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渡人

2017-04-29 00:00:00庞晓畅莫阿莫
课堂内外·好老师 2017年8期

在漫长的保送生假期里,我看了克莱儿·麦克福尔的小说《摆渡人》,也去搜了张嘉佳的同名电影,可看完之后却多少有些怅然若失,大概是因为想起了您。

还记得在我们相伴的那两年里,我不止一次地听您说过您不喜欢别人把老师比做春蚕,比做红烛,牺牲自己才能给予学生光明前途,实在是太过悲情与痛苦。您说老师更像是河上的摆渡人,把一批批学生从这岸渡到那岸,年复一年,不知疲倦,很快乐也很幸福。

看着您在台上眉飞色舞,那时的我们只会不屑地撇嘴。十一二岁的年纪,自以为足够成熟,便只想飛扬跋扈、挥霍青春。没想到偏偏遇见一位年近半百的“灭绝师太”,古板又强势,苛刻又啰嗦:裙子的长度要管,刘海的样式也管;最喜欢拖堂,作文写不完不能走;同学课间去看帅气的外教踢个球都能被严肃地教育一番。这样的人竟然还能把自己说成是伟大无私的摆渡人?

不好意思,我们不需要别人撑船。我们自己可以掌舵。

只是没想到,上天竟然这么快就给了我们自己掌舵的机会。

那是一个星期一的清晨,您正在邻班讲课,突然隔壁传来一阵惊呼,紧接着有人大喊:“李老师晕倒了!”正在给我们上课的数学老师怔了一下,扔下一句:“上自习!”就匆匆跑了出去。班里立刻炸了锅。其实大家都很诧异,印象里的您绝对堪比哥斯拉、水浒里的孙二娘,再不济也是个处心积虑的格格巫,这样强势强健强壮的您,怎么会晕倒呢?是生病了吗?可刚才升旗仪式上您还底气十足地点名查迟到呢!怎么会……

救护车单调的警报声搅乱了生活。

有人说是高血压,有人猜是心脏病,总之他们说您住院了。可具体的情况并不清楚。学校派来了一个又一个代课老师,个个身怀绝技,非同凡响,颁布的种种“严刑峻法”真是让我们大开眼界。可是根本没有用。过去我们对您抱怨归抱怨,起外号归起外号,起码还会听您的话。而现在却是毫无顾忌地对抗与疯狂。只是,挣脱束缚后也并没有很快乐。

隐隐有点失落,少了点什么。

撕一张作业本纸叠一架纸飞机,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滑过去。清晨的风涌入教室,把窗帘推成一叶归心似箭的帆,生活如常,好像只有教学楼前的桂花树在风里悄悄地凋残。直到有一天,我们班和邻班爆发了很大的矛盾。多年之后,再去回忆那场矛盾,戾气散去,挥舞的拳头收回,留下的只有无奈与费解。因为一切冲突的起因竟然是他们班有人说您是被我们班同学给气病的。是的,这整件事都无聊幼稚又冲动,说话的人妄下定论,听话的人愤怒得莫名其妙。但大家就是生气,就是烦躁,就是有点难过。说不上来为什么,好像被别人乱管了我们自家的事。

后来,我们还是从别的老师那里打听到了您住的医院,又辗转好久才找到您的病房。推开门,墙壁是白色,床单是白色,病号服也是白色,没有母夜叉,没有哥斯拉,床上躺着的不过是一个年近花甲的老太太。看到我们进来,您连忙坐起来,张口一问就是班上的纪律,就是“周周评”的成绩,“第一可不能让给别人啊。”您还惦记着落下的课文,还嘱咐我们要珍惜时间,好好学习,大绳比赛不要忘记准备……咳嗽使您的话语变得断断续续,那张平日里威严无比的脸因苍白和憔悴而柔和了一些。果然还是一如往日地啰嗦。可不知为什么我有点想哭。

您不是说您是摆渡人吗?消耗自己照亮别人那是红烛的事,您怎么能也被累出了病、累弯了腰呢?

教了半辈子的语文了,明明可以随便应付两年然后回家安心养老,却偏偏要精益求精,偏偏要付出一百二十分的精力,偏偏要处处与我们的小毛病作对。可又是哪一个锋利的偏旁部首刻下了您眼角的纹,又是哪一年冬天纷扬的粉笔灰染白了您鬓角的发?

时光还记得,而您早已忘了吧。

还有一件事也是您不知道的。那天从医院回来之后,班里那个平日里最嚣张最调皮最不听话的男生在下午上课前突然走上讲台,站定后一言不发。大家于是都渐渐停止聊天,转而疑惑地盯着他。过了很久之后,他突然对着全班吼道:“以后谁再管李老师叫‘灭绝师太’试试!”话音未落他就抬起了他的手。那双手,投过球,翻过漫画,抄过作业,撕过书,打过架,却也捧过一束百合,掖过病床上的被角,然后在那个下午,在那一刻,为了您,重重地砸在了讲桌上,用着那个年纪所能想到的最凶狠的姿势。

浩浩书海,茫茫江河。我们终究是需要您来摆渡。

我们明白得太晚了,但还好,还来得及。

后来您出院了,又回到了我们身边,依然雷厉风行,好像之前大病一场的不是您,依然时常说起摆渡人这个比喻,语气坚定,而眉眼柔和。第二年的盛夏,当毕业歌如白鸽般飞遍校园时,您终于把我们安稳地送到了对岸。我们于是被时间裹挟着头也不回地奔向未知的新生活,而您则微笑着目送我们远行,然后回头引渡您的最后一群孩子,最后一拨乘客。

后来我时常想起摆渡人这个比喻,越想越觉得精妙,越想越忍不住为之动容。年年岁岁,岁岁年年,一群又一群少年在摆渡人的帮助下御滔天之骇浪,凌万顷之茫然,不断前进与成长,而摆渡人则将永远守在这片江河之上,守护着回忆与梦想。如今我小学毕业六年了,又渡过了两条河,现在与您也算是相隔山长水远了。遗憾的是在这日夜兼程的奔走中我遗落了与您联系的方式,迷失了回去的路。可我总是觉得其实我们从未分别,即使山河相隔,您教给我的知识与能力,美德与品质始终陪在我的身边,它们代替您一路陪着我去迎接前方道路上的挑战。

如今再想起您,脑海里全是开心美好的画面。而种种严苛与唠叨也早已被时间洗去了坚硬的外壳,留下的尽是温暖与爱。还记得您那时总是很包容我,即使有时我交上去的作文写得并不好您却永远打出很高的分数。后来慢慢升学、长大,我渐渐察觉出了我对文学的爱,而我想这一切故事应该是从您在讲台上读我的文章开始的。文章的题目我到现在还记得,叫做《秋雨》,满分是三颗星,而那次,您给了我四星。

记忆里折成三角形的红领巾穿过校服的衣领,跑道上的落叶一叠又一叠,您的板书还留在黑板上。或许这就是摆渡人的故事。平常,琐碎,没有悲壮的牺牲与离奇的情节,故事简简单单却分明在记忆里一唱三咏,每每忆起,便是如鲠在喉。

而那没说出口的,我想,应该是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