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寒
(一)
每天,外婆都要坐在阳台的摇椅上眺望大海。日复一日,潮涨潮落,她早上起来看海,傍晚看海,等夜色深沉,她仍然目不转睛地望着海中央。阳台上还搭着一个画架,外婆会望着远处,日复一日地画海:晴天的海,阴天的海,乌云密布的海,雨后出现彩虹的海,黄昏中被浸透成酒红色的海。
外婆说,对生活感到困惑的时候,就去看看海,海会给你一切问题的解答。
“看多了,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啊?”我走到外婆身边,将一条羊毛毯搭在她的腿上,凑近外婆,用梳子为她梳头发,整了整她的领子。外婆身上的味道特别好闻,混合着橙子、苹果、梨子的清香,有种熟透的甜腻感,怎么闻也闻不够。
虽然我并不觉得远处的海浪能解决我心中的困惑,我依然认真地聆听着外婆对海洋的向往。我的困惑可不是海浪能解决的,我的困惑,从我出生那天就存在于这个世界上,那就是——日日像苍蝇一样烦扰我的姐姐。
此刻,她正缓缓地走过来,一手拿着一杯柠檬水,笑眯眯地递给外婆,一手拿着一张数学满分试卷,故作谦虚地对外婆说:“外婆,这是我连续三次考年级第一了,真是运气好哦!”
“哪里是什么运气?明明是我们培培聪明!”外婆的眼睛已经看不太清楚。她把那张满分试卷举得高高的,让阳光像聚光灯一样落在试卷上,她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像是在欣赏一件价值连城的艺术品。
“也不是聪明啦,我是觉得,只要愿意付出,肯去努力,都不會考个不及格的成绩哦!”姐姐故意将语调上扬,垂下眼帘瞥了眼一旁沉默的我。“不及格”三个字被她说得格外掷地有声,似乎恨不得将那讯息传递到大海中,让海浪带着“妹妹考试不及格”的劲爆消息环游世界。
“有必要这样吗?自己考得好就考得好呗,每次非在长辈面前对我冷嘲热讽的!”我愤恨地一把夺过姐姐的试卷,不屑地对上她凶狠的眼神。
“呵,怎么?一副好委屈的样子?要不要再去爸妈面前装可怜,说姐姐欺负你?自己不努力学习,天天上课看漫画的人反倒理直气壮呢!”
“我怎么样是我自己的事,轮到你来对我说教?”
“你以为我想浪费时间在你这种‘废柴身上?反应慢还不努力,每次给你辅导功课都是在浪费时间!”
“明明是你不会讲课,只知道怎么做题,但是解释不出原因,根本就是个考试机器!”我恼羞成怒地将姐姐的满分试卷揉成一团。
“喂!陈冬青!你是疯了吗?快把我的试卷还给我!”她一把拽住我的手腕。
“不给!”
“我数三秒!”
“一,二,三。”我轻蔑地一笑,替她说了数秒的经典台词。
经过长期与陈培培的“斗争”,我已经积累了足够多的战斗经验——我迅速把试卷藏到外套内侧的口袋,再踮起脚,转过腰,反手抓住陈培培当作宝贝的柔顺黑发。
外婆在摇椅上都坐不住了,赶紧站起来努力制止我们,然而并没有用,我们之间的恩怨由来已久!这一次战斗的爆发,并不只是因为她对我成绩不好的嘲笑,这背后积累了“纸杯蛋糕事件”(她趁我不在家,将我的那一份纸杯蛋糕悉数扫荡,其中包括我最爱的柠檬口味);“日记本事件”(她居然偷看我的日记本,还将日记内容当作玩笑话,在晚餐饭桌上说出来);“旧衣服、旧书包以及旧单车事件”(只因为比我年长了两岁,我从她那里接手了一堆破烂,许多东西都不能买新的)……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陈培培这么讨厌的人?我心中的怒火被点燃之后就无法平息,尽管外婆在场,我也顾不了那么多。
今天,该是做个了断的时候了!正当我在心中念念有词,一双强有力的大手从后面抓住了我,差点要将我腾空拎起。回头一看,是比我还要火冒三丈的妈妈,她浑身散发着火药的气息,吓得我吞了吞口水,不敢说一个字。
(二)
“你们俩都好好看看自己的样子?看自己丑不丑!”按照老规矩,一遇到这种打得难舍难分的争端,妈妈就会各打五十大板,让我们两个人都跪在客厅的穿衣镜面前,算是“面镜思过”。
“妈,我出去办个事,”妈妈拿起沙发上的包,朝阳台上的外婆叮嘱,“她们两个必须跪半个钟头才能起来!你千万别同情她们,孩子一个打一个惯,出息不了……”
可惜这话说了等于白说,妈妈刚走没多久,外婆就从厨房里端了热腾腾的饭菜出来,温柔地把我俩从地板上拽起来,拉到饭桌前,笑盈盈地说:“快吃饭!热的食物要趁热吃,好吃的东西也要趁年轻吃。”
外婆的红烧肉盖饭可以说是这世上最美味的食物了。颗粒分明的白米饭上整齐地摆放着炖得极透的红烧肉,外婆用大火烹煮后,再用小火慢炖了许久才出锅。即使是普通的家庭餐,外婆依然注重摆盘,那热腾腾的红烧肉与为了解除油腻和均衡营养的小青菜错落有致地搭配在一起,满满一碗,沉甸甸的很有分量,像是外婆搭建的美食堡垒。碗中勾芡的浓郁汤汁发出宝石般的晶莹光泽,让我和姐姐控制不住吃了一口又一口。
一碗红烧肉盖饭吃下来,我们恨不得把碗底的残汁都舔进肚子中。吃外婆的红烧肉饭,就像是做了一场无边的美梦,让我们忘记方才的不愉快,畅游在外婆创造的幸福世界中。
