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西藏,隐秘岁月》中的潜文本叙事

2017-05-06 12:34黄惠
安徽文学·下半月 2017年3期
关键词:叙事西藏

黄惠

摘 要:《西藏,隐秘岁月》作为一部文化寓言,以古老宏大的藏文化逻辑为骨架,支撑起复杂多样的潜文本叙事,在真实与虚构间随意游移,使读者从魔幻和荒诞感中感悟到更高意义的“文化的真实”。在叙事学视阈下解读小说中恣意隐藏的话语,还原抽象设计下的隐喻,我们才能层层剖析出作品深在的文化主题,找寻文明生存的现代彻悟。

关键词:潜文本 《西藏,隐秘岁月》 叙事

扎西达娃在《西藏,隐秘岁月》中以古老宏大的藏文化逻辑为骨架,支撑起复杂多样的潜文本叙事,在真实与虚构间随意游移,使读者从魔幻和荒诞感中体验古老神秘的西藏文明,感悟文本深在的文化主题。

一、关于时间:沉默的“隐秘岁月”

利奥塔指出,“元叙事或大叙事,确切地是指具有合法化功能的叙事。”具有合法化功能的叙事在《西藏,隐秘岁月》中被解构又重新通过象征符号建构起来,使一部西藏现代历史充满了神秘主义,各种隐秘符号混杂在宏大的历史叙事之中。其中,扎西达娃对时间的淡化,代之以符号或留白叙事,以陌生化的设计造成感知形式的困难,创造出新的意义体认空间。

《西藏,隐秘岁月》的时间跨度分为三个时期,但三个时期的时间段并不连续,分别为1910-1927年,1929-1950年,1953-1985年,漏掉了1928年、1951年、1952年。我们发现,1928年是中华民国实现全国形势统一的一年,国民党在南京成立国民政府,设立蒙藏委员会。而1951年是西藏和平解放的时间,1952年中共西藏工作委员会成立的时间。扎西达娃故意省略的这三个时间点,恰好是西藏最“隐秘”的岁月。作者以空白取代对客观事实认同的无穷地趋近,而是以新历史主义叙事的方式,建立历史的主体性,消解客观性神话。

第一时期,英军入侵西藏的客观历史在小说中浓缩为英国探险者误闯廓康事件。次仁吉姆在英国人的亲吻下红肿流脓,意味着西藏正在英军入侵中消解着它的古老与神秘。第二时期,达朗从山下带回一部俄式步枪,还用俄式步枪试图射击迷航的美国军机,隐喻了现代世界中二战的爆发。次仁吉姆在水中看到一张神赐的偈语,一面绣着“进军西藏”汉字的红旗。这个符号象征着中华民族独立解放,成立中华人民共和国,和平解放西藏,开启历史新纪元。第三时期廓康村被现代化建设打开封闭的大门,人民公社建水库,UFO飛碟协会会员上山考察,在次仁吉姆和达朗的眼里只是妖魔的巫术,殊不知这些被“小写”的历史事件却像一只只无形的大手影响着廓康的命运。

扎西达娃在小说中为我们展现了与现代线性时间完全不同的时间体认方式,即一种循环往复的,“圆形的时间观”。藏族人对时间的感知是主观的、模糊的,他们将自身的生命运转,与自然万物的生死枯荣融为一体,认为生命就是在变动中的“永恒轮回”。而现代时间是人对“时间”强行切割的结果,撕裂了“时间”的整体性,将人变成钟表的奴仆[1]。两种对立的时空观念要想达成和解是不可能的,最后无非以A向B妥协结果。离开藏地走入现代文明的人,就必须向现代文明的价值观念妥协,完成由“循环”时间观向“线性”时间观的转换,从神秘走向科学,完全颠覆靠信仰维系的藏地神学系统。这一艰难痛苦的探索过程,在扎西达娃的笔下凝练为“摔跟头”的情节描写。

“一路上,旺美一家都像喝醉了酒一样脚底不稳,不时歪歪倒倒,次多吉头上的薄垫也滚到山脚,老人站在瀑布边高喊小心慢走。旺美刚转身要挥手,又跌了一个跟头。”

“一行人离开了廓康,攀下并不险陡的岩石走进深谷时,米玛发现他们不时地摔跟头,有时连人带包滚下好长一截爬不起来,十分狼狈。米玛这才明白,凡是从廓康离开后不再上来的人下山都会摔跟头。旺美一家也是摔跟头下山的,他们不会再来看望老邻居了。”

