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勇:寻找大山深处的“香格里拉”

2017-04-29 00:00:00王黎
课堂内外·好老师 2017年8期

他脾气不好,可以为一件小事和学生家长吵架;他斤斤计较,运一次砖都要讨价还价;他“假私济公”,常耍无赖,面对各方的催款,总是想尽办法拖着;他“挥霍”校长形象,修桌椅、打井水、植树、搬砖头……几乎学校里能做的事都做过……但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一位好校长。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香格里拉。张学勇,也不例外。

关键词 临危受命

特别的校园里有着特别的教育

2009年9月1日,是我“临危受命”担任龙湾小学校长的第一天。走在坎坷不平弯弯曲曲的水泥路上,我没有任何异样的感觉——既没有走马上任的喜悦,也没有“发配边疆”的忧伤,更没有头三脚难踢的担心,只是无端地觉得,我又换了一个地方,将面对另一个陌生的环境,将面对另一批山区的孩子,将结识又一批爷爷级的同事。不过,让我欣慰的是,还有一个出道刚两年的小伙子与我结伴同行,相依为命,我们将一起走过这段或长或短的日子。

我们的校园很特别!一座尚未竣工的两层教学楼戳在校园的中间,后边是两排大概建于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房子。走进老教室,只见从屋顶可以漏下些许的光线,使屋子里倒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上面裸露的木头椽子和苇箔都已经被熏得油黑发亮,和百米飞人博尔特的皮肤倒有一拼,横竖地扯满了蜘蛛网——看来,小蚊子在这里也不好过啊!有时候,附近山上放炮开矿的时候,还会掉下几块土坷垃来,屋里立刻灰尘飞扬,甚至会震下几片瓦来。难怪有领导来视察的时候对老师们说:“要是房子塌的时候,先让孩子跑!”老师们说:“请领导放心,只要母鸡不死,小鸡都会安然无恙。我们都不是范跑跑!”

校园里到处是建筑垃圾,周围靠墙的地方是裸露的岩石,岩石缝里长满了山枣树,山枣树上挂满了或红或青或甜或酸的山枣。说到这里,有的人又会流口水。我们学校的孩子幸福啊!不出门就能吃到天然无公害的绿色食品。你要来尝一尝吗?不过,要小心的,山枣树有刺,会把手划破的。几乎秋季开学后的每天,老师都会给某一个嘴馋的低年级孩子挑刺儿。

走进校门,刚放下电动车,一群孩子围了上来。

“你找谁啊?”

“你是新来的老师吗?”

“你来了还走吗?”

“你姓什么啊?”

……

我都不知道应该先回答谁了,等孩子们一静下来,我赶紧大声说:“同学们,今天我们到新楼上课好不好?”

“好!”

我选了几个壮点的男生和我一起抬桌子,女同学搬凳子,从后边的黑屋子往教学楼上搬运桌凳。

我们学校没有五、六年级,只有一个学前班,一年级、三年级、四年级——每个年级也就十二三个学生,孩子小,孩子少,干起活来也费劲儿。陆续赶来的老师们放下车子就当起了搬运工,许多家长也主动加入了我们的队伍。大约过了一个小时,高矮不一的桌凳就被搬到了教室里,孩子们坐在教室里大声读起书来。

上午九点钟,我们放了一挂鞭炮,就算正式开学了。那清脆的噼啪声,在山坡上回旋,久久没有消失……

下午,我们商量了一阵子,也没有把课分好。两位老教师内退了,就还剩下我们五个人,四个年级的课程根本没法调整,只好一人先看着一个班。学生虽然不多,但道道是一样的,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就是这个道理。

当我敲响那个铁圈,送孩子们走出了校门,也送走了开学的第一天。我当校长的第一天就这样结束了!

我知道,明天太阳还会照常升起!我期待着一个崭新的明天快点到来!

麻雀课堂

和孩子们一起奔跑

班级里,每天会发生许多事情,有趣的,无趣的,闹矛盾的,开玩笑的,几乎每时每刻都上演着童年的“大戏”。

有时,某时某刻某件事被我发现,触动了某根神经,于是便诞生了一篇有自己想法的文章。可是,更多时候更多故事,并没有为我所见所知,那些属于孩子们自己的趣事也就慢慢地烟消云散了。

我不是千里眼,也不是顺风耳,更不能时时蹲在班里观察,如何让自己更多地了解班里发生的故事呢?思来想去,还是要走“群众路线“,让孩子们当我的眼睛和耳朵,以他们的视角,用属于他们的语言,把这些精彩的情节记录下来。

虽然不少孩子都会写日记,但是记录班级故事的日记,他们从来没写过。于是,我将原来学生写过的“班级日记”拿到班里添油加醋地叙述了一下,惹得孩子们蠢蠢欲动,想要“偷窥”里面的秘密。