“真幸福啊,培培和冬青,真羡慕你们!”外婆望着我们,她欣慰的眼神中居然流露出一丝闪烁的悲伤。
“外婆,你也一起来吃啊,我去给你盛饭。”我摸着外婆筋脉凸起的手,有种莫名的心疼涌上心头。
“外婆也希望能和外婆的妹妹围着餐桌一起吃饭呢,即使只是吃最简陋的馒头,也是好的。”
“外婆的妹妹住在哪里啊?我们可以接她过来一起住。”姐姐这话倒是说出了我的心声。
“就在前面海中央的云谷岛上的小村庄。”
“是那个已经开发成旅游景点的小岛吗?很近的,坐渡轮的话四十分钟就到啦。我们可以一起去看外婆的妹妹。”我赶紧把知道的讯息告诉外婆。
“不去啦!我们各自有各自的家庭,都走不开的,她和我一样,不喜欢出门,心里挂念就足够了。”外婆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依然望着远处的海面。
姐姐投给我一个眼神,我一下子就领悟了她的意思。
即便我们之间有那么多根深蒂固的不愉快,但是为了一个共同的愿望,我也朝她轻轻点了点头,默允了这场“结盟”。
(三)
外婆说妹妹的名字叫孙美珠,和她的孙美珍合在一起,取“美丽的珍珠”的意思。这位美珠奶奶住在海中央的云谷岛上。除了这两条信息,我们对外婆的妹妹一无所知。
周六的早上,四点半钟我们就爬了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客厅门口,轻轻打开门,偷溜出去,开始我们的“神秘计划”。
我们来到海边,姐姐和我掏出昨天从储蓄罐和枕头底下拿出的“小金库”,购买了两张去云谷岛的船票。
这是清晨的第一班船,太阳一点点从地平线爬上来,阳光一点点地包裹住海面。起初,我被开阔的海面和壮阔的日出深深吸引,但随着海风越来越猛烈,我感到有些晕船,姐姐似乎也不太好受,脸色苍白,却还硬撑着嘲笑我:“这点小风小浪都受不了哦!”
那晕船的恶心感瞬间被心中的怒火顶替了,我挺直脊背,张开双手,做出一个拥抱大海的姿势:“嘁,这点算什么,等会深海有鲨鱼出现,你可别吓哭就行。”
经过一路的互相嘲笑,我们终于支撑着晃悠悠的身体,来到了云谷岛。这个季节的海岸还算平静,所以这里的人们趁这时修补房子,漆上颜色。再经过一个雨季,这些颜色会再被海浪侵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小岛的建筑也是复古的,让人觉得像是穿越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
岸边有许多垂钓的渔夫,他们多数都很瘦,总是驼着背,重心摆在一只脚上,在耀眼阳光下,叼着雪茄,沉默地盯着海面。据说这些渔夫是海岛上消息最灵通的人,于是,我们挨个询问渔夫这里有没有一个叫孙美珠的老人。
渔夫们都没有听过这个名字。我们接着挨家挨户地去问岛上的居民,可惜也没人听过外婆妹妹的消息。
一天奔走下来,我们居然忘了吃东西,等到夜幕降临,依然一无所获。
“糟糕!最后一班船航行的时间快到了!”姐姐忽然想起什么,赶紧拽着我奔向海岸。
可惜,当我们到岸边时,那班船已远去,慢慢变成一个黯淡的光点。
错过了最后一班船,我们只得待在这个谁也不认识的小岛上。周边的灯火一点一点熄灭,我们感到饥寒交迫,只得抱在一起,蜷缩在一棵棕榈树下。
“姐,我们会不会死?”我的眼泪掉下来,心中感到从未有过的害怕。
“傻瓜,”姐抱着我,故作坚强道,“怎么可能!我们一定能撑到明天的,等明天回去,你还要把我垫付的船票钱还我……”
我感到又好气又好笑,更用力地抱住她,哭着说:“姐姐真是个小气鬼。”
面前的海浪起起落落,像是一种自然的古老咒语,我们望着海岸,沉沉睡去。
(四)
爸爸妈妈找到我们的时候,我们已经在小岛的一家餐厅吃上了早餐。虽然身上的錢并不多,老板娘还是给足了分量。
妈妈听说我们来岛上的原因,非但没有骂我们,还将我们搂在怀里。这让我们大惊失措,毕竟我们已经准备好被暴打一顿。
“这里没有外婆的妹妹。外婆的妹妹十五岁时和她在海上失散了,所以外婆一直骗自己,妹妹就在海中央的岛上……我们也没有去拆穿她,活在谎言中,反而会比较幸福吧。”妈妈摸了摸我的头,轻轻说。
这天回到家,我走到阳台上,外婆在摇椅上睡着了。画架上的画吹落到地上,我捡起来,看到画的背面写着:
美珠,我写了很多信给你,但都没有寄出去。
我常常想起你。我们一起走在星光点点的海边,去收集那些比宝石还灿烂的贝壳。很高兴成为你的家人。
你好吗?
我这里今天天气晴朗,适合晒被单,晒所有湿掉的东西。我想你,我常常梦见你生气、抱怨,但无论是什么样的你,都是那么的年轻美丽。
我把这幅夕阳中的海重新放到画架上,走过去,给了外婆一个巨大的拥抱。客厅里的姐姐也走过来,从另一侧抱住外婆。慢慢地,姐姐身上也有了那种让我沉醉的味道,混合着橙子、苹果、梨子的清香。
远处的海浪声传过来,和外婆的心跳一起落入我的耳朵,让我感到无比、无比的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