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霞
天空散发出早春的热气,大年初二,公路上很安静,早就看中的一处地方,能停车,还能支起画架……
耿翊的风景绘画,近几年收获真的不少,几乎可以成为生活的插图了。
不是么?公路隐约地匍匐在一片农舍前,可有可无的,有点落寞,大年初二的早上,人和车都还在梦中吧。经冬的荒芜在农田里泛出土黄,让人联想到暖冬时,天空已不总是灰暗的。郁郁的柏树是这个季节的风景,墨绿迟缓,藏着生机。——《息烽新田村》。
时间已接近下午,没有人也没有车,画面却热闹起来,因为柏树里的屋舍露了出来,白色和橘黄相间的外墙,柔和而明快着,仿佛有人在其间走动……显然第一幅没有让耿翊画尽兴。不用换地方,拉近景别。傍晚的一抹阳光让画家又兴奋起来。这一幅,依然是用色块线条构成,没有刻意的光影,却让人感受到了夕阳的温度。
贵州似乎总是慢半拍。几番潮涨潮落,它还原地踏步。当中国当代艺术已经开始抒发“曾记否,到中流激水”的感慨时,贵州美术圈似乎还在二十多年前的语境里,半边山,写生,火锅,下乡……
耿翊从斜挎的帆布包里拿出速写本,在不需要发言的会议上画速写,那样的神情像用功的学生。如果是夏天,套上休闲短裤,简单的笑容随着长胳膊长腿更无处搁置一般。
偏地已微不足道,何况其间的角落。
没有经过潮流打磨的人,如顽石般鲜明起来。
贫瘠的土地上,野草疯长。生命有自己的轨迹。
二十年时间画“千面”,千人一面的“当代”意味,和一人千面的“丰厚”回报,难以消磨顽石的坚硬。他忽然感觉到,绘画之门的钥匙,如失散多年的孩子,正躲在破碎的山石里。于是耿翊丢掉已然被人接受的“千面”,让身心重新回到贵州山野,就像三十年前离开双阳厂时候的那个少年技工,无所畏惧地面对这个重新让自己好奇的世界,一个如影随形的秘密。
迷茫。
三十年前的迷茫,是生命的冲动,对未知的好奇。三十年后的迷茫,却推着耿翊走进自己。
在成人世界里无处搁置的简单,在“千面”里无处搁置的心情,弥漫开来,各种凝固的表情里,一个面容仿佛苏醒过来,那是耿翊的自画像,是他又不像他。二十年,画了数不清的“千面”,也许正是为了寻找这唯一的“一面”,——爽直和简单的背后住着怀疑和冷峻,偷溜出去变身成的笑容,自然无处搁置。一个询问的人只能回到自己面前,那是自己才能听到听懂的声音。隐喻偏离原有的轨迹,这张脸是内心的表情。
——且听他的询问:怎样才是你想要的?
当耿翊开始关注自己的情感的时候,也许,是他真正从“三线”企业贵州双阳飞机制造厂走出。曾经的潮流,让他获得最便捷的到达,但情绪依然淤积,在寻找出口。
这时的迷茫,闪着晶莹的光。仿佛新生,具有无所适从又无所不在的生命活力,身邊的一切重新让他着迷。
贵阳新城扩建时保留在高楼丛里的一处山坡,围了起来,称作“喀斯特公园”。喀斯特,是岩溶地貌的代称,石头山、岩石洞、暗河、瀑布,都是喀斯特地貌的各种表现。近半年,他每周到喀斯特公园写生,有时画一幅,有时画两幅。小车河湿地公园的松枝,花溪郊外的乱石坡,没有任何意图的写生,次数太多,以致有人询问“忙着展览”“搜集素材”“啥子创作”,他往往语塞。有点像行脚僧的行走,只是因为行走。
无处搁置的心情和贵州的山石一起,越发荒凉也越发任性起来。
在潮流之外,没有方向没有规范没有喝彩没有评价,只有孤独,你可以将所有的大师假想成自己的朋友,当你想和他们对话时,他们全变成另一个你,茫然地重复你所有的问题。学院的精英体验,三线企业封闭里的信念,所有已经建立的秩序,全部重来。摇摇晃晃里,却无论如何也要踏上更摇摇晃晃的桥,心里却是从未有过的坦然。是否能够从写生里寻找到艺术的力量?在这样的过程里,他愿意跟随赤子般的纯净和爱,蹒跚着走下去。三十年前离开工厂车间的少年向往的,甚至和艺术无关,但可以坚信,它首先是作为人所向往的美好。
答案在远方,作品在眼前。粗朴的风景在画布上变得细腻起来,原本的固执,自在了,原本的灰暗,安静了。
迷茫,意外地美起来,没有目的的寻找,一步一步里,是生命的温度。
于是奔跑!他用最快的速度奔跑,看看北方的骨骼到底能够舒展出怎样的姿态!
几个小时,用油彩在画布上表现出眼前的风景或人物,快速作画,在耿翊,不是为了展示技艺,也不是反对其他精心安排雕琢的方式。
似乎也是迷茫的推动。用奔跑,让自己摆脱掉大脑的控制,摆脱习惯,让那个躲在简单笑容背后的冷峻和怀疑出来肆意一番。尼泊尔僧人认为可以在不断的旋转中找到法门,耿翊想在快速的绘画过程里释放出怎样的心情!多么诱人的迷茫,多么诡异的迷茫……
野山,顽石,村落,田野,树林,这些风景,赤裸着,或热烈,或柔媚,或漠然,或青涩,悄然将那简单的笑容安放妥当。
只有迷茫知道,耿翊写生,是自己施展的一个魔法,让这个已经有无数盛装的男人重新赤裸,走进如影随形的那个秘密里,那个最迷茫的“面容”里,再次漫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