第一时期的廓康仍处于较为封闭的状态中,虽然一直有人离开,但还未遭到“现代元素”的侵入,保持着完整的“藏地时间”。廓康人在蒙昧模糊的状态下主动闯入现代文明,只能是摸爬滚打,如摔跟头般跌跌撞撞、浑身疼痛地往前进。在第二、第三时期,现代文明不断地试图侵入廓康这片神圣的领地,如美国军用飞机尝试迫降,解放军进军西藏,人民公社修建水库,藏地完整的时空概念被现代文明打碎,时空“结界”出现了洞口,廓康人不再需要“摔着跟头”冲破结界,而可以朝着现代文明一路狂奔而去。

二、关于梦:梦是欲望的满足

弗洛伊德认为,梦的本质是潜意识愿望的曲折表达,是被压抑的潜意识欲望伪装的、象征性的满足。[3]《西藏,隐秘岁月》中一共有三段梦,我们将每一段梦进行分割再组装,还原“造梦者”的真实意图。

第一段梦是次多吉临走前一晚在廓康做的性梦。他梦见自己在啃吃一只丰满的大腿,这大腿既像是他的情人的,又像是他的姨妈的。弗洛伊德认为梦是无意识冲突或愿望的隐晦的表达,由于睡眠时超我监督松弛,被压抑在无意识中的冲动和愿望经过乔装打扮乘机混入意识而成为梦。这从反面说明,廓康在外界人看来是压抑落后的、格格不入的,习惯了现代文明生活的人(次多吉)无法认同廓康孤寂空漠的生活,“如此说来,这里必定是一个饿鬼之乡,难怪没剩几户人家,他想。”旺美在听说他的梦后不以为意,认为廓康人也经常梦见自己在啃一间屋里的柱子。这说明在廓康人虔诚侍奉藏民族文化的外表下,内心早就埋藏了逃离藏地的反叛种子。他们表面上信仰着宿命,一旦机会来临,他们还是会毫不犹豫地离开。

第二段梦,次仁吉姆梦见曾经的情人达朗上门找她,告诉她没有活佛,她们一家一直供奉着的是达朗。达朗苦劝次仁吉姆和他一起到山顶生活,还点火烧了次仁吉姆的石屋。次仁吉姆毫无反应,空中传来神音,“心不逃离,体逃何益”。这里隐喻着次仁吉姆信仰的动摇,她常年生活在没有时间概念的永恒的孤独中,而达朗却过上了伊甸园般的生活,她开始对活佛的存在产生怀疑。在梦中,次仁吉姆虽然没有选择和达朗离开,却也对达朗点火烧屋无动于衷,没有保护“活佛”,选择和宿命同归于尽。梦醒后次仁吉姆被洞中活佛点名身世,“足下原是瑜伽空行母的化身啊”,她的幻想破灭,固执地为“神明”奉献了一生。

第三段算不上是真正意义上的梦,老达朗在下山看望老次仁吉姆的过程中一脚踏空,从山崖摔落。在沉落的过程中,他产生了幻觉,看到年轻貌美的次仁吉姆在羊皮垫上挑逗他,他们在结婚仪式后完成了结合,在结合中走向死亡。弗洛伊德指出,人的“生本能”包括性本能,具体表现为性欲、性冲动和性交能力以及自我躯体保护和心理保护。老达朗在死亡前夕的幻觉中,生本能幻化为原初的性冲动,在梦中,他终于挣脱了藏族文明系统的束缚,自由地与心爱的次仁吉姆结合。廓康真正成为了他们的“伊甸园”,他们是青藏高原上的“亚当”与“夏娃”,流淌着纯粹的藏族血液,在寥廓的高地上繁衍生息。

梦表现了人们不允许自我意识到和在清醒状态下不允许被表达出的潜意识动机,潜意识中的廓康人背离藏地,奔赴自由,倒映出微观状态下古老神秘的藏文明的裂缝,藏文明整体性危机也在裂缝背后蠢蠢欲动,一触即发。

三、关于“次仁吉姆”:循环时间观下的“娜拉出走”

小说中的女主人公“次仁吉姆”作为藏文化原型的身份识别符号,在现代纵向发展的时间观念中,以生命的不断反复寓意着藏文化对现代文化发展进程的强势抵御,在现代多元文化格局中藏文化在扎西达娃的笔下屹立不倒。然而,在四个“次仁吉姆”的叙述中,扎西达娃在一些细节描述中却选择了沉默,以留白的方式发出对历史的追问。

