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颖
电视剧《大宅门》戏谶叙事的类型和声画属性
——《大宅门》叙事技术分析之一
□王颖
《大宅门》具有鲜明的中国民族风格,其叙事借鉴了中国传统文学叙事的“谶纬”手法,尤以“戏谶叙事”最为典型。本文对电视剧《大宅门》的“戏谶叙事”在谶体与指谶对象的定向关系、应用关系和使用方式上进行了细致的分类研究,并对文学叙事在电视剧中的声画移植进行了分析。
《大宅门》;电视剧;叙事;戏谶;类型;声画;民族
电视剧《大宅门》在中国电视剧叙事上风格及其鲜明和强烈,将得自中国传统古典文学的叙事技法通过镜头语言移植到电视剧的叙事中来,彰显出极具辨识度的中国风格、中国神韵、中国气象。尤其是在电视剧播出十余年后,在极力弘扬优秀的中华传统文化的当下主流语境中重温这部经典之作,其所给予我们的跨越艺术门类藩篱、跨越接受感官差异、跨越文明时态抵牾的叙事技术方面的示范和启发,依然值得研究者进行深入清理和研究。
“谶法”是中国古典小说当中惯用的叙事技术,以《红楼梦》叙事的“草蛇灰线,伏脉千里”集齐大成,并足以为代表。电视剧《大宅门》对中国古典小说叙事“谶法”的借鉴和移用非常成功。在诸多谶法叙事当中,尤以“戏谶”最为突出。
所谓戏谶,就是用戏曲剧目及相关内容规定人物的命运、预告故事的走向、比喻或象征人物的处境、烘托气氛等等,也即通过出现在电视剧中的戏曲因素构建文本中当下此在与未来彼在之间的特殊的关联。戏谶是戏曲作为电视剧之外的先在的文本对电视剧文本的互文性指证,具有文化典故属性和读解的难度。不同文本之间的相互进入、干涉,拓展了电视剧文本的艺术性、趣味性和智性。
《大宅门》戏谶使用数量大、样式灵活丰富。全剧的戏谶在十几到二十出头之间①。
在谶与指谶对象的定向关系上,《大宅门》戏谶有因人赋谶、因事设谶、临时用谶三种情况。
某一剧目或某些主题相近的剧目用于指谶具体一个人物,这样的戏谶是因人赋谶,比如《挑滑车》专属于白景琦,《鸿鸾禧》用于王喜光,《拾柴砸涧》之于白颖轩,《战太平》对应白颖宇,《大英杰烈》《虹霓关》等女追男主题剧目指谶白玉婷,《双怕婆》指向白占元,等等。
因事设谶,指的是戏曲剧目不为人物预设,因电视剧特定情节的需要而有所指谶的戏谶。比如第2集开始处的《游园惊梦》,用杜丽娘口中的“断井残垣”譬喻白家大宅门灾难的山雨欲来。第31集二奶奶七十大寿堂会开场的《跳加官》,这出连正经开锣戏都算不上的《跳加官》本来寓意招财进宝,可是这里却反喻白家新一轮的花钱如流水的劫难。第65集白景琦七十大寿堂会的《白水滩》,指谶白美、白慧姐妹之间的恩将仇报。
临时用谶的指谶定向性并不十分明确,指谶与比喻的边界地带比较模糊。比如第66集李天意、李香秀、白景琦对话间提及的《失空斩》和《铡美案》,是否喻指了此时大宅门的零落、李天意之于生身父母的忘恩负义?再如,白景琦探望关香菱时,见到穿着前清朝服觊觎复辟詹瑜,用《铁公鸡》一戏进行揶揄,也属此例。第36集白景琦与李香秀感情戏中使用的《游龙戏凤》的道白“重门叠户,关闭得紧”,这些也都具有临时用谶的性质。
在谶体与指谶对象的应用关系上,《大宅门》戏谶可以分为正谶、反谶、比喻谶、象征谶、综合用谶。
所谓正谶,指戏谶剧目内容往往与要指谶内容呈相类相近的对应关系。比如《拾柴砸涧》的剧目内容与白颖轩命运相类似。第72集白玉婷之死因事设谶,使用了《贵妃醉酒》的唱段,“回宫去也”的唱词与白玉婷之死呈现正谶关系。
反谶,指的是戏谶剧目内容与要指谶内容呈相反的对应关系。前文提及的《跳加官》是一处精彩的反谶的运用,导演能够将如此平淡无奇的剧目使用出如此高明的境界,是非常具有艺术创造力的手笔。
比喻谶,戏谶剧目内容与指谶内容之间相类相近或相反的内容对应,而呈现出比喻性关联。比如上文提到的《失空斩》,比喻了白家大宅门的衰落。第45集,白敬业做主,用白占安顶包白占元与田玉兰结婚,此时剧中出现了《花田八错》的比喻。
象征谶,戏谶剧目内容与指谶内容之间的关联比比喻谶更加松散,仅构成精神上的象征关系。比如《挑滑车》“看前面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待俺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是对白景琦一生开拓精神和刚硬性格的象征。《战太平》花云慷慨赴难的故事高度肯定了白颖宇民族大节的崇高,他一生的顽劣行状在这一象征性下瑕不掩瑜。第48集,白敬业请李香秀回家,为了逗这位小继母开心,他表演了《打龙袍》里面的“报灯名”。“报灯名”是丑行的数板,实际是借用丑行的行当为白敬业这一角色在全剧中作出价值定位。
