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道在人心

刘占奇

尧老师是县五中的工会主席，又担任了初三（1）班的班主任。这天上午下了第三节课，马校长给他打电话，让他去办公室参加紧急会议——“市优秀乡村教师”初选会。

校长室里，马校长说：“你上课那会儿，我和几位副校长沟通过了，由你们工会推选人员比较妥当。第一，教职工福利方面一直是你负责；第二，你和老师们接触多，了解很全面。这事儿不能拖，今天八号，局里强调必须在十五号前上报。”

尧老师咂了咂嘴：“此事关系重大，容我好好想想。”马校长还要补充什么时，尧老师的手机响了，是在学生食堂值班的李主任打来的。李主任急促地说：“尧老师快来，高天旺要跟大师傅干仗！”挂了电话，尧老师撒腿就跑。马校长回过神来后，也快步往食堂赶去。

食堂里，高天旺正和一个大师傅互相揪着脖领子，他身后是几十个手持托盘的学生，对面是十多個拿着叉子铲子的大师傅。看架势，只要一人先动了手，食堂里将是一场混战。

尧老师跑上前去阻拦，刚才还斗鸡一样的高天旺“哇”的一声哭了：“老师，他冤枉我！”

尧老师拍了拍高天旺的肩膀，让高天旺到一旁休息，他和马校长去了解情况。原来，引发冲突的是两块五毛钱。事情是这样的：高天旺打了两个馒头，应是五毛钱，大师傅却误以为他打了两个馒头一份菜，多刷了他两块五。他让大师傅退钱，大师傅却觉得他怎么可能只吃馒头不吃菜，怀疑他想吃霸王餐。两人互不相让，事情就闹大了。

马校长压住了大师傅的火气，又批评了暴躁的学生们，就吃饭去了。尧老师却没心思吃，他觉得奇怪，在食堂吃饭的学生有好几千，只吃馒头不吃菜的还没听说过，这事确实蹊跷。随后，他把高天旺带到了办公室。

高天旺抹泪诉苦，他家里穷，他爸患有严重的心脏病，一家人全指望妈妈打零工维持生活，不吃菜是为了省钱。尧老师反问：“现在不正申请‘贫困生吗？你家里有困难为啥不申请？”

高天旺叹了口气：“哎，我爸说治病就是烧钱，他的病痛都是靠吃药缓解。他没住过医院，病例和大额医疗费账单一样都没有，拿什么申请？”

是啊，申请贫困生的事，县里有条文，无证明材料不准申报。

尧老师给了高天旺一百块钱买饭卡，并叮嘱他，日子再紧也要保证营养。高天旺走后，尧老师越想越不是滋味，明摆着，贫困生的申请标准有漏洞。可那又如何？全县在校生约十万，不按证明材料筛选，不就乱了套？难不成去每个学生家转转？想到这儿，他一拍脑门，对，我干吗不去家访呢！

下午签了到，尧老师推车往外走，马校长碰上了。马校长拦住他询问优秀教师的进展，他答了句“明天再和你汇报”，就跨车出了校门。

尧老师的班里有四十三名学生，这些学生的家分散在周边十几个村子里，要全部家访到位的话，需要三四天时间。不过，为了不出现第二个高天旺，哪怕耗时半年，尧老师也不在乎，自己刚接手这个班级，正好趁机了解一下学生的情况。接下来，上课之余，他就走家串户，除了高天旺家，四十三个家庭，他转了四十二家。

还别说，他真找出了特例——白晓乐。白晓乐的爸妈在镇上开着一个不小的超市，据说，他家的资产有几百万。然而，白晓乐却递交了贫困申请，原因是，他爷爷不久前做了个手术。

家访结束，尧老师给白晓乐的爸爸通了电话，他的意思是，贫困补助一年才两千，这些钱对白家来说不算什么，他想让白晓乐把申请撤下去，让给高天旺。白晓乐的爸爸立刻开着奥迪来到了学校，一见面就甩出了五百块钱。尧老师的额上青筋隆起，勃然大怒：“你贿赂我也没用！你家不缺钱，不符合条件！”

“哼！”白晓乐的爸爸撇了撇嘴，“我家不缺钱，他高家就缺吗？不过是哭穷！前几年，高天旺的哥哥被人撞死，他家得了八万块赔偿金呢！不信你去打听，我们整个白庄，高家的事谁不知道？”

前几年，八万，撞死，白

庄……这些词一个个蹦到尧老师的脑子里，让他浑身发燥，好不容易淡忘的那场车祸又清晰地重现。

那是六年前暑假里一个下雨的午后，儿子开车载他去县城赶集，回来时从白庄经过，因为着急回家，开得快了些。白庄村口是个上下坡，坡度很陡。下坡时，他发现路中间停着辆摩托三轮，车上有两个孩子，车旁一个大人好像正和孩子说话。他连忙提醒儿子慢些，可儿子是个新手，心里越怕，脚下越慌，结果，误把油门当刹车，咚的一声，撞了上去，那大点儿的孩子当场身亡。

事后，在尧老师的主张下，儿子选择了自首并积极赔偿。因认罪态度好，补偿也到位，儿子被判了两年有期徒刑，缓刑两年，这事算是结了。

事实上，虽然赔了八万块钱，但尧老师仍然时时觉得愧疚。几年来，他总想再帮衬一下对方，只是心有余力不足。他家是单职工家庭，上有老下有小，攒个钱哪那么轻巧！再加上前年儿子结婚、买房的首付款、亲家要的聘礼钱，上上下下花了近四十万，把积蓄都折腾完了。因而，“还债”的事只能一拖再拖。