第一个次仁吉姆在青春期无故患上“洗浴狂”的癖好,她每隔几天便脱光上身跪在山顶,用洁净的雪水洗自己头发和身体,若几天不洗便浑身奇痒难忍,任何药物都不管用。而扎西达娃对洗浴癖好的产生原因选择了沉默,留下了文本缺口。我们知道,次仁吉姆刚出生时原本是一个显现出神迹孩子,会画生死轮回的图盘,跳早已失传的格鲁金刚神舞。然而在被陌生的英国人亲吻一下之后,便脸部红肿流出脓液,神迹也随着红肿痊愈而消失。出生在现代文明与藏地文明冲突凸显期,次仁吉姆可以说是最后一个流着纯种的廓康(藏地)血统,沿承完整纯粹藏地精神的廓康人。现代文明气息(英国人)侵扰了这具纯粹的藏地躯体,红肿流脓是两种文明冲突的隐喻。青春期意味着反抗意识的萌动,次仁吉姆想与达朗在一起,同时她也清楚地意识到这与父母想让她供奉活佛、传承衣钵的意愿相违背。出走与留下的内心矛盾以身体瘙痒的表征具象化,躯体只有被哲拉山的雪水“禁锢”,她才能得到片刻的快慰,这实际已经揭示了次仁吉姆最后的选择,她生来是藏文化的捍卫者。出走的骚动最终在军大衣的遮盖下得到奇妙的和解,它将曾经受到玷污的皮肤、骚动的灵魂与纯净的藏地空气隔绝开来,相当于形成一层“结界”,完成冲突的调和,最后的藏地灵魂在军大衣的禁锢下得到保护。后来现代文明在机器轰鸣中入侵廓康,老次仁吉姆的军大衣变得百孔千疮,从前的“结界”被破坏,相对纯粹的藏地躯体与不再纯粹的藏地文化再次形成冲突,老次仁吉姆大病一场,走向死亡。

还有一个难以解读的情节是第三个“次仁吉姆”的出现。第二个“次仁吉姆”跟随扎西尼玛下山贸易,最后只有“次仁吉姆”返回廓康。而回来的“次仁吉姆”却完全不知道扎西尼玛的存在,只知道自己生活在这里,和两个丈夫幸福地生活着。小说中,扎西达娃同样没有解释第三个“次仁吉姆”的出现,而是“不愿在冥思苦想中仔细分析这一切的前因后果”,含糊其辞地略过了话题。我们从后文扎西尼玛寄来的信中可以知道,他参加了革命,还将与妻子次仁吉姆一同去内地读书,这就证明了的確有第三个“次仁吉姆”的存在。那么,这第三个“次仁吉姆”从何而来?

我们先来分析第二个“次仁吉姆”的特征。她长得和年轻时的第一个“次仁吉姆”一模一样,以至于达朗初次看到时,竟“头晕目眩,不由得流出眼泪”。其实,第二个“次仁吉姆”可以说是第一个“次仁吉姆”出逃的精魄,信奉宿命的部分则留下来守卫廓康。而第二个“次仁吉姆”又回到廓康,背后承载的是“娜拉出走”的叙事。鲁迅在《娜拉走后怎样》中主要讲述了“娜拉走后怎样”这个重大的社会问题,并揭示出娜拉的命运:不是堕落,就是回来。第二个“次仁吉姆”就是选择了返回“故地”,从她极强的藏地适应能力可以看出,她属于这里,这显示出藏文化的巨大感染力。但第二个“次仁吉姆”同样是不安分的,她最依恋扎西尼玛,因为她预感到扎西尼玛未来将远走高飞。最终第二个“次仁吉姆”跟随扎西尼玛再次“出走”了,自由的灵魂像雄鹰似的飞往新的世界,而匍匐于藏文化的躯体返回廓康,成为第三个“次仁吉姆”,繁衍族群与传承藏文化。

第四个“次仁吉姆”是彻底的“娜拉出走”代言人,以毅然决然的记载结束了次仁吉姆对次仁吉姆命运的重复。她要去美国加州大学留学,这隐喻着藏民族将在现代世界的潮流中继续生存的必然趋势。只有次仁吉姆对次仁吉姆的否定和背叛,才寓意着藏民族的历史性进步。藏民族在现代文明中不再是孤寂一隅,千千万万的藏族人推动着藏民族新的历史进程,“娜拉出走”将成为真正的“出走”。而“每一个女人都是次仁吉姆”的神启寓言,又从另一个方面说明,藏民族文化与信仰的血脉传承,是永远不会中断和消亡的。从一定意义说,次仁吉姆是藏民族母体的一个象征,一个种族的女神,其生命力的化身[4]。

四、关于达朗:“伊甸园”的变形叙事

达朗是一个反叛与忠诚的矛盾体。旺美一家搬离廓康前,将爱子达朗作为礼物送给廓康最后一户人家。达朗知道后很委屈,内心的反叛让他既不愿追赶迁居于外的家人,也不愿守着荒芜萧疏的廓康和若死还无的“活佛”度过一生。同时,他亦忠诚于体内流淌着的正统的藏族血液,这决定了他同样是藏文化的捍卫者。与次仁吉姆的不同之处在于,达朗捍卫的是土地,次仁吉姆捍卫的是神明。

