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
我们常常会想,与西方那个“乌托邦”相对应的,也只有东方这片“桃花源”了。这个令人着迷的地方无论是实际存在,还是由诗人杜撰,都已经在精神和艺术史上化为了永恒。有人一直认为它在当年是真实存在的,只不過由诗人发现了而已,理由是这篇文字太有“实感”了。通常看生活与创作的关系好像如此,因为如果不是亲身经历的实境,怎么会写得这么生动逼真、这么多翔实的细节。而且文字中的色泽光亮气息,还有风物等等,都历历在目、楚楚如新。
为了证明这篇文字是一篇实录,从古到今,不知有多少人尝试着寻找过。有人考证,有人发掘,有人自豪地说终于找到了,还有人直接说某地就是“桃花源”。在旅游经济时代,只要能牵强附会一下的地方就尽可能地打扮起来,植一片桃树,开一条水道,拴上几叶扁舟。外地游人一批批坐上小船,在窄窄的水道里往前摸索,曲曲折折地挨近,然后就是桃花灿烂,就是“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桃林走穿了就是一座小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小心地让小船钻进去,于是马上“豁然开朗”。
接上看到的无一不与诗人记载相同,什么屋舍、良田、美池和桑竹,一条条光洁的小路,一声声鸡鸣。有穿古衣的人,有“怡然自乐”的人。当然游客很快就明白这些劳作的人、这些屋舍都是后来加上去的,只为了观光的需要。但他们还是不由得要信三分,因为这种地形地貌不是随便就能造出来的,从大的方面讲这分明不是人工而是天然。所以不少人就在心里认定:自己终于来过那片世外桃源了。
不过尽管如此,仔细看就会发现诸多破绽。从进入水道开始,再到钻进小山里面,无论费了多少努力,这个环境也还是缺少隐蔽性和神秘感。总之这里还不像“世外”,一切看上去都太容易,太显露了。大自然并没有在这里与我们捉迷藏。
有人会辩解说,这是因为经历了漫长的时间,人类对大自然早就过度开发了,世界上再也没有一片未开垦的“处女地”了,信息时代,所有秘境都将对人敞开。话是这样讲,但这里要注意的是,从大的自然环境上看,比如山地屏障等基本要素并没有破坏开凿的痕迹。诗人是这样记载的:为了再次寻到这片秘境,发现它的人沿途都是小心做了记号的,但即便如此,事后也没有任何人能够返回原地。可见这是真正的秘境了。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处现有的自然环境能够与诗人的描述相符。
人们出于猎奇心理,更有商业目的,最希望“桃花源”实有其地。但这种期望是不切实际的,而且这样做不是推高了诗人这篇奇文的价值,相反却是在降低。因为说到底这是诗人的杰出创作,是最值得人们沉湎的一次幻想,而不会是对自然界的一种真实造访。这种完美的情与境不会是人间实有,而只能是一个梦想,是虚构出来的奇异之地。这是真正的想象,是用心灵活泉浇灌出来的一片桃花和一个世界。
诗人处处勾勒仔细,煞有介事,逼真到不能再逼真,那正是创造者的完美技术,也是引人向往的需要。想想看,如果读者恍惚痴迷到四处寻觅的地步,那才是最成功的一次虚构,艺术与思想的力道也就加倍生成了。
有人认为陶渊明创造出这样完美逼真的一个世界,绝不能凭空想象,这就是他们坚持“桃花源”实有其地的重要理由。但我们不可忘记的是,诗人有过半生田园经历,而且是一个沉迷于山水自然的人,他享受过山水田园也遭受过诸多磨难,有无数揪心的痛楚与遗憾。特别是那片最大田产的烧毁,给他留下了巨大的痛苦。长期以来,诗人心里的田园梦比一般人要更盛大更深刻,而且会一再地做下去,重重叠叠不能终止。他要在梦中将烧毁的田园恢复起来,并且还要创造出一个最完美的。
诗人写作这篇文字的时间已近晚年。这时他走向了新的平静期,正是从头总结和展开想象的日子。一生的重要关节都要在这个时期汇集,一生的经验和理想也都要在这个时期整理。这篇文字也许是最集中最充沛的一次倾诉,尽管这里使用了平缓的口吻,运用了讲故事的方式。
对应这个传奇故事的是什么?是诗人一生的不幸,是可怕的魏晋“丛林”。血流成河民不聊生的现实,与那片梦想中的和平安谧两相对照,愈加显出了现实的黑暗,显出了“丛林”这个非人世界的狰狞。那片“桃花源”内无体制无压迫甚至无时间纪年,唯指出了它的起因:“避秦时乱”。这是浓重的一笔,却不一定引人注意。
“秦时乱”即专制的恐怖,如焚书坑儒。由“秦时乱”对应明媚安静的“桃花源”,这其中蕴含和表达了诗人多少控诉与愤怒之情。其实诗人没有说出的一句话,就是这场“秦乱”还远没有过去,它就在当下继续着,它就是魏晋的现实。诗人选择的农耕生活本来就是为了避乱,可惜一切都未如人意,现实就是这样可叹可悲。
也就在这样的心身处境之下,陶渊明给梦想命名:“桃花源”。(编辑/李宇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