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杉
青青不知道父亲是谁,对妈妈的记忆仅是几张泛黄的黑白照片。从记事起外婆就是她唯一的亲人,在居住的小巷里她是个孤独的孩子。
青青常偎在外婆的怀里听她讲故事,外婆讲过去的故事时,就像妈妈并没有死去,只是生活在很远的地方。据外婆说,妈妈下乡大约有两年多的光景,一个下着大雨的夜里,妈妈像一只衰老得东倒西歪的刺猬一样从乡下跑回来,一进门塞给她一个包裹就转身不见了,连声“妈”也没叫。外婆抱着包怔了半天,才出去追,她脚小,没追上。
外婆说:“那个包裹上还有你妈的热气。我在雨里站了半天才掀开一角,那里面包的还没满月的伢就是你,那个雨,那天就是劈头盖脸地下啊!我就知道再也见不着你妈了,她是个要脸面要得要命的善良人,我就知道见不着她了。第三天,你妈被拉回来了,身子骨让水泡得不像我女儿了,我没哭,我拿着奶瓶不停地给你喂奶,眼泪叭嗒叭嗒地滴在你脸上。你就睁开小眼看着我,眼珠一动不动,我就想让你快点长大了,像你妈似地,你妈长得那个好看,见了的人没有不说漂亮的。”
青青在这种香软的日子里长大,一双眼睛宁静地看着别人,仿佛一下子看穿了你,但从不说什么。
青青19岁那年报考了北京电影学院,专业课和文化课分数都过了线,青青怀着满脸的幸福等待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整个夏天,天变得越来越长,越来越干燥,青青终于在一个黄昏逃脱了姥姥惶恐又无处安抚的目光,买了一张车票北上北京城了。
青青独自在海淀区的街上游荡着,北方的天空飘零着尘沙,她常被尘沙弄得泪流满面,看着人群不停地从眼前走过,心中的火热慢慢冷却。自己毕竟是个无依无靠、无父无母的女孩子,她在拍打肩上的尘土时,觉得有一种疼痛的东西正慢慢从心底升起,然后一点点破碎散落得满街都是。
青青走到火车站,她已经两天没有洗脸了。火车站广场上有形形色色、东倒西歪的人,青青就忽然明白一个道理,原来有些时候说法是永远讨不明白的,永远。
青青回到外婆家时,外婆正在厨房泡绿豆。外婆给她打过一盆热水说:“孩子,人有些时候得认命。”
青青甚至不敢看外婆那张被岁月抽干了的脸。她把脸埋在热水里,任泪水哗哗地流出来。
洗完脸,青青拿过床头上的小镜子。那张白净的脸上依然挂着旅途的憔悴,睫毛下的眼睛越发地多了迷惘。呆在家里吃白饭,以往的日子总还能藉口上学,吃得心安理得,可现在呢?
青青在整个巷子里几乎没有朋友,她长得太美,跟她站在一起总会令别人失色,所以她们极少和青青玩,再者青青生性不愛凑热闹,总害怕触及了一些话题令自己尴尬,毕竟自己有些来路不明。
“街道里的小刚你记得不?”在饭桌上聊家常是外婆的习惯。这是以前外公在世时喜欢饭前喝点白酒养成的。
“记得,一个学校的,比我高两届。”青青回答,然后就从饭碗上面看着外婆皱纹纵横的脸。
“那孩子可出息了。”外婆友好地抿了一下嘴。
“是吗?”
“那孩子到贵宾楼上班去了,看穿的衣服真像个外国人,吃的都是上大席的菜呢。”
“他在那儿干什么?”