扎西达娃在哲拉山顶为达朗设置了一个高原上的“伊甸园”,飞沙乱石与纵横沟壑之上,竟然出现了一片牧歌式的田园图景,而达朗作为第一个发现者,是唯一的拥有人。

旁边不到五百米处有一座平原,只是面积小得多,从这端走到那端只是三顿饭时间就到,从江对面看去,整个哲拉山顶犹如两级大平台。最顶上的大平原正中央有一个圆得十分精确的湖,像一面平滑的镜子倒映着天空的靛蓝,沿湖边有一圈很宽的青草地带,是座水草茂盛的天然好牧场,足够喂养几千只牛羊。

生活在这里的达朗如同《伊甸园》中的亚当,在天赐的自然乐园中自给自足,等待着次仁吉姆的长大,成为他的“夏娃”。不幸的是,次仁吉姆学会了羞耻(穿上了军大衣),被洞中僧师灌顶加持,从此匍匐于活佛的供奉中。达朗痛苦万分,不耐寂寞下山寻找新的“夏娃”,路遇浑身赤裸遭受驱妖仪式的女人,瞬间认定这就是他要的伴侣,于是强抢上山。他们在山上过着如痴如醉的桃源生活,相亲相爱,生育繁衍。哲拉山是他们的“伊甸园”,他们就是哲拉山上的“亚当”与“夏娃”。他们敬畏神明,不避羞耻,赤裸着沐浴月光,全身心感受着自然万物的灵性与神明的恩赐。

然而,第二个“次仁吉姆”的出现却打破了“伊甸园”的宁静,她带着现代文明的气息,若有似无地释放出危机信号。达朗在巡视草场时常常会莫名其妙地被绊倒在地,一块牛头大的白石也在悄悄地向儿子们住的帐篷移动。“白石”就是《伊甸园》中化为蛇的“恺撒”,它匍匐在地上悄然前进着,不过它诱惑的不是“夏娃”,而是达朗的二儿子扎西尼玛。达朗预见性地将扎西尼玛与次仁吉姆送下山,再回来的次仁吉姆褪去了骚动的异质性因素,失去了不属于藏地的记忆,成为纯粹的藏文化的传承者。达朗以为经过净化的“次仁吉姆”不再会对他的“伊甸园”造成威胁,却没想到嘴上还是长出个“疔疮”,这隐喻着危机仍然潜伏在这片土地上。

《伊甸园》中耶和华知道亚当和夏娃偷吃禁果后,失望之下判亚当终身劳苦、耕地糊口,判夏娃怀胎生产颇为痛苦,并将二人赶出了伊甸园。在《西藏,隐秘岁月》中,偷吃“禁果”的扎西尼玛、扎西达瓦却没有遭受惩罚,他们一个走向了革命道路,一个融入世俗的农民生活,以不同的姿态投入现代文明的怀抱中。由此可以看出扎西达娃内心对现代文明的认同,他在书中表达的是精神认同下的忧患:进步的物质文明将极其无情地摧毁藏民族文化赖以传承的神秘主義的哲学与宗教信仰,毁灭他们古老的思维方式、对世界的认识解释方式,从而根本上改变他们生存方式。达朗作为伊甸园最后的守道人,以坠崖这种壮烈而不寻常的方式回归自然,也许也是对现代文明的最后反抗吧。

伽达默尔认为,所有的阅读都有某种真理意识,都有一种接受主题对于本文所包含的真理的期待[5],那么从任何角度理解《西藏,隐秘岁月》,都是解释者趋向自我理解的运动。扎西达娃使用了藏民族传统的思维方式再度诠释了西藏近现代史,强化其主体性。它是个案的,但也是整体的;是象征的,也是非常真实的。它会有助于我们对一种生存和历史获得正确的理解,而这,是任何“他者”眼光的作家都无法做到的[4]。通过解读小说中恣意隐藏的话语,还原抽象设计下的隐喻,我们可以层层剖析出作品深在的文化主题,寻找文明生存的现代彻悟。

参考文献

[1] 张柠.土地的黄昏——中国乡村经验的微观权力分析[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

[2] 扎西达娃.西藏,隐秘岁月[M].广州:花城出版社,2013.

[3] (奥)弗洛伊德,著.陈焕文,翟飚,译.梦的解析[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

[4] 张清华.从这个人开始[J].南方文坛,2004(2).

[5] 王绯.魔幻与荒诞:攥在扎西达娃手心儿里的西藏[J].当代作家评论,199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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