、“老背少”、“鬼打架”、变脸、打叉和木偶身法等技艺,也保留了刘氏变金毛狮子狗的设置,却不是对传统路数的沿袭。戏中有三处关键改编:其一,刘氏杀狗是为取药引、救儿子,傅罗卜得知母亲所作所为,虽然说出“你不配做我的母亲,我从此离开家门”,但内心想法却是“大错铸成需赎罪,为母为己入空门”。其二,剧中不顾情理、贪恋神位的傅相,站在了刘氏母子对立面,目连僧有感于母亲刘氏品质高洁,而父亲傅相灵魂卑劣,最终理解了母亲。其三,面对刘氏对命运不公和神佛无情的控诉,不但鸡脚神、无二娘等为之垂泪,目连更是以掷地有声的言行,毅然闯狱救母、拒受神封。刘氏虽然未能逃脱变狗的命运,但她的诉求、抗争和牺牲却激励着目连,使目连认清了神权和父权的真面目。

同样笼罩着无处不在的“受难”氛围,《目连之母》则对刘氏的解救另寄希望。复排版《目连之母》共八场,既保留了刘氏“夫死守寡、母子情断”的多舛(一至四场),也演绎了刘氏大开五荤、二度逢春的转折(五至六场),更深化了目连受封寻母、刘氏受难不悔的结局(第七、八场)。戏一开场就设置了两次离别:“送去出家进庙堂”导致了母子之离别,“朝山拜佛”造成了夫妻之离别,而刘氏与傅相这一别竟阴阳永隔。傅相因念错佛经遭到神惩,于归家途中被山石砸死,刘氏身陷寡居无依无靠,便去寻找儿子傅罗卜(出家后法号目连)。

目连虽然自称思母,但毕竟出家日久,心心念念“修成正果上天庭”,口称“既出家便不再有家”“只知有佛不知有母”。他未能安慰母亲,反而在错乱中以扫帚抵母,让刘氏误以为母子情一刀两段。刘氏经此一变再不逆来顺受,她开荤酒、再择夫,找回了真情本性和人生之乐,哪怕被锁拿进重重地狱受苦刑,她依旧敢于分辩和抗争。面对修成正果、搭救母亲的目连圣僧,面对这个只知跪地、哭求、苦劝、膝行的儿子,刘氏毅然拒绝了“诚心悔过立下字据,答应来世投胎为女,吃斋念佛守寡尽节”的妥协条件,喊出了“刘氏无过不悔过”的内心强音。

二、“刘氏戏”的新编立意

目连戏以演目连救母故事而得名,刘氏与目连是全戏的核心,二人的行动构成了传统目连戏的双线脉络。在川西平原影响广泛的《金本目连》,代表着传统目连戏预设的典范型母子关系。在《金本目连》上卷第十七折《遣子开荤》中,刘氏听从亲弟之言意欲开荤,并试图劝说儿子傅罗卜同享甘肥,可意识到儿子持斋之心坚定后,刘氏转而谎称只是试其道心,免去傅罗卜的疑虑;在上卷第三三折《母子团圆》中,罗卜已经从观音和故人处听闻母亲开荤,待到与母相逢却不肯直言质对,而刘氏为迎接儿子归家,也重新供起三官堂;在中卷第十二折《花园捉魂》中,面对益利的猜忌和花园的白骨,刘氏急于向儿子证明清白,罗卜更是竭力避免冲撞,母子二人始终顾及彼此内心感受。在遇到猜忌和挑战时,彼此都心照不宣,愿意选择各退一步,以避免母子情在世俗规约的挤压下破裂。对这种行为选择,不能单纯视之为顾全脸面、和气为大。母子双方主动维系亲情,一方面是因为受到世代相袭的文化观念之教习,另一方面也是出乎人性的本能之举,这是传统目连戏进行戏剧诠释的立足点。