“专门给大人物拉车门,那些人有时候我们能在电视里看见,他妈说小刚回家都不吃大锅菜了,要另给他炒小灶。”
青青笑了笑,没说什么。
外婆又絮叨说:“小刚现在学了不少洋礼节,吃饭的时候不让人说话,吃饭时不能弄出声响,说那个样子野蛮着呢。”
看着外婆满脸的羡慕,青青不忍心打击她的情绪,只是埋头吃饭。
电视上播了本地新开业一家大酒店的招工广告,青青想自己不能这样在家里呆下去了,就默默记了地址条件,然后翻出户口簿身份证去报了名。她没有告诉外婆。
面试那天,招工的大院里站满了人,男男女女、林林总总。他们都有一张充满朝气和希望的脸。
大家排着队,被叫到名字的进去。叫到青青时,她进了大厅,整个过程像选美,大到形体五官,小到牙齿,都要看合不合乎美女帅男的标准。青青觉得很别扭,这些人难道是一堆什么东西吧?被人挑来捡去合了人家口味就放到一个篮子里任人摆布,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想拿全市服务业最高的工资,你要趾高气扬地进出全市最高档的酒店,你要很意气风发地说出自己的工作单位,所以你没有足够的勇气去反抗,尽管你只是其中一个小小的设施之类的东西,除去磨损什么也不会带来。青青叹了口气,人总是喜欢把糖衣披在外面,苦味留在自己肚子里。
青青是幸运者中的一个。那个身材短小的胖家伙说:“哇!小姐你被录用了。”她说了声“谢谢”,声音小得像蚊子嗡,她穿过许多失落的男女,走出院子时脸上没有喜悦,甚至有点颓丧。
晚饭桌上,外婆照例又要讲小刚给小巷里带来的绅士风采。青青说:“外婆,我也找到工作了。”
外婆惊顿了一下,想再提让青青考电影学院的事,青青灰头灰脑地从北京回来的样子又使她咽了下去:“什么单位?我怎么不知道?”
青青说了酒店的名字。
外婆又问:“比贵宾楼好?是不是天天和外国人一块干活?”
青青想说点什么,但外婆又未必能懂,就点点头。
“好孩子,有出息。”外婆站起来挪着小碎步进了厨房。
“外婆你做什么?”
“炒个菜。”
青青知道拦不住。
外婆把热气腾腾的笋片炒肉推到青青面前:“吃,再往后外婆也给你炒小灶,我要你比小刚吃得还好。”
“我们家的灶本来就不大。”青青低声回了一句。
青青把笋片炒肉推到外婆面前。外婆薄薄的嘴唇往两边使劲地压着,被皱纹簇拥着的眼里浮起一片泪光:“你妈知道你的出息该多好。”青青眼眶一热站起来打开电视,正放动画片,她把音量调大了一些。
青青被分在客房部。小巷里的人在几天内知道了青青被豪华大酒店录用,他们谈论起这件事就像古时人们谈论某家女儿被皇帝选了妃一样热烈。平日里进出小巷里总是满脸优越感的小刚见了青青便多了些审视和说不清的表情。青青在小巷里的地位象蜕变了的蝴蝶,她的穿着打扮也成了小巷人们模仿的对象。小巷里的人带着几分迷惘地觉得跟着青青赶上了现代都市的潮流。
青青上班下班很守时,她要转两次车才能到酒店,打上卡,换上工作服,听完训话,就默默地收拾工作用具开始干活,她细心地收拾每一个角落,擦拭每一块玻璃。
酒店的楼有十九层高,青青被分在了十六层。每当收拾到一个没人住的客房她就会对着远方的城市出神。她还不太明白自己究竟需要什么,她觉得自己像在寻找一些不着边际的东西,那种东西她也无法具体形容,心里空空荡荡的。每当这时,她的手就用了些力,玻璃被擦得吱吱直响,她总觉得那是她心里的一种声音一直在尖利地叫着,震荡得她四处飘摇。
自从青青到酒店上班后,外婆和小刚妈总爱凑到一块,青青下班时经常看到两个女人胳膊上各挎一只菜篮子边走边嘀咕。有时她们竟会忘了陈列在小巷里已几十年的石头和沟坎,时不时地被绊一下,然后一脸大悟的样子又嘿嘿地笑着走了。青青清楚地记得小刚妈从前看自己时的不屑眼神,她知道为什么,却从未说出来过。
青青工作了才知道,没有熟人的日子是多么令人陶醉。
她和心里的另一个自己默默地对视着。
