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川
“老草鸡救过你的命!”很多年之后,姐姐还这样提醒我,生怕我把那只可怜的老草鸡忘了。
山里孩子的童年,是和鸡、猪,牛、羊一起长大的。每日黄昏来临的时候,我就和姐姐满街寻找那些四处走散的鸡。一只一只地找回来,关进鸡窝里。老草鸡是我们家年龄最大的鸡。我不知道它的年龄,但我知道它孵出的黄绒绒的小鸡娃,成群结队地在院子里跑着,唧唧地叫着。我喜欢这样的早晨和黄昏,与一群可爱的小鸡娃,在院子里相互追赶。如果我不小心碰到一只小鸡,老草鸡就会“咯咯”地叫着扑过来,护住那只小鸡。那时候,它的样子看起来很像一位勇敢的母亲,又像一位斗士,昂着头,两只圆圆的红眼睛,在黑黑的绒毛里,往外盯着我。
那天,我掉进了村南的深沟里。我不知道我怎么就会掉进沟里?在姐姐后来的叙述中,大约是这样的,那天,母亲和往常一样扛着锄头上地干活去了,走时把我交给姐姐看管。姐姐是村里的孩子王。母亲前脚刚走,她就召集一堆女孩,在我家大门口摆开了战场。村里有一种游戏,叫跳茅子,有的地方叫跳房子。拿一块瓦片,在干土地上画一个长方形的框子,再把框子分成八个相等的小方框。把碗片扔到其中的一个框子里,然后单脚跳框,不许踩了线,踩了就是犯规,退出来,换人。跳到放碗片的那个框子里,弯腰拾起来,继续跳完剩下的方框。姐姐玩火了,就把看我的任务忘到了脑后。我也从而获得自由,四处乱跑。后来,我不记得自己怎样就跑到了那条沟里。姐姐说我是被一个小孩子推下去的,也有人说我是自己退下去的。几丈深的沟,沟底石头瓦砾,圪针窝草,是猪、鸡、猫、狗经常光顾的地方。姐姐吓坏了,跑着哭着去找母亲。
哭声远远地传到了母亲的耳朵里,母亲说:“是我闺女在哭哇!”母亲扔下锄头,就往回跑。
母亲在乱沟里找到我时,我安静地躺在一个草窝窝里。老草鸡衔着一嘴干草叶,守候在坑口。它看见母亲和姐姐时,就“咯咯——”地叫起来。母亲失魂落魄地把我从草窝窝里抱起来,腿一软瘫坐在沟里。
我没有了呼吸,身体软溜溜的像个面团。母亲搂着我哭,全身打着颤。听到母亲的哭声,村里人都以为我死了。大家都跑来看我,看死去的我。他们都看着我哭。
老医生来了。母亲不知道是谁叫来了邻村的那位老医生,他扒开人群挤进去。母亲就抱着我给医生磕头。医生掐了我的人中,说,别哭,孩子还有救。全村人就七手八脚地把我和母亲弄回了家。
我在进老西屋门槛的时候,突然哭出了声。那哭声哭碎了全村人的心,他们知道我没有死。他们拥挤在我家的老西屋,等着我睁眼。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了老医生,看见他寿星一样的花白眉毛。他温和地笑着说,哈哈,小娃子,你睡醒了?看你把大伙吓的,你这个小捣蛋鬼!
母亲满脸是泪,可是在笑。她哭一会笑一会,不停地摇着我的小手。
我看见村里人都在哭,都在流着泪笑。
老医生说,站起来,走一走,看伤筋动骨了没?我就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在炕头上走,医生说,没事,连个皮儿也没擦破。命大!
我觉得很饿,似乎那一摔把肚子摔空了,我说,我饿,母亲就从一个大缸里摸出两个苹果,一个给了我,一个给了老医生。
我坐在窗台上吃苹果。那只老草鸡就隔着窗户,直着脖子看着我。它“咯咯,咯咯”地叫着,像是在和我说话。母亲拿了一把玉茭粒撒到老院子里,边撒边说,老草鸡呀老草鸡,亏你做了个窝窝,救了我闺女的命,吃吧,吃得饱饱的,不下蛋,也天天给你玉茭吃。
可是,没过几天,老草鸡就死了。是在一个夜里,老草鸡突然死在了鸡窝里。姐姐最喜欢的老草鸡,救了我命的老草鸡被黄鼠狼咬死了,咬死在鸡窝里。
我是被姐姐的哭声惊醒的。我从被窝里钻出来,爬到窗台上去看,看见姐姐蹲在鸡窝口,“呜呜”地哭。老草鸡躺在地上,小小鸡头上沾了很多血。母亲的眼睛也红红的,母亲说,昨儿还好好的,咋就死了?姐姐说,鸡窝口的砖松了,一准是黄鼠狼钻进去把老草鸡咬死了,姐姐一圪气一圪气地说着。母亲说,可怜的老草鸡啊!回家提出一个荆条编的篮子,递给姐姐说,别哭了,哭也哭不活老草鸡,好人还死多少呢,去把老草鸡埋了吧。姐姐拿了篮子去装鸡,我就光着脚从炕头上跳下来,跑出门去。姐姐在篮子上放了些草叶,用胳膊弯挎着,朝后面的小圪洞走。我跟在姐姐背后,拽着她的衣角。
姐姐一路“嗚呜”地哭,她的嘴角扁成了一个弯豆角,姐姐哭的样子很难看。我就想笑,可是笑不出来。我不明白姐姐为什么那么伤心?为什么会为一只鸡那么伤心?姐姐跟我说,那只老母鸡是她从小喂大的,从一只小鸡娃一点点喂成了一只能下蛋的大草鸡。姐姐说,老草鸡添欢啊,老草鸡还救了你的命,老草鸡啊!
姐姐在北山圪岭上挖了一个坑,把老草鸡轻轻地放了进去。看着躺在坑里的老草鸡,全身黑油油的羽毛,鲜红的鸡头,她舍不得把它埋了,她甚至期盼它突然活过来。可是,我们一直在坑口吹着寒冷的西北风跪了两个小时,老草鸡还是死了。我们俩扒着地上的土,姐姐哭着埋,我也跟着往坑里扔土。
姐姐像在埋自己的孩子,泪水像断线的珠子消失在土里。我也忍不住哭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看见老草鸡一点点被黄土淹没的时候,突然涌起了满心的悲伤。
我第一次看到了生命消失时带给生者的那种无奈无助,被大山阻隔着的生离死别的绝望和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