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船拜年

2017-05-03 07:28汪勋英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7年4期
关键词:东港周瑜牛粪

汪勋英

我的老家在长江的南岸,瑞昌县,那里山地丘陵众多。外婆家在长江北岸,一个叫陈杨武大墩的村落,湖泊河流交错,有一望无际的稻田。

小时候,每年的年底最高兴的事有两件,一是放寒假,二是大年初二去外婆家拜年。那时候的交通无法与今天比,先开始的一段从老家县城到九江市的公路就已无比的艰辛,短短四十公里的路恐怕要耽搁一上午。走不了多长时间,车子就开始颠簸起来,坑洼不平的路颠得人昏头转向,经常有人因此晕车而呕吐不止,于是,车里的大人们开始埋怨,这该死的路哪一年能修修。若车速放慢,不那么颠簸了,虽然可以缓解一下紧张的神经,但大家又开始担心起拜年的行程来。有时怕什么来什么,遇到雨雪天,道路湿滑,泥泞不堪,路上走得就更慢,班车一旦停下来,前方一定有事故,不是土坝滑坡,就是有车子车轮陷入泥里出不来,这样就急坏了我们一车的人,而对于还不谙世事的我,却觉得这一切还挺新鲜,自然不懂得急躁。不管怎样,最后,班车还是会安全地把我们送到终点西客站。

我和哥哥带着些困倦,也带着些新奇,下了车,出了站,接下来的目的地是步行至滨江路长江边的轮渡码头,从那里坐轮船到对岸的湖北小池镇,大舅家在对岸。

九江虽只是个地级市,但对于我们来说已算是大城市,大街上,虽然许多店铺初二还未开张,但仍有不少副食品店前人来人往,大多是购买拜年的礼品的,而最吸引我们眼球的,却是路上跑来跑去的不知道叫啥牌子的小汽车,这在当时,瑞昌县城里是没有这么多的。在某一个较热闹的街头,红绿灯前,不时会汇集一串稍长点的车龙,这在如今稍大点乡镇也是平常事,而在当时,我们见到多的只有在电视里,这无疑引起了我和哥哥惊喜的目光,哥哥甚至发出欢呼声,而在一旁的父亲也笑着说:“这算什么,将来读出书来,到大城市去见世面。”父亲没读过什么书,没多少文化,也没干过多大事情,除了去过一次武汉和北京,其实也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但他希望我们这代人能读出书。

去往轮渡码头,必经一个有名的旅游景点,就是位于长江南路甘棠湖上的烟水亭,相传是三国时周瑜的点将台,古时,甘棠湖与长江、鄱阳湖相通,水域宽阔,为东吴的一处水上要塞。当年,湖上战舰云集,水师列队,雄才大略的周瑜在此挥师点将,联合刘备,大败曹兵于赤壁,在我国古代军事史上,创造了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范例,时年,周瑜仅35岁。对于这个历史小知识,我很小就知道,当然不是从书本上获得的,而是来自父亲的一张老照片,上面就印着“周瑜点将台”,出于好奇就问父亲这周瑜是什么人,他是不是很厉害,于是,父亲就告诉我周瑜的一些故事,这张黑白老照片一直镶在家中墙上的玻璃相框里,照片中的父亲面带微笑,神态自然,眉目清秀,肩上挎着他那个年代特有的旅行包,右手倚靠在九曲桥旁,俨然是位翩翩俊朗的年轻后生。

可惜的是,路过那么多次烟水亭,没有真正停下來逗留,都是匆匆赶路,匆匆一瞥,未曾留下一张全家合影,不经意间竟成了永远的遗憾,一晃,父亲走了快六年。

带着几条街的陌生与新奇,几条街的欢声与笑语,我们来到了轮渡码头,远远地听到“呜呜”的汽笛声,我心里面就会咯噔一下振奋,脚上更有了劲儿,跟着父母大步融入了上船的人流,当走在长长的通往渡轮的跳板上,心中总会有一种莫名的兴奋,这密集的“哒哒”声或许就是最初想要远行的跫音。

渡轮有两层楼,大约能载两三百人,只有二楼有座位,一楼主要是给桃担、推车的乘客栖脚,来来去去的,大多是两岸走亲访友的,也有不少做买卖的,比如在船上经常有卖一种冬令时节的水果莆萩,后来才知道是马蹄,由于它甘甜味美,所以对它印象深刻,这无疑是来自外婆方向的水果。

渡轮起动后,大约在江面上行驶十五至二十分钟到达对岸,上了岸,兜兜转转地,再走上二十几分钟可以到大舅家,如果时间早,可以在大舅家稍坐片刻,如果时间晚,就要抓紧时间赶路了,要从大舅家到东港码头,从那里坐两个小时的机帆船到曹家坝下船,那儿离外婆家有十里地。

这机帆船,实际上是无帆的,外形类似乌篷船,只是体格稍大,能乘载二十人左右,动力也不是手摇,而是柴油发动机。印象中,东港码头总是一片繁忙景象,不足百米宽的河床上泊满了大大小小的机帆船,船老板们见有客人来,就忙吆喝着上他的船,说上船就走,我们稍稍比较一下靠岸口的几只船,觉得哪只船真的快满了就上去,乘船的客人都是七里八乡的同乡,熟门熟路,所以,大家都不见外,船老板也很和善,从不诓骗乘客,让我印象深的是这船票价格是非常便宜的,大人两三块,小孩一块,这样价格持续了很多年。