周六晚上,外婆说:“青青,和我一块到卢婶家说说话吧。”
青青收拾着碗筷说:“我要看电视。”
“天黑了,外婆眼不好使了,你和我做个伴。”青青知道小刚家隔着不到一百米,还是洗了洗手,扶着外婆的胳膊去了。
小刚坐在唯一的一张人造革转椅上,一手托着托碟,一手搅着咖啡里的糖块,勺子和没化开的糖块碰得杯壁叮当作响。青青便一下子想起,从前小刚总是一身汗酸味地从身边跑过去,还没到家门口就大喊:“妈,快倒凉水,我渴死了。”然后就有一个铝制的水勺子从他家的塑料珠帘后探出头来,他夺过水勺,仰头一顿猛喝。有漏出的水顺着他黑黄的肚皮淌到大花短裤上。青青看着他手上的咖啡,仿佛又听到了他在夏日里猛灌凉水的咕咚声,响彻了整个巷道。
外婆的手攥着青青的一只手,生怕她跑了似的。她的舌头轻咂一下说:“看人家小刚出息的,哪还是从前的愣小子。”
青青看见小刚的眼睛厌恶地眨了一下。
小刚妈和外婆亲热地聊着天,像几十年不见的老亲戚。小刚用眼白很多地目光不时地瞄她一下,两人目光偶有不小心碰到一块,彼此有些不适,飞快地又移开了。
“青青,晚上下中班害不害怕?”小刚妈问。
青青知道自己走夜路害怕,口里却说:“还可以。”
“你要害怕,就让卢刚去接你。”自从小刚上班后,卢婶就没用小刚来称呼自己的儿子了。
“不用,我都习惯了。”青青觉得自己中了两个女人的圈套,有些羞愤得无地自容,“外婆,我要回家收衣服了,洗了忘了收了。”又和卢婶尴尬地笑笑,逃也似的出了门。她听见身后是两个女人蓄谋已久的会意的笑声。
青青讨厌小刚,也许他也讨厌自己。可在外婆的心里,只有小刚和她的外孙女才般配。外婆已在替她考虑婚嫁了,这样的事情青青总觉得离自己很遥远,遥远得好像永远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她想起了那个坐在她前排的男生,总把《少年世界》偷偷地塞给她。她亦是很感激地读,读完了再偷偷塞回去。他们几乎不说话。男孩的嗓音很好,音乐老师常把他叫到讲台上领大家唱歌。他唱歌的时候眼睛总是喜欢看着青青的方向。青青的脸上就有点发热,颔了首跟着低低地唱。后来教室的黑板上就有了用彩色粉笔写的男生和青青是小两口的字样,他俩的话就更少了,路上碰见了也是低着头。青青其实是很想看见他的,每逢放假總会莫名其妙地想起他领唱的样子,可他已考到南方一所大学去了。
青青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明天的日子和往日不会有什么不同。
第二天晚上,青青下中班,小巷里和往常一样的黑,她伸手摸着墙往家走,手忽然碰到一个软热的身体,青青被吓得一下子僵直了。
“青青!”是小刚的声音,冷冰冰的。
青青吁了一口气。
“我想和你谈谈。”小刚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
“现在吗?”
“现在。”小刚顿了顿嗓子。
“你和我会有什么事谈。”青青站稳了,“你说吧。”
“再别让你外婆和我妈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我不喜欢这样,再说我找老婆也不会要个酒店服务生,这个你自己应该清楚。”
青青咬了一下唇说:“你才是莫名其妙,你在莫名其妙的晚上和我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我是谁?”青青气咻咻地说完就走,她感到自己受到了屈辱,这种感觉让她的脑袋一片空白,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还击他。
青青走着走着被愤怒激得禁不住跺着脚跑起来,开了街门,正返身关门时,就看见小刚的身影一闪过去了,她窃笑一下喊道:“卢刚,站住。”
就见身影站住了。
青青问:“你多高?”