其实,所谓的“班级日记”没什么文体上、格式、语言上的要求,只要孩子们把看到、听到、想到的真实地记录下来就行了,目的就是培养“执笔先生”们细心观察、回顾总结的习惯,顺便给孩子留下一些文字记录,留下成长的痕迹。

谁来执笔写这个“班级日记”呢?这个问题也简单,还是按照我一貫的原则——自愿!无论是孩子还是大人,都有同样的感觉,做自己喜欢的事,不是一种负担,而是无穷的乐趣。

一番动员之后,有十几个学生跃跃欲试。不过,问题又来了——十几个人每人执笔一天,好几个星期才轮换一回,时间周期有点长。当我把问题抛给孩子们的时候,很快就得到了一个很好的建议——分组!每个孩子感兴趣的东西不一样,观察到的东西不一样,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落笔成文自然也不一样,何不让孩子们分组比试一下呢?

于是,又增补了两个同学,把15个孩子分成3组,每天由三个同学独立观察、记录班级里发生的故事。在第二天的晨诵课上,“执笔先生”朗读,孩子们评价。学期末的时候,再组织评选最佳“执笔先生”。

随后几天的晨诵课伊始,几个“执笔先生”分别上台朗读着前一天的“班级日记”。每每读到精彩处,教室里便哄堂大笑,有时候连“执笔先生”也忍俊不禁,难以卒读……

“张校长,你真是会折腾啊!鬼点子就是比别人多!”同事知道后,笑着对我说。

仔细想想,教育嘛,不就是折腾吗?不折腾,哪里有那么多美好的回忆?当孩子的童年,只剩下了考试、分数、批评、疲惫、埋怨时,那将是多么悲惨的事情啊!

作为一名普通教师,我们可能改变不了教育的大环境,但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们还是可以调节一下教室里的小气候。也许我们些许改变就能让孩子们在枯燥、沉重的书山题海之中,觅得生活上点点滴滴的趣味,留下生命深深浅浅的痕迹。

于我们而言,难道不是一种责任吗?

遵守规则

校长也只有一条命

校园整理得差不多的时候,我和老师们在教学楼的东头和西头分别安了两张水泥板的乒乓球台。这下,一大群孩子都被吸引到这里来了。每当下课铃响的时候,总有几个孩子率先冲出来“占窝儿”,唯恐被别人抢了先。就连中午吃饭的时候,也有人愿意“自我牺牲”,先让别人去买饭,自己打会儿乒乓球“解解馋”。

慢慢地,孩子们自己开始制定规则了。输了的就要退位让贤,而胜利者可以继续坐庄,直到被人“踢台”,败下阵来。用孩子们的话说,就是每个人只有“一条命”。胜利者不免意气风发,趾高气扬,继续占据霸主的宝座;而失败者不是垂头丧气,就是扼腕叹息,心不甘情不愿地让出位置,到一边再排队等号去。有时候,你也会听到乒乓球臺附近传来“斤斤计较”的争辩声,却也持续不了多长时间。

喜欢乒乓球的几个老师抽空也指点一二,孩子们的可塑性很强,有几个小家伙没多久就练得很像样了,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苗头。这几个孩子,也成了校园里的“明星”,时常被挑战,或者被邀请指点。

没事儿的时候,我也挤进去打两把。不过,我的乒乓球打得烂极了,时常惹来孩子们的嘘声一片。

某天,大课间的时候,闲来无事,我又来到乒乓球台前。

“你打不?”一个孩子看到我来了,主动让给我。

“等这一波打完,我挑战胜利者。”孩子的心可以领,但也不能坏了孩子们的“规矩”。这样的等待,还是值得的。

终于轮到我了,我扒下羽绒服,让一个孩子帮我抱着,接过球拍,在手掌上空吐了两口唾沫,又搓了搓,挽了挽袖子,摆出一副“拼命三郎”的样子,准备大战三百个回合,惹得周边的孩子们哈哈大笑。

今天手气还不错,几个小喽啰被我三下五除二就干趴下了。台子旁边的人越来越多,几个乒乓高手也闻讯赶来,加入了挑战的队伍。孩子们用起了车轮战术,一个接一个地来挑战。或许是我在孩子们啧啧的称赞中有点飘飘然了吧,竟然输给了一个四年级的孩子,让人大跌眼镜,失了“身份”,丢了“面子”。

我放下球拍,刚要离开。一个孩子喊道:“校长,别走啊!你可以有无数条命。”

呵呵,我当然听得懂孩子们的“黑话”,意思是我输了也不用让位,可以继续打,一直到我不愿意打了为止。

“为什么呀?”我明知故问。

“因为你是校长啊!”孩子们认真地回答道。

“校长就可以特殊吗?”面对我的反问,那个孩子一时语塞,我继续说道,“校长也要遵守大家的规则,也不能例外。”