综合用谶,指戏谶的多重方法同时运用。比如,上文《失空斩》用例,《失空斩》对白家宅门的流散具有比喻谶性质,而紧随其后的《铡美案》则用对人物精神的反向象征性。再如《挑滑车》之于白景琦,更多的是人物个性的象征写照。但在第20集中,白景琦济南创业时,与孙福田有一段以《挑滑车》作比喻的充满机锋的对白。孙老头用高宠挑滑车最终被累死的戏文故事,暗喻白景琦济南创业的难度。纵观全剧,白景琦一生苦苦支撑的大宅门最终破败流散的命运,也像极了高宠。《挑滑车》戏谶此时就是象征谶和比喻谶的综合运用。
在具体的使用方式上,《大宅门》戏谶的使用有明谶、暗谶的区分。
明谶,即以观众能够明确感知到的戏曲表演因素或剧目名称出现在电视剧当中,达到戏谶作用的形式。与之相对,暗谶也即不能够被观众明确感知到的戏谶。形象地说,一段演出、一句唱词,或者几个剧名,观众能够直观地意识到戏曲元素的存在,这样的戏谶就可以被认作明谶。所以,绝大多数的戏谶其实都是明谶。
比较经典的暗谶,在《大宅门》第29集的开头出现过。白玉婷在戏园子外面痴念着万筱菊发呆,这时的环境音效使用的是戏园子里面传出来的京剧《战太平》的导板“叹英雄失智入罗网”。此时的观众如果不加留心,根本意识不到这处作为环境背景音效的唱词。但是联系日本人即将侵入华北的剧情和万筱菊因不合作而为日军杀害的结局,可见此处环境背景音的处理有着精湛的匠心。熟悉戏文的人都知道,这句导板的下一句是“大将难免阵头亡”,所以,此处戏谶的手段得以清晰。电视剧在此处比较高妙地传递了白家即将面临的糟糕处境,也预告了万筱菊的结局并以此象征了他的民族大节。
《大宅门》作为电视剧,虽然继承了中国古典文学的叙事手段,但戏谶的屏幕呈现最终还是通过镜头语言完成的。小说文本《红楼梦》的戏谶只是其丰富的“草蛇灰线”中的一种,应用的数量也非常有限②。《大宅门》戏谶手法的运用,突破了平面文本叙述的单声道局限,具有典型的声画属性。电视剧的镜头语言,多景别、多声道,更加直观形象,利于将戏谶更加隐蔽地安厝在立体的时空关系当中,突出叙事的预告性、比喻性、象征性的同时,拉升了叙事的艺术性。
首先,声画的结合使大多数剧中的戏谶直接以戏曲表演的形式措置在剧情中,声画结合的再现可以将戏谶的谶体精准截取到词句片段,直观性更强,谶指性更突出。同时,堂会演出、戏园子剧场演出等严格符合历史条件下社交和生活的真实,使直观的戏曲镶嵌贴合剧情。其次,声画关系具有主从层次,对于非独立镜头的戏曲镶嵌,画面的景别和声音的主次可以合理分配同框内容中戏谶的谶体和主干剧情之间主从、轻重、虚实等层次关系。同框的戏曲镶嵌往往被置于远景、背景、从属的地位。再次,利用画外背景音增加戏谶的修辞性。对于没有画面直接呈现的戏谶谶体,画外背景音提供了非常有效率的实现途径,使戏谶的运用更加自然和灵活。此外,通过人物的对白、行为等情节脉络进行的戏谶也都是通过镜头表达的。
当然,《大宅门》中出现的众多戏曲,并非全部都具有谶的叙事性,例如第26集出现的《老黄请医》,许多剧集中白颖宇、王喜光等人哼唱的段子等,都不对故事的宿命和悲剧做出规定和预告,不具有叙事上的功能。
总体说来,《大宅门》戏谶叙事的运用,种类丰富,手法多样,并且在移用传统文学叙事的基础上,发挥电视剧声画优长,将文学叙事充分电视化,形成一整套适合电视剧表现的叙事语码。这对中国电视剧讲述本土故事、树立民族风格、弘扬中华审美,具有示范性价值。
注释:
①电视剧的形式与小说不同,有些戏谶被分剪在不同镜头,甚至不同剧集中,因而《大宅门》戏谶的数量很难从一个单纯的角度被精确地统计,只能统算约略。
②《红楼梦》的戏谶集中出现在第十一回“庆寿辰宁府排家宴,见熙凤贾瑞起淫心”、第十八回“庆元宵贾元春归省,助情人林黛玉传诗”、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制灯谜贾政悲谶语”、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还祷福,痴情女情重愈斟情”等回目中。
(作者系中国传媒大学南广学院广播电视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