“什么意思?”
“多高?”
“一米八零。”
“呵,堂堂须眉。”
“莫名其妙!”
“当你一次次媚笑着给人拉车门时真像一条驯服的狗。”青青“咚”地一声关上街门。
外婆已经睡着了,青青闭着眼依在门上想,他是一条狗。一阵报复后的快感涌上来,她干干地冷笑了两声。
“笑什么?”外婆翻个身迷迷糊糊地问。
“刚从书上看了个笑话,说拉车门的男人像条狗。”
“这算哪门子笑话。”外婆又睡着了。
清早,外婆做好了饭端上来:“昨晚上没睡好?眼怎么肿得像个桃子?”
“外婆,你说我在酒店上班好吗?”
“哪儿不好了,又体面挣钱也不少。”外婆干脆把稀饭放下,眨着一双不解的老眼看着她。
“外婆,你别再到小刚家去了,我讨厌他。”
“我看你是干高级活干得毛病越来越多了,过几天还不连我这把老骨头也讨厌了。”
青青听了觉得嗓子里梗得慌,一口鸡蛋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就转身“哧”地吐在脏水桶里:“如果你再去我真的连你也讨厌了。”
“都是我把你惯的。”外婆心疼地看着那口鸡蛋在脏水里慢慢沉下去。
外婆从此果然不到小刚家去了,偶尔在饭桌上提起小刚,青青都不答腔,也就知趣地不再讲了。
不知什么时候,小巷口又多了一家火锅店。这几年各路风味小吃越来越多地涌进了这个城市。
一次青青走过火锅店时,从门口跳出一个小子,他站在青青面前说:“你好!”
青青说:“你有什么事?”
“我听说你叫青青。”那小子的寸头一根根倔强地立着。
“我是青青,可我不认识你。”
“这不就认识了吗?”
“我要回家了。”
“那,那再见。”那小子喃喃地说,并不让开路,青青轻巧地绕了过去,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似地心里有些忐忑。
有了心事,青青的话就更少得可怜了。外婆习惯了她的脾气,也不多问。
第二天青青休息,她睡了一上午。中午醒来时,她看见外婆正坐在床边看着她,她身后的老式柜上堆着花花绿绿的吃食补品。青青隐约猜到了是谁送的,但没吭声。
“火锅店的小老板是你同学?”外婆揣着小心问。
“噢……不太清楚。”青青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那可是个愣头青,小心啊,你可是个女孩子家。”外婆像害怕门后藏着杀人凶手样的小声小气。
青青梳好了头就径直往外走。
“你要去哪啊?”外婆担心地问她。
“我去看看,不会有事。”青青又转回来提上那些东西。
“青青,能省就省两句吧。”外婆的声音愈发可怜了。
火锅店里一片火热,整个厅里热气腾腾。食客们围着古铜色的火锅涮得红光满面。
青青问正在低头算账的吧台小姐:“老板在哪?”
小姐抬头问:“什么事?”
