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金融言行》执行主编 薛谷香
向世界暂借你
原《金融言行》执行主编 薛谷香
张晓风在1983年有一封《写给全世界》的信:“世界啊,今天早晨,我,一个母亲,向你交出她可爱的小男孩。而你们,将还我一个怎样的呢?”尽管我初次读它顿觉鼻子发酸,眼圈发红。彼时我比张晓风更狠心,因为我们夫妻都早出晚归,忙于生计,在请住家保姆只负责接送你,照顾你吃饭,而不负责督导你学习及在德智体美劳等方面的成长,与送到可以寄宿的杭州绿城育华学校之间,我无奈地选择了后者。
这是你彼时常常图文并茂“创作”的故事主线,还夹杂着不少拼音。
“天空中突然出现一个庞然大物,啊,原来是怪兽,怪兽几拳几脚就把我们学校踏平了……后来,奥特曼在我们男同学的引导下,救出了所有的老师和女同学。但是,因为学校被夷为平地了,所以我们就一直放假,直到我们长大”。
臆想中的破坏欲从没有呈现成任何行为,当然,臆想中英雄主义也没有兑现的机会。在不和任何人攀比的妈妈眼里,你一直是个好孩子,即便你想入非非。
怪兽和奥特曼都不曾在你长大之前光顾学校。而你却由那个学校走向了世界。
小学毕业时你的成绩不出意料地可以直升绿城育华的初中,出乎意料的是你坚定地告诉我们,你选择读“睿励班”,理由是“将来可以出国”!当时“睿励班”是绿城育华首届推出的国际班项目,好与不好都有可能,连校长都只能用“我们会努力办好首届睿励班”来说明。而5年之后,你因选择了去英国读二年制的高中,加之雅思和A-level成绩尚可,成为绿城育华学校“睿励班”国际化项目首届首位大学生,是学校介绍这个项目时每每必提的“典型”,是而每年你回来度圣诞假学校必隆重请你去参加晚宴,让你“顺带”给你的初中学弟学妹们随便说点啥。你的同届同学早的要今年开始申请大学,迟的要明年提出申请,而彼时你已经读完大二,可能已经按你的计划进入世界某个大企业带薪实习去了。
巴斯
大英博物馆
你在出国前还领取了雅思培训学校的奖学金,条件是给学校交一份《高分感言》。你写道“尽可能通过自己的努力接受优质教育,并立志成为一个用技术提升社会技术品质、同时自食其力的工程师。”
无论我有多无奈、多心痛,还是在无奈与心痛之余夹杂着些许骄傲与欣慰。你都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更远地离开我们,走进世界的怀抱。
好在你将以小小的造福社会愿望为自己的担当,权当你带给世界的礼物。好在你不是如比利时剧作家梅特林克《青鸟》中未来世界的孩子们,他们中有的孩子带给世界的礼物是战争、疟疾和猩红热。
其实从送你上小学的时候起,你就已经属于世界了。向你输入全球化取向的渠道无孔不入、铺天盖地。远非我可以掌控。那么,我除了继续爱你,何不让你海阔天空地飞呢?
从此我们的母子情分便由一次次的接送而定格。
由校门而机场。
由面容而背影……
浦东国际机场2号航站楼。
广播里传来了与我有关的声音:“迎接亲友的各位请注意,由伦敦飞来的VS250航班已经到达……”,呵,意味着你已经平安抵达了。在这个广播到来之前,我已经在国际、港澳台到达处等了近一个小时了。接下来是你走出机舱,在出入境检验检疫局排队等候的时间。尽管一分一秒是安心的,但也是格外急切的,我几乎听得到自己的心跳。
“迎接亲友的各位”中周围不乏和我同样身份的留守妈妈和留守爸爸。这是迎接人群中最兴奋也是最焦灼不安的一拨人。耳边不时传来他们的交头接耳以及打给自己宝贝的电话声:“啊呀,这时间怎么这么慢呢?难道里面排队要那么长时间吗?”“宝贝,你现在在干吗?已经在等行李啦?好的好的!”。每个人的目光都紧盯着出口,生怕在眨眼之间错过第一眼看见自己家的宝贝。
这是一个大时代的小缩影。我也是这个缩影中的元素,拜你所赐,我也成一个在航站楼望穿秋水的留守妈妈。