孩子们点点头,似乎明白了点什么。

“校长和你们一样,也只有一条命!”说完,我拿过我的羽绒服转身离开了。

李镇西老师在《我的教育心》中写道:对教育者来说,培养学生的平等观念,与其说是煞费苦心地“教育”,不如说是潜移默化的“感染”,即通过教师本人心灵深处的平等意识自然流露,给学生“润物细无声”的影响。作为教师,让我们“蹲下身子”来很容易,但真正地从内心把孩子看作和自己一样平等的“人”,却很难做到。爱心只能在爱心中滋润,平等只能在平等中培养。

回归初心

愿我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

2015年,我辞去校长一职,回归到纯粹的教师角色,坚守我的课堂。

我觉得我是一个喜欢孩子的人,我也在从事我喜欢的职业。虽然,也有许多孩子让我一筹莫展,束手无策,但我仍然喜欢和他们在一起。读课文,猜谜语,开玩笑,整天打打闹闹。那一刻,我觉得我是个孩子,而不是一个老师,在欢笑声中,我仿佛也成了他们中的一员。

阿莫纳什维利说:“谁爱儿童的叽叽喳喳声,谁就愿意从事教育工作,而谁爱儿童的叽叽喳喳声已经爱得入迷,谁就能获得自己的职业幸福。”我喜欢和孩子在一起,喜欢他们的叽叽喳喳,虽然还没有达到入迷的境界,却也品尝了许多来自孩子们的幸福。

回首此生,已然过半。不知觉间,已近不惑之年。我经常问自己:“走了这么长,走了这么久,你累了没有?你变了没有?”累,是正常的。那么,我变了没有?仔细想想,许多地方似乎变了,许多地方又似乎没有变。

或许,人生就是在变与不变中彳亍前行,留下或深或浅的脚印。人生不易,活着很难,祈祷人生路上的风雨浇不灭我的热情,愿这世界温柔待我,愿我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

本刊记者:为什么非要辞去校长一职不可呢?当校长应该能实现更多的教育梦想,也能为孩子带来更多的改变。

张学勇:辞去校长绝不是一时的冲动,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最主要的原因在于我自身,我是一个教育的理想主义者,不喜欢迎来送往的人际交往,而作为一校之长,又不可避免地要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有时候,安静地上一节课似乎都成了一种奢望。虽然作为校长,我能够利用职务之便让更多的孩子受益,但我更关注的是我的课堂,是我的那些“亲学生”。如果因为管理工作的拖累,而愧对了这些孩子,我真的是于心不忍。我觉得我的生命只有在课堂上才能散发出更耀眼的光芒,才能让我麾下的孩子终生受益。与其让全校的孩子雨露均沾而不解渴,不如收缩视线,缩小范围,下一场透底的春雨,让我的“亲学生”多一点滋润。

本刊记者:您认为乡村教育目前最需要改变的是什么?

张学勇:乡村教育是我国基础教育的重头戏,但从我所了解到的情况来看,乡村教育仍然是教育的薄弱环节。相比于一些基础设施的配套而言,师资配备是当下乡村教育的发展瓶颈。师资匮乏,年龄结构偏大,优秀教师留不住,年轻教师不愿来,这也不是某个地方独有,几乎整个中国都不同程度地存在着这种现象。

除了改变乡村教育的师资结构之外,乡村教师的培训与专业成长也应该受到关注。没有新的教育理念的注入,固有的、落后的教育观念就得不到更新,也就造成了教育教学效率低下,与先进学校的差距越拉越大。

本刊记者:您最渴望的、并且认为自己能做到的教育改变是什么?

张学勇:要改变教育的大环境,不是一朝一夕一人一时的事,但我觉得作为一名教师,可以从自己的课堂、自己的科目、自己的班级做起,营造教育的小气候,让孩子们快乐地读书学习,而不仅仅是培养考试的机器。当然,我最渴望的就是能够到游学到各地,和同行们分享我成长蜕变的故事,把我的心路历程剖析给他们看。哪怕只有一个同行因为我的讲述而有所改变,也会让孩子受益!

张学勇在网上有一个昵称:麻雀校长。他说,这像极了他自己的写照,像麻雀一样忙碌、像麻雀一样穿梭于山林中、像麻雀一样接地气、像麻雀一样也有着翱翔蓝天的梦……在他超过20万字的教学日记里,我们看到了他饱含深情的叙述与他坚守教育的执着。写得更多的,是他课堂里课堂外与学生相处的点滴,不矫揉、不造作,每个细节都真实得像是发生在每位教师身边的故事,然而,却又感动了无数的执教者与学生。朴实与真诚汇聚成了张学勇坚守教育一生最可贵的关键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