“给他送点东西。”青青脸有点涨红,仿佛让人窥穿了似的。
“在那边屋里。”小姐顺手向左侧指。青青能感觉到那张眉清目秀的脸一直把自己送到那个小房门前。
这是在大厅的一角用木板隔断的小房间,青青回过头遥遥地向小姐说:“谢谢。”小姐慌乱中收回不自然的眼神,会意地丢了个笑脸。
青青敲了敲门。
“进来!”声音是从隔断的上方飘下来的。
青青拉开门,小老板正坐在一张桌子前摆弄打火机,见进来的是青青,忙站起来,一脸受宠若惊的样子:“是你,快进来坐。”
“你怎么往我家送东西?”青青说着,把东西放在拐角沙发边上。
“别,这是我送给你家老人的。”小老板说着,脸就涨紫起来,搞得他本来就不大气的五官更渺小了。
“可我们不认识,我怎么能平白无故收你的东西。”青青一副随时就会转身走的架势。
小老板抓起桌上的打火机摆弄了一会儿说:“青青,我想和你谈恋爱。”
青青说:“这怎么可能呢?”她有点忧伤地望着窗外酱色的墙。
“我想和你谈恋爱。”小老板重复说。
“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刘,名青云。”
青青就想起了一位香港的男演员,他也叫刘青云,可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一双清澈温柔的眼睛,他总是饰演一些忠厚忧郁的角色,让女孩子们心驰神往。
“我要回家了。”每当遇到尴尬的话题,青青总是以此搪塞。
“不行,你答不答應?”刘青云拦住她的去路。
“不行,你这么霸道有什么用,这又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事。”青青说完,拨开他的胳膊走了,一路上脑袋乱哄哄的,这是第一个向自己求爱的男人,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开头呢?这与她向往的开始差得太远了。出门时,她看见吧台小姐伤心的眼神,一直追随着刘青云的身影。她断定这个女孩子是爱着刘青云的,那是个不错的女孩子,可刘青云为什么不爱她呢?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
青青一进门,外婆就问:“他说什么了?”
“没什么,我把东西还给他了。”
“这就是了,我们不能平白收人家的东西。”外婆刚说完,街门就响了。祖孙两个互相看着,迟疑着不肯去开门。
“哪个?”外婆对着窗外大声问。
“我。”
“是对门张奶奶,我去开门。”一会外婆又回来说,“青青,那堆东西在门口呢。”
青青赌气地说:“放在那,别动。”
外婆利索地关上门,回来问:“他是不是想和你谈对象?”
“外婆,你都想到哪儿去了。”
青青呆呆地坐着,觉得自己平白给人欺负了,没有谁能给自己撑得住这个腰,想着想着眼泪似乎又要往外涌了。
从此,青青每天下班都看见刘青云骑了辆摩托车在单位门口等她。他不急不躁地抽着烟,见她出来就迎过去请她坐他的车回去。青青每次都冷淡地拒绝了。他还是来,一副不到黄河不死心的样子。青青在前边走,他在后边慢慢地跟着。青青上了公共汽车,他还在车后面跟着。公共汽车一站一停,他也一站一停,然后抬头望着青青坐的方位。
这样过了一个多月,青青慢慢地有点感动,像炖久了的老母鸡,这时候浑身都有些松懈了,就坐上了刘青云的车。她坐在后座上,风从耳边呼呼地掠过,安全帽下的长发像一面黑色的旗子唱着尖利的歌。青青想:“难道这就开始恋爱故事了吗?和一个初中毕业身高一米八零的市井霸道青年。”青青这样想着,唱歌男孩的影子就浮了上来,轻轻地远远地模糊了视线。
刘青云视青青为宝贝,走到哪带到哪,总这样向人介绍:“我的女朋友,青青。”惹起别人的一片慕叹后,便一脸的骄傲。可青青觉得自己离那几个字眼远着呢。她曾经许多次把自己往刘青云女朋友的位置上拉,可每次都很牵强。
外婆对刘青云的频频出入家门态度矜持,不欢迎,又却之不去。
几个月后,刘青云带青青回家。刚进门,一个小男孩就跑过来大喊“叔叔。”看见刘青云身后的青青就往厨房跑,“奶奶,我叔叔又带回一个小姐。”
刘青云的妈妈从厨房探出头对青青笑笑。青青腼腆地叫了声:“阿姨。”
刘青云的妈说:“你们坐,青云快给你朋友泡茶,我正包饺子呢,忙不开。”
青青在客厅坐下,低头看自己的手指。小男孩跑过来趴在沙发上歪头盯着青青看。青青对他笑笑。小男孩说:“阿姨,你比前面的几个阿姨都漂亮。”
刘青云正往口杯里放茶叶,听见这句话,便扭头喊:“小混蛋,到厨房和奶奶玩去。”小家伙爬起来飞快地往厨房跑去了,到了厨房门口又回过头使劲瞪了刘青云一眼。
刘青云倒上水,往旁边一间屋走,对青青说:“来,到我房里坐。”
青青跟着进了一间十平方米左右的房子。屋里没有什么东西,一张木头床靠南墙放着,一把椅子、一张写字台。墙上贴满了世界名车的画报彩页,地上放着哑铃拉力器之类的东西。青青坐在椅子上,低头想,这可不是自己希望的男人的房间。
刘青云蹭到她身边说:“别听小家伙胡说,我的女同学一来,他就说是我的女朋友。”
“那是你的自由,我不也是你伪造的同学吗?”