真没想到，儿子撞死的就是高天旺的哥哥！更想不到，高家居然穷到了不敢看病、孩子在食堂不敢吃菜的地步。

打发走白晓乐的爸爸，尧老师立即回了家，进门就翻箱倒柜，妻子问他找什么，他长吁短叹地讲起了高天旺的事。看他难过，妻子虽不情愿，还是拿出了自己做零活攒下的几千块钱。

尧老师顾不上安慰抹眼泪的妻子，抬脚去了白庄。虽然时隔多年，高天旺的爸妈还是一眼认出了他。高家两口子没说话，尧老师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把钱撂下就没了影。

第二天是星期六，尧老师窝在家里发呆时，马校长来了。简单客套后，马校长拿出了一沓各种面值的钱币。看后，尧老师的脑袋一阵嗡嗡响，这钱正是他昨天送到高家的。他深吸了一口气，把钱推了回去：“马校长，解铃还须系铃人，钱是你接的，你送回去。”马校长摇着头告诉他，钱必须留下，否则高天旺就不上学了。

接着，马校长又拿出了一张表格：“钱的事放一边，你先填表。”尧老师一看，竟是《优秀乡村教师申报表》。

他的心里顿时生出一串疑问：评优之事我没争取过，怎么让我填表呢？

“别把眉头皱成山！放心，我不会因个人关系放弃原则，你评优的事讨论了，全票通过。”说罢，马校长爽朗地笑了。此话不假，马校长没有徇私。至于为何要推荐他，这话得从头说。

那天午饭后，尧老师急匆匆出门，马校长担心他出事，就尾随了他，才知道他是在摸查学生家庭状况。他的举动让马校长十分感动，也给了马校长触动。老师为了学生贫困申请的事能深入学生家庭，校长就不能为优秀老师申报的事走访老师家庭嗎？尧老师家访的同时，领导们也对老师家庭进行了分头走访。通过走访，马校长清楚了尧老师家的困难。生活很拮据的老师，还为学生操这么多心，他的教学水平在全校也排在前列，尧老师不就是大家的榜样吗？周五下午师生放假后，马校长特意留下领导和职工代表开会，大伙当场表决，推荐尧老师参加评优。

尧老师的脸一红，吞吞吐吐说：“我……”

“你怎么了？你身兼数职，每件事都做得井井有条，有能力、有成绩、有责任心，更有爱心……当工会主席以来，一心为老师们谋利益，却从没为自己谋过半点私利。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马校长的话让尧老师哭笑不得，他资助高天旺可并非高风亮节，而是觉得亏欠高家。

尧老师看看桌上的钱，又看看申报表，不知如何是好。再要推辞时，又来了客人，高天旺搀着他爸进屋了。进来后，高天旺的爸爸跪在了尧老师的身前。这太突然了，惊呆了的尧老师和马校长赶紧一同去拉高爸爸。

高爸爸却无论如何不肯起身，还连声说是来请罪的。尧老师再三追问原因，高天旺哽咽着说出了一个惊天秘密——六年前，他哥哥在被撞之前就断了气。他说，出事那天，他爸开着摩托三轮带他们哥俩走亲戚回家，进村上坡时，哥哥没站稳，从车斗仰了下去。他爸赶紧把车停在下坡处，把他哥哥抱到车上，却发现他哥哥被摔没了气。他爸来不及靠边，就给他哥哥掐人中、揉心口。正在这时，尧老师的儿子开车撞了上去。

“老师，对不起，我不该帮着爸爸隐瞒事实。”高天旺继续说，当时他才八九岁，并不太懂大人的事。没想到上了初三，机缘巧合，尧老师做了他的班主任，对他又特别关照。他想起当年那件事，本想找机会跟老师说明，可前几年爷爷一场大病，早把家里折腾精光了，爸爸有病也没钱去医院。想到家里的窘况，每次他都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听了这些话，压在尧老师心里多年的大石头一下子挪开了大半，眼眶都湿润了。他叹息着打断了高天旺的话：“别说了，你哥的死我儿子有责任。如果不是他撞上了你家的车，你哥也许能抢救过来。”

至此，马校长才清楚了尧老师与高天旺的这层瓜葛。等几个人都平静后，马校长犹豫再三还是问了高天旺一个问题，现在为何要说出真相？高天旺低下头说：“尧老师是个好人，他给我饭费，又为贫困生的事忙活，还给我们家送钱……而我们却骗了他这么久，这对他不公道！”

“公道？好，我今天给你们主持公道。”马校长走近高天旺的爸爸，“你大儿子去世，尧老师的儿子难逃其咎，尧家理应给你们赔偿，你们不必内疚。”马校长又走到尧老师身边：“你好意帮衬高家，高家过意不去，不肯接受这几千块钱，你必须收好。”

不知何时，尧老师的妻子红着眼圈从里屋走了出来，她抓起桌上的钱用力往高天旺衣兜里塞。她这么做让大家都很吃惊。马校长双手一摊，说：“这不又没公道了？”

尧老师的妻子看着马校长无奈的表情，破涕为笑，指着胸口说：“有，公道在这儿！人心换人心，善心就是公道！”。

她边说边拿起优秀教师申报书递给尧老师，“好好填，我可等着买新衣服呢！”尧老师接过来，停顿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贫困生申请表交给高天旺，学着妻子的腔调道：“好好填，我可等着你考重点呢！”

尧老师话音刚落，空荡荡的房屋一下子被笑声填得满满当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