与传统剧目不同,在《目连之母》中,刘氏四娘作为绝对主角被拔擢突显,目连则作为二号角色被改置重构。一方面,这是剧作家另立新意、独抒胸怀的设计,另一方面也是院团因人立戏、量体裁衣的选择。从发觉和诠释人性的角度看来,徐棻编剧的《目连之母》已经不是传统概念中的“目连救母”戏,因为刘氏非但没有被目连解救,反而以自身的决绝和抗争,挑战和质疑了目连所信奉尊崇的神谕佛律。刘氏对真情本性的知觉、追求和坚守,取代目连救母故事所宣扬的救母行孝、劝善惩恶,成为《目连之母》的真正主题,所以与其称之新编“目连戏”,不如称之“刘氏戏”更为妥帖。

“救母”题材在古典戏曲小说中为数不少,而川剧《目连之母》则启示观众从另一角度思考。痴信神佛并不能实现救赎和超度,放眼凡尘俗世,看得到千千万万爱母孝亲的傅罗卜,却找不到佛经中那位“上穷碧落下黄泉”、舍身救母的大目犍连。目连戏是关于“救赎”的,而被修行和孝亲左右为难的目连,何尝不是一个待拯救者?不存在不能自救的施救者,因而《目连之母》中的目连救不了母亲,刘氏也不需要目连救赎。人性本位已经替换了教化本位,刘氏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式的反抗告诉世人,最彻底的救赎不是外在的,人需要自救——刘氏领悟了“原本无过,何悔之有”,就已经为灵魂落下枷锁,在自身信念的完足中获得了真正解脱。

三、目连和李华君的关系映射

传统目连戏总是以“孝子”来设定目连,然而“孝”只是对母子亲情的一种单向度描述。《目连之母》对情感世界的深度呈现,是通过调整目连和李华君在刘氏情感场域中的位置实现的。

《目连之母》改变了传统戏对母子关系的预设,傅罗卜因自幼多病被舍入空门,他在原生家庭中的天然母子关系被生生割断。第四场专门表现了目连思母之情的变化:“头一回母来把儿探,儿年幼无知还认生。二一回母来把儿探,儿扑进怀中泪淋淋。三一回母来把儿探,儿磕个响头便转身。”目连的唱叙不可谓不真、不可谓不诚,而刘氏深情款款回忆十月怀胎和抚养娇儿之辛苦,唱到“左边湿了娘去睡,右边湿了娘去温。倘若两边都湿了,胸前拥儿到天明”,同样催人泪下。但这种真情流露从反方向说明:除去有限的童年时光,“母亲”已经从目连的成长过程中被抹去,他的成长经历唯有修行而已。

面对猛然间前来寻子的母亲,目连进退两难,所以他会说出“愿早日修成正果上天庭,只求母亲多保重,免得孩儿分了心”,会下意识地用扫帚抵住母亲胸口。目连用手中扫帚完成了一种近乎“杀母”的仪式,这恰恰意味着他的内心在选择、在挣扎。以此为转折点,少年成长中因为脱离原生家庭而缺失的亲情,在失去之后重新变得重要,因此才有第七场“画像思亲”。面对来传法谕的菩萨,目连有意隐瞒画像思亲的真相,“扯谎”意味着目连在亲情失落后,开始重新审视亲情并寻求情感完型。只是,目连错误地选择了一种“向外求”的方式,以为修成正果便能搭救母亲。第八场中,他只是苦苦哀求母亲悔过,却无力在修成正果和回归家庭之间了断。在世俗情感的抉择面前,由于过早脱离原生家庭,目连变得懦弱、摇摆和逃避,他更像是一个获得法力却尚未长大的巨婴。修成正果所获得的法力无助于解救母亲,因为他自身就是一个被捆于枷锁而无力自救的人。