你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让自己成为留学生。当绿城育华学校升学指导办的老师通知我们,你被英国安培德学院伦敦校区录取的时候,我们甚至怀疑这是不是一个“电信骗局”:因为电话那头告诉我们你被半额奖学金录取了,是你们学校的第一名,如果我们放弃,他们打算再往下录取一名。如果我们决定要去,则必须先交一点学费及住宿费之类的押金,分别打到某个相应账号。
于是我们先“心怀鬼胎”地去校长那里求证了这件事情的真伪,随即我们就心生愧疚,因为这是真的!还得知实际上英国安培德学院来招生之前,绿城育华学校有让你通知我们家长去开说明会的,初试通过,通知你面试时也让你告诉我们来着,而你却认为你“不一定能被录取,就不为这点不确定的小事情麻烦日理万机的两位老人家了。”
于是我调整好了我的“日理万机”,由这里出发,万里送子,亲手把你送到你最初的寄宿家庭,把你托付给一对此前我们八竿子打不到一块的英国夫妇,和一双可爱的姐弟,成了他们家临时的一员,看着你和他们相处得其乐融融,悬着的心暂时放下。
人人都说彼邦“好山好水好寂寞”,人人都知道一个只有下午茶闻名的国度哪有可口的中餐啊!我时不时不胜唏嘘。
圣保罗大教堂
伦敦塔桥
而你从不报半点忧。报的都是去大英博物馆时的震撼、去伦敦塔桥时的惊艳、在白金汉宫旁的联想、在圣保罗大教堂里的思考……
两年过去了,你又以你口吻中的“不费吹灰之力”,被美丽无比的巴斯大学电子电器工程专业录取了。一个工科男,还如此兼顾视觉品质和环境之美,还让我说什么呢?你的成长,你的德智体美劳,全由你自己做主……
人群中快步走来帅气的你。第一时间向我挥手。一袭黑色风衣,一条黑色牛仔裤,身背双肩包,手提电脑包。我看你的角度必须是仰视的,你似乎又长高了。
“又长高了?”
“没有吧,我也不清楚。”
聚集了多少思念等到了你,却简化成如此平和的开场白!可能恰如最深的湖,只泛起最微弱的波澜。
我们快步行走在航站楼到磁悬浮的电动扶梯上,话匣子开始打开。关于你不喜欢的那个满嘴跑火车的家伙特朗普居然成功竞选上了美国总统,整个竞选过程令你对美国公民假借民主之名所流露出来的民粹主义表示失望。你想知道我和你爸爸的立场,当知道我和你一致,而你爸爸却相反时,就说:“他就知道站在他美国地产同行的立场上,做地产生意行,做白宫生意也行吗?不过好在我们在英国脱欧问题上的看法是一致的。虽然不利于全球化进程,但带给我们亚洲的留学生一种平等竞争的机会”。呵呵。你的格局已经远非我十八岁时可比。你视野里的自己,是亚洲留学生。
亚洲,比你爸妈住的小区半径大得多。
在磁悬浮上,你时而望着窗外,时而拿起手机发信。我在你望着窗外的时候也望窗外,但用眼睛的余光看你,在你专注发微信的时候专注地看你。
呵,这是一张怎样的脸庞?小时候的痕迹怎么只剩下两道浓眉和厚嘟嘟的嘴唇了呢?红扑扑圆敦敦的苹果脸什么时候起变成了黑框眼镜下平直而瘦长的白色尖脸,还有几颗凸出的痘痘和几处隐约的痘印。
磁悬浮飞奔到站。
你的话匣子继续。
关于你那个在山顶上的巴斯大学,关于你们大学所处的世界文化遗产城市,关于古建筑,关于巴斯的温泉,关于你的体育社团活动,关于你这次回家想再向我学的厨艺,关于国内的雾霾,关于我们及亲戚们的近况……
原来在磁悬浮车厢里不和我说话是你的自律,是为了车厢的安静。你的自律在我们拥挤的地界有时候显得不那么接地气,比如你排队总是和别人间隔近一米距离,而别人总是以为可以插到你的前面,而每每遇到这种情况,我们两个就相视一笑。你正在变成绅士,而你的妈妈还比较“苟且”。
你在上海开往杭州的高铁上居然睡着了。你告知我因为昨天你是凌晨4点起床(也就是我们这里的前天晚上20点),赶巴斯去伦敦的火车,再赶去希思罗机场的地铁,确保自己有充裕的时间等待登机。再飞行12小时,近40小时没睡安稳觉了。
不过年轻真好,能有一个小时的迷糊,下高铁的时间依然神情飞扬。
我们到家了。我向世界暂借你半个月。
届时决不食言,还世界一个大好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