“你别这样说,我那不是对你外婆瞎说,好接近你的吗?”
“别说了。”青青捂着口杯,回想这些日子来的心情,她可从未感受到自己是在恋爱的。她只是觉得自己像一只风筝,无奈地跟着别人的手飞呀飞呀,找不到方向。青青说:“我想回家了。”
“我妈正包饺子给你吃呢。”
“我不想吃,今晚我上夜班,我想回家睡觉。”青青站起来就想走,刘青云过来拉,还没来得及放好的口杯被带倒了,水洒了刘青云一裤子。
他低頭瞅了一眼,脸就有点变:“你什么意思?到底想怎么样?”
“我不想这样了,我觉得我们不合适。”
“谁说不合适,你觉得我配不上你,是不是?”刘青云索性拽了她的手。
青青使劲往外抽,怎么也抽不出来:“你别这样,放开我。”
“青青,我太喜欢你了,我太爱你了,你怎么会不知道?”
“我并没有爱上你,这么长时间了,我从来都没有过恋爱的感觉,别勉强了。”
刘青云不再分辩,一把揽过青青在她脸上乱吻,手也乱了方寸地到处摸。青青又羞又急抽出一只手甩了他一耳光。刘青云没料到会这样,从前野惯了,哪里受得打,本能地抬起拳照青青的脸就是一下子。青青从小没挨过打,一下子给打懵了,捂着脸半天才醒过神,呜呜地哭着往外跑。刘青云被自己的举动吓坏了,恨不得补给自己十拳。他顾不了许多,夺门往外追,追到门口又折回来,给站在门口看热闹的小侄子补上狠狠的一巴掌,然后又追。
青青到了巷口,远远地望着街门,擦了擦泪,想了想自己一脸的哭相怎好回去,又折到马路上乱走了一气,估摸眼里的泪再不会轻易出来,才回家。
青青进了街门就见外婆虎着脸在门口站着,青青不敢看外婆的脸,只是低着头一味往屋里钻,一进门就看见刘青云一脸颓丧地坐在她的床边。
刘青云看见青青进来,一声不吭地从口袋摸出一根烟点上。青青看也不看他,往镜子前一站才发现右边的脸又青又肿,用手指轻轻一按,便木木地痛,两滴眼泪忍不住地流了出来。
外婆怕闹出不可开交的事,就傍在门边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
青青说:“你走吧,我们之间就这样了。”
刘青云猛抽了一口烟,咽下去说:“你不和我谈对象了?”