取代目连来慰藉刘氏心灵,使得刘氏四娘获得真正解脱的是李华君。这种替代关系在早期的《目连之母》中更为明显,剧作家使用川剧的“代角”表演,让一个演员兼演目连、李华君(原称骆华君)、傅相三角,这就鲜明地显现出三者在刘氏情感场域中的映射关系。在2017年复排版中,三个角色虽改由三个演员分饰,但借助新设的花朵砌末,刘氏的表兄李华君与刘氏之子目连的映射关系,依然得以在视觉层面上表征。第一、二、三、六场刘氏家中布设有两个梅花枝②,特别是第六场一开始,伴随着“一觉醒来忽见春”的清亮吟唱,一束追光打在花枝上缓缓移动,同时,开荤后容光焕发的刘氏一袭花衣翩翩而来。转到第八场地狱受刑,两个花枝被替换为白色骨爪般的枯枝,先后被打上或蓝得阴森、或红得狰狞的单色光,成为了刘氏水深火热地狱处境的抽象。以花的开放象征刘氏心花的怒放,以花的消逝暗指刘氏遭受的摧残,刘、李的爱情被凝聚在花枝上。

第六场为表现刘氏寻找李郎、重获新生,在切光换景的同时撤去花枝,特地改用四个花丛装点舞台。形成对照的是,第四场刘氏寻子时,寺外山路边布设的却是四丛翠绿灌木,同样是背景中翠绿藤蔓,同样是前景中急切寻人的刘氏,舞美的差异暗示出刘氏迥然不同的处境:翠绿无花的灌木象征着目连凉薄的情感指向,面对母亲寻子的泣诉,罗卜想的是“愿早日修成正果上天庭,只求母亲多保重,免得孩儿分了心”;红粉相缀的花丛衬托着迟来之爱的奔放热烈,面对刘氏寻爱人的深情,李华君喜的是痴守五年终得“抓住春光伴我行”。一前一后、一冷一热、一悲一喜的两场戏,重构了救母故事的原有主线,也精细地呈现了刘氏追求真情、寻回本性的过程。

母子情疏离打开了刘氏情感场域的缺口,新角色李华君的加入则使刘氏重遇爱情,坚定了刘氏百折不回的生死抗争,牵出了一直隐没在念夫思子的愁云下、缠绕在孀居独处的孤苦中的刘氏情感线。《目连之母》中刘氏被阎罗王安插的三条罪名乃是:油脚子点灯、大开五荤、改嫁二夫,从行动发生的时间序列上看,刘氏之所以犯下这三条“罪过”,正是以丈夫横死为触发,以母子情断为催化,又以改嫁李郎为归结的。在原本的神为人立法、夫为妻立法、子为母立法的戏曲情境中,刘氏四娘一心期待的本是相夫教子,但丈夫横死无端、儿子弃母不顾的现实,彻底把刘氏的感情寄托抽为真空。

刘氏与目连在亲情缺失之后,都试图寻求某种情感完型,但二人的做法可谓背道而驰。刘氏寻子不得,转而与表兄李华君结合,找回了真正的自己,唤醒了“情愿去到铁围城”和“号哭呐喊惊鬼神”的气魄,她把一个女性对神权和夫权的抗争、对真情本性的追求演绎到极致。相比之下,目连选择一心修行,试图先修成正果、再重圆亲情,但却最终落空。

川剧《目连之母》既顾及了观众对“救母”故事的期待,也以崭新的重构提供了对目连戏的另一种解读。《目连之母》形成了对行孝救母主题的反思,却不以否定作为反叛目的,借助大胆追求真情本性的刘氏,以及被修行和孝亲左右为难的目连,抛出一个命题:人在寻求情感完型的过程中,如何才能实现成全自我和成全对方的统一。

注释:

①本文所论复排版《目连之母》,以2017年3月18日成都市川剧院演出版(谢平安导演,陈巧茹复排,陈巧茹、文冬、王超、陈作全等主演)为准,谈及早期版本时另作说明。

②两枝梅一前一后,通过升降器控制,布设在舞台上方靠近侧幕处。此处设计出自舞美设计王卫中。

1.黄光新.巴蜀风情的生动画卷——评川剧《刘氏四娘》[J].中国戏剧,1993(04).

2.郑晓幸,朱丹枫编.纪念改革开放三十周年四川戏剧选(第 2卷)[M].巴蜀书社,2009.

(作者系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2015级戏剧与影视学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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