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宏宝
白描先生的纪实作品《秘境——中国玉器市场见闻录》,新年伊始由北京十月出版社出版。《秘境》分为上、下两部。上部为《白玉纪》,下部为《翡翠传》。对玉石文化研究者和广大玉石爱好者来说,这是一本难得的既具有文化纵深度,又有玉器市场调研纵深度的奇书。
这部奇书的勒成,得力于其作者白描先生的双重身份:著名作家和著名玉石文化研究家、玉雕艺术评论家。就文学家的身份而言,白描是鲁迅文学院原常务副院长,兼任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他以长篇小说《苍凉青春》参与了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具有史诗性的事件“陕军东征”。就玉石文化研究者的身份而言,白描先生在玉石行业摸爬滚打30余年,不仅担任中国玉文化研究会副会长兼玉雕专业委员会会长,还是玉器行业内一些重大事件的参与者、主持者,如杨毓荪三抱珍宝琵琶制作、玉雕百花奖评选和作品集的编撰等。30多年来,白描的脚步西至新疆和田,东至上海、苏州、扬州等玉雕重镇,北达内蒙红山文化发祥地赤峰,南到翡翠之乡腾冲、瑞丽等地,足迹遍及玉石、翡翠之路。没有这种双重身份的合一与巧妙结合,就不会有《秘境》这本既有文化纵深度又有业内调研纵深度奇书的出现。
从漫长的石器时代开始,人类不同的文化体就发展出了基于石头的不同文化,大理石从古希腊起就是欧洲文化的基石,衍生出了大理石雕像和宗教建筑;中华文化则形成了玉石文化。这是石器时代对人类的馈赠。玉石文化在新石器时代的红山文化、良渚文化中,就已显示其独特的地位。从新石器时代到殷商时期,新疆和田玉就源源不断地进入华夏文化圈,支撑着此时期华夏文化的原始宗教信仰。和田玉穿过戈壁、河西走廊到达黄河中下游地区,形成了远古以玉石为主要资源的贸易通道。在这一漫长时期,玉器的主要文化功能是通神,所以也被称作神器。因此,为争夺玉石资源,曾经在商代引发战争。殷墟妇好墓中的大量玉器或与妇好这位女将军伐鬼方有关。殷周之际,玉文化从神器向礼器演变。《周礼·大宗伯》的下述记载,清楚地证明了礼玉的身份:
以玉作六器,以礼天地四方。以苍璧礼天,以黄琮礼地,以青圭礼东方,以赤璋礼南方,以白琥礼西方,以玄璜礼北方。
同时,玉的温润、细腻和透光性,成了一个人摆脱肉身的沉浊而散发出德性光辉的象征。在我看来,这是人对自身作为“人”的一种文化自觉。孔子讲“君子比德于玉”,《诗》云“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就是对此的咏唱。基于此,象征君子修养和身份的佩玉系统也发展起来了,遂形成了“君子无故,玉不去身”的礼规,佩玉也就成了德性、身份、财富和地位的象征。数年前,陕西韩城梁带村芮国墓地就出土了大量佩玉,其种类之繁多、制作之精美、色彩之鲜艳,让今人叹为观止。梁带村出土的大量玉器中,有些就已经是那时的古玉了。这说明,芮国的贵族不仅对玉有迷狂般的喜好,而且收藏古玉。
围绕着治玉、赏玉的丰富经验,不仅形成了汉语丰富的以“玉”为核心的词汇和成语,围绕着玉文化,还形成了一种我称作人的自觉意识。最早成套总结这种人的德性自觉的是管子。管仲归纳出九个以玉喻人的品德。《管子·水地》载:
夫玉之所贵者,九德出焉。夫玉温润以泽,仁也;邻以理者,知也;坚而不蹙,义也;廉而不刿,行也;鲜而不垢,洁也;折而不挠,勇也;瑕适皆见,精也;茂华光泽,并通而不相陵,容也;叩之,其音清搏彻远,纯而不杀,辞也;是以人主贵之,藏以为室,剖以为符瑞,九德出焉。
孔子更是用玉来阐释了人的十一德。《礼记·聘义》曰:
子曰:夫昔者君子比德于玉焉,温润而泽,仁也;慎密而栗,知也;廉而不刿,义也;垂之如队,礼也;叩之,其声清越以长,其终诎然,乐也;瑕不掩瑜,瑜不掩瑕,忠也;孚尹旁达,信也;气若白虹,天也;精神见于山川,地也;珪璋特达,徳也;天下莫不贵者,道也。
无论是管子的九德,还是孔子的十一德,在我看来,都是借助于玉的特殊质地,来呈现人之为人的德性。这就是最早的人之为人的自觉意识。
汉代许慎在《说文解字》中,把“美”字训为“大羊为美”。在我看来,这只解释了中华美学基因的一类来源,即美与祭祀、饮食之间的关系,但却忽略了玉文化和玉崇拜中所渗透的人之为人的德性意识中所塑造的中华美学精神。管子和孔子以玉比德,讲的不仅仅是君子德性的修养,也渗透着审美的意识。如果我们把管子、孔子以玉比德的思想与孟子的话语联系起来,就更能够理解玉文化和围绕着玉的文化经验而塑造的中华美学精神的最早的成色。《孟子·尽心下》中说:“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德性充实于内而外溢,并发出光辉来,就是美,就是大。此处的“大”,也可训为美。而玉之特性不就是内蕴充实而放出光辉吗?在我看来,孟子的这段对君子、圣人的界定是与以玉喻君子之德、以玉喻人之为人的经验,有着直接的、内在的关联。
白描写《秘境》,着力发掘的正是与玉相关的中华传统文化底蕴。白描痛感于这种宝贵传统和文化精髓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下与我们渐行渐远,他借助玉器和玉市这一载体,记录世相,刻画人心,发出警思。他自己说:“《秘境》实际是在写文化的经幡与功利的镰刀,是在现代文明进程中对君子理想的呼唤:怀君子之心,立君子之德,守君子之行,兴君子之风。”“写文化的经幡与功利的镰刀”,这是具有深长韵味的用心。玉既是中华文化的经幡,但也是“功利的镰刀”。30年来,中国的玉石和玉器市场是一个几乎每天都在上演“疯狂的石头”的悲喜剧。白描要暴露的正是玉石和玉器市场中到处都在上演的“疯狂的石头”中的作假、欺诈和管理上的不规范,以及疯狂开采中对环境的破坏。为此,他不仅多次深入新疆和田采玉的矿区,寻找关系暗访仿古玉的作坊,揭秘仿古玉的作假过程和手段,探秘翡翠“赌石”的疯狂和罪孽。确实为读者揭开了玉石和玉器市场上一层层神秘的面纱。但是,更重要的方面在于,白描毕竟是一个文学家,他并不想单纯作一个探案记者,而是要写出在“功利的镰刀”驱动下卷入玉石、玉器市场,被“疯狂的石头”裹挟着的人物的命运。《秘境》不仅因为其搜奇记异的运思而使其非常好读,而且更因为他作为作家对世态人心的深入挖掘,而具备了更加深入、更加广阔的意义。他笔下和田采玉人的跌宕起伏的斗争,仿佛是西部电影中的淘金人,玉使他们富,也使他们穷;使他们生,也使他们死。他写“卅二万种”如何成就当代翡翠四大国宝的历史钩沉,写的是一代治玉人的夢想;写杨毓荪赌石制作三抱珍宝琵琶,写下岗女工张安凤搭错车却成就其翡翠生意的美梦的故事,和顺村和绮罗村翡翠商号和六大玉人的历史钩沉,在传奇色彩之下更有一层历史和现实的丰厚蕴涵。对此,《人民文学》杂志在为《翡翠传》获得“人民文学奖”的授奖词中写道:
白描的《翡翠传》浩瀚厚重,历史掌故与现实命途交错而行,文化底蕴和行业传奇相互映衬;以引人入胜的小说笔法,融史料、记叙、沉思于一体,通过对中华翡翠文化追根溯源地缜密叙述,披露了玉石界鲜为人知的隐秘,以及重大事件,鲜活地提炼出诸多关键性的人物形象,表现了特殊行业的人生追求和起伏命运。作品既有丰厚的经验素材,又有深入独到的情感思考,体现了作者驾驭文本的能力和强烈的民族文化意识。
玉是一种会说话的石头。它既咏叹着文化的长调,也吐露利欲的“郑卫之音”。你能听懂哪一种?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