“我从没觉得是和你谈对象。”
刘青云一声不吭,把嘴上的烟拿下来,挽起袖子,把烟头按到胳膊上。青青听到哧哧的烧烤肉皮声,一股烤焦了的肉味立刻在屋子里弥漫开来。
外婆吓得声音都变了:“年轻人,快把烟头拿开,青青你也快表个态。”
“她不答应我就一直这样烧,一直烧遍我全身。”
“你烧吧,又不是烧我。”
外婆很英勇地扑过去,一把把烟头扑到地上,用她的小脚死死地踩住了。
刘青云也不争抢,只是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半尺多长的刀子,飞快地扎在自己的大腿上,然后抬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青青。青青手足无措地哭了起来,又上去抢刘青云的刀子。刘青云死死地按着刀柄,两眼直直地盯着她:“你说。”刘青云压着嗓子问。
慌乱中,青青听见外婆有气无力地“唉”了声,扭过头去看时,外婆已瘫软在地上,两眼瞪得大大的。青青顾不上刘青云,扑过去看外婆,气息已很弱了。
青青打电话叫了救护车,把两个人送进了医院。傍晚时,刘青云一瘸一拐地找到外婆所在的急救室。外婆正被送往太平间,外婆因过度紧张,而心肌梗塞死了。青青茫然地跟着往太平间走。刘青云吓得话都不敢说,外婆的死毕竟由他引起,而他只受了点皮肉伤。
青青只是流泪,她哭不出声音,泪不停地流,仿佛全身到处都是泪腺,流得她的脚都无力站立。
上帝现在让她孤孤单单留在这个城市里了,那个在灯下絮叨着温暖的老人远去了。
舅舅一家从外地赶回来了,大概进巷时就听说了怎么回事,脸一直阴着。青青看大家忙这忙那,舅舅在外婆火化后第三天打开了所有的橱柜。
舅舅一家要走的前一天晚上。舅母拿着外婆的房产证对青青说:“青青别的不多说了,自己保重,这房子你先住着,房产证我带着,这房子你不住了也不能卖,我和你舅要回来养老。”然后就冷淡地看着她。
青青只是点了点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屋子里只剩下了青青一个人,她的话就更少了,见了小巷里的人也很少打招呼。小巷里的人偶尔看见她走过去就在背后说:“这孩子毁了。”即使飘到青青的耳朵里,青青也只是默默地走过去。她的眼神越来越迷惘了。
火锅店的生意依旧红火,刘青云常常站在门口等青青走过来,青青看见他像根本不认识这么个人似的。刘青云知道他和青青之间就这样惨淡地结束了,只是每次看见她的身影,腿上的伤口就会隐隐作痛。
后来,青青收到了唱歌男孩从南方寄来的信,大约是说他一直想写信又不敢写,还告诉青青再有一年他就回来了。青青有心思时也轻描淡写地回了封信,那边的信就来得勤了,信就这样来回地飞着,彼此小心翼翼地在纸上聊着天,说着不着边际的话。
在空洞的日子里,青青偶尔会想起那个不知是谁让自己出生的男人和美丽的母亲。她觉得母亲和自己一样是一个在异乡孤零零的需要温暖的女子。她们是多么地向往安逸和温情啊!每当这时她就看见外婆在墙上的黑框里慈爱地笑着。
青青常在深夜里翻着唱歌男孩的信,看着看着就会有一丝悠远的暖意从心底里升起。
暑假到了,唱歌男孩回来度暑假,约了青青在茶座见面。
青青临近出门了才发现自己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在镜子前踌躇了很久才胡乱套上件衣服出了门。
唱歌男孩长高了许多,远远地站着像棵杨树。他的脸被南方的太阳烤成了棕色,眼睛里依旧是从前的羞涩。他冲青青招了招手。
青青用一个客套的微笑算是打了招呼,两人走进茶座,像一对老朋友一样默默地坐下,叫了茶。
他说:“你好吗?青青。”
“好啊。”青青轻声回答。
他说:“青青,你身上充满了让人迷恋的传奇色彩。”
青青说:“你想让我伤心吗?”
他说“怎么会呢,我只是喜欢传奇色彩。”
青青说:“你要是不想让我伤心,请别这样说。”
他们又沉默了一会。
唱歌男孩把茶杯转来转去盯着茶水里漂着的一片茶叶:“我还有一年就回来了,你能等我吗?”
青青说:“等什么呢,等你回来……”
他说:“等我回来,青青,行吗?”
青青说:“行啊。”眼泪禁不住地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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