东港是华阳河水系的一部分,上游源起黄梅县新开镇,途经孔垄镇、龙感湖、小池口等地,最后流入长江,全长68公里。记忆中的东港是美丽的化身,昔日有人赞叹东港夕照:“渡头日落桂林梢,放眼西畴尽乐郊;杨柳未全去酒坞,楼台大半入云坳;远帆船自镜中过,古寺钟从天外敲;回首匡庐最高处,断痕一抹影先交。”东港曾是江西和湖北的界河,古代,此河是两省重要商埠口岸,白天人来人往,夜晚渔火星布,有鄂东“秦淮河”之称。

当船开动,透过篷帘,眼观两岸的风光,随处可见的田舍农家,不时传来几声鸡鸣和狗吠。河畔的乌桕、红寥和垂柳,婀娜的身影倒映在水中,尽管是冬季,虽算不上“林荫道上行”,却有“如在镜中游”之感。倏忽间,几只叫不出名的水鸟从船侧前方窜入芦苇丛中,优雅地飞向远处。

曹家坝很快还是到了,此时,东港河上出现了一座土石桥,我们在桥边的渡口下船,桥洞那边通往孔垄和龙感湖,一直是儿时未曾涉足的神秘禁地。

下了船,离外婆家就只剩下最后十里地了,但同样有许多的风景和野趣,沿途仍然有小河相伴,大大小小的村墩散落在这些小河港的两旁,收割后一望无际的稻田里,留下的是整齐粗壮的根茬,估计那些年都是一个个的丰收年,高高的稻草和秸秆堆整齐地码放在村前屋后,俨然成了家禽们促迷藏的欢乐窝。

有趣的是,每经过一个村一个墩,农家屋舍向阳的一面墙几乎被黑乎乎的牛粪饼贴得满满的,这在江西老家的农村是没见到过的,在不懂事的孩子眼里,最初是新奇好玩好笑,后来才明白这贴在墙上的牛粪既不是装饰,也不是好玩,而是用来烧水做饭的,就如同家里烧的煤饼一样宝贵。

自古,湖北便是湘楚的核心区域,柳永有词“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在广袤的江汉平原上,没有山林茅筏,在靠炊烟生活的漫长年月,这儿的农村烧火做饭的燃料主要是田地里的稻草和秸秆,但这稻草和秸秆远不及木柴扛烧,而且稻草除做烧火之用,还要做牛羊等牲口的草料,当黄梅时节来临,不多的秸秆早已烧光,屋前的稻草堆也日益消瘦,倘若雨水不断,那生火做饭就成了不小的问题,此时,牛粪饼就是一种上好的储备燃料了。

说起这牛粪饼,也是有讲究的,如果要让牛粪饼经久耐烧,一般要进行加工,比如加草加煤灰,这样以后烧起来,不仅耐烧,火还很旺,散发出的干草味,是全无难闻异味的。在农村,牛粪的用处很多,作燃料只是其中之一,更大用途在于作有机肥,可以生产育苗土,这种土出苗率高,长出的苗也健康;牛粪还可以沼气发电,甚至可用发酵牛粪来养猪养鱼,因此,可以说这牛身上的东西全是宝。在我国北方及广大西部农牧地区,还有用牛粪加工成牛粪砖搭庭院围墙和牛羊圈的。像藏族同胞素有“阿妈唐久瓦拉坐卓门”之说,意为子不嫌母丑,人不嫌牛粪脏。藏族同胞称牛粪为“久瓦”,完全与粪便无关。另外,据说在国外,牛粪的用途更广,比如非洲马赛马拉的马赛人有用牛粪盖房子的,我虽沒亲眼见过,但应该是可信的。

虽然牛粪墙这道风景不像东港那样雅致,其实它何尝不是路上的乐趣。

现在,随着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的推进,农村发展确实很快,老百姓的生活水平也越来越高,以前的土砖土坯房几乎看不见,随处可见的是崭新的瓷砖贴面的水泥楼房,这贴在墙上的牛粪也很难再见到,烧火做饭也逐渐被天然气、沼气替代。估计,再过若干年,农村生活替代的不光是牛粪饼,这田地里干活的牛也会完全被现代化机器替代,人类的智慧不仅解放了自己的手脚,还有那头与中华“农耕文明”相伴了几千年的牛。这不知是牛的幸事,还是祸事。

天色已入午后,终于到了外婆家,舅舅们在门口迎接,厅堂四方桌上早已摆满了各种糕点果子,外公外婆在厨房准备着饭菜,外婆见到我们就“吀呐吀呐”地亲呢唤着,一会儿“吀呐冷呗”,一会儿“吀呐饿呗”,这“吀”的发音与“咩”一样亲柔,虽然开始听不太习惯,但我明白是昵称。

我喜欢坐在灶台前帮外婆往火塘里添柴火,而且一定会把火烧得旺旺的,外婆总会夸我勤快,其实是贪好玩,稻草与秸秆发出的“毕毕剥剥”的声音犹如放鞭炮的声音,而且时不时会发出“嗤嗤”的声响,像笑声,用老家农村的说法是“火在笑,有客到”,没想到外婆家的柴火也会笑,我想这也是外婆在笑。

坐在暖烘烘灶塘前,看着一道道美味佳肴在锅里翻来覆去,升腾着扑鼻的香气,在锅铲与锅的摩擦声中碰撞出的就是外婆家浓浓的年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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