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俊玲
[广州城市职业学院公共管理系, 广州 510405]
李白《古风》诗叙事艺术探析
⊙周俊玲
[广州城市职业学院公共管理系, 广州 510405]
李白《古风》五十九首具有鲜明的叙事特色。从叙事方式看,《古风》诗主要有场面式叙事和全景式叙事;从叙事视角看,《古风》诗主要采用了全知视角和限知视角以及二者间的相互转换;从叙事手法看,《古风》诗主要运用了比兴叙事和用典叙事;从叙事风格看,《古风》诗具有情、事、理浑融的中和之美。
李白 古风 叙事艺术
明人胡震亨说:“太白六十篇,非指言时事,即感伤己遭。”(《李诗通》)“指言时事”也就是说诗的内容可以和时事直接联系起来,翻开《古风》五十九首,唐玄宗王朝的盛衰以及重大事件都会从中觅到踪迹,这些事件在诗中,或以场面式叙事呈现或以全景式叙事呈现。
场面式叙事是指作者选取、刻画典型的画面反映社会问题,时间、空间相对集中,具有场面性、片段性的特征。如其十八“天津三月时”,首先描绘了“鸡鸣海色动,谒帝罗公侯”的上朝盛况,接着展现了公侯们下朝后盛气凌人的景象:“月落西上阳,余辉半城楼。衣冠照云日,朝下散皇州。鞍马如飞龙,黄金络马头。行人皆辟易,志气横嵩丘。”然后是回家后奢侈淫乐的生活画面:“入门上高堂,列鼎错珍馐。香风引赵舞,清管随齐讴。七十紫鸳鸯,双双戏庭幽。行乐争昼夜,自言度千秋。”全诗按照时间顺序,抓住一天中的上朝、下朝、家中享乐三个场面,通过多场面的转换进行叙写,将权臣的骄奢淫逸描绘得淋漓尽致,最后诗人又用李斯石崇享尽荣华富贵终遭杀身之祸,与范蠡功成身退逍遥自在作对比,为权贵们敲起警钟。再如其二十四:“大车尘飞扬,亭午暗阡陌。中贵多黄金,连云开甲宅。路逢斗鸡者,冠盖何辉赫。鼻息干虹霓,行人皆怵惕。世无洗耳翁,谁知尧与跖!”诗人抓住“大街上宦官车马扬尘、遮天蔽日;所住豪宅高耸入云;斗鸡小儿华服披身,趾高气扬,行人见之怵惕”的三个路途瞬间场面,勾勒出宦官内侍在长安城横行霸道的图景,批判玄宗对他们的宠幸。
诗中的叙事,精心选取角度往往能产生事半功倍的效果。《古风》五十九首中的叙事,主要采用了全知视角和限知视角以及二者间的相互转换。
所谓全知视角,又称第三人称全知视角或非聚焦型视角,指叙述者无所不知,无所不在,对故事中任何人物命运和事件的因果关系了如指掌,具有一种君临故事之上的全知全能的权威。《古风》五十九首中直陈时事、吟咏历史的诗篇普遍采用的是这一视角。如其五十三:“战国何纷纷,兵戈乱浮云。赵倚两虎斗,晋为六卿分。奸臣欲窃位,树党自相群。果然田成子,一旦杀齐君。”全诗以第三人称的视角叙写了春秋战国时期廉蔺相交、六卿分晋、田氏篡齐三个历史故事,诗人置身事外,用第三人称旁观者的姿态可以保持与叙述事件和人物的距离,从而保持客观立场。
《古风》五十九首中的个别诗作在叙事时,还存在着全知视角与限知视角的相互转换。如其十五:“燕昭延郭隗,遂筑黄金台。剧辛方赵至,邹衍复齐来。”诗人一开篇,就用全知视角叙写了燕昭王卑辞厚币招贤,首先得到郭隗,以之为师,为之筑黄金台,后得到剧辛、邹衍的故事。接着笔锋一转:“奈何青云士,弃我如尘埃!”由全知视角转到了限知视角,感叹“我”被朝廷当权者像尘埃一样抛弃。那么当权者统治的现实世界又是怎样的呢?“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这对现实的叙写又变成了全知视角。最后,诗人终于明白“方知黄鹄举,千里独徘徊”,表示自己要像黄鹤一飞千里,悠然远去,不与黑暗朝廷为伍,叙写视角又变成了限知。这种全知与限知视角的转换,增大了叙事容量,使客观现实与作者情感始终呈现为相互比照、相互印证的状态。
《唐宋诗醇》说:“古风诗多比兴。”《诗比兴笺》选李白诗五十七首,《古风》占二十八,可见这种方法在《古风》中地位之重要。大量地运用比兴手法,甚至全篇构成比兴,是《古风》诗最鲜明的一种叙事方法。这种比兴手法的叙事,大致可分为三类:
其一,以古喻今,借历史上的人事来影射暗指现实,诗人是在写历史,更是写现实,写自己对现实的感受评价。如其四十八:“秦皇按宝剑,赫怒震威神。逐日巡海右,驱石驾沧津。征卒空九寓,作桥伤万人。但求蓬岛药,岂思农扈春。力尽功不赡,千载为悲辛。”全诗写秦始皇劳民伤财“巡海”“作桥”,欲过海观日,访求不死药之事,指责其不关心农业生产,妄想成仙而误国伤民,作者斥之而又悲之。比较一下诗人所生活的玄宗时代,我们会发现,历史有着惊人的相似:秦始皇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唐玄宗好大喜功、穷兵黩武;秦始皇为长生不死、派人过海寻药,唐玄宗迷信道教、企望成仙。但结果却是:“力尽功不赡,千载为悲辛。”陈沆《诗比兴笺》认为:“此刺好大务远而不勤恤民隐也。”这类以古讽今之作,在《古风》中为数不少,如其三十一“郑客西入关”、其四十三“周穆八荒意”、其五十一“殷后乱天纪”等,叙事都言在此而意在彼,具有强烈批判现实的精神。
借用典故也是一种叙事方法。典故是具有隐喻意味的诗歌意象符号,是携带着文化内涵和生命体验的遗产信息单位。诗人用典,是沿着现实的感慨,走入时间隧道,走入原型,去寻找历史的相似性。用典一直是诗歌创作中一种不可或缺的技巧。钟嵘《诗品》中称之为“用事”,刘勰《文心雕龙·事类》说:“事类者,盖文章之外,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者也。”“据事”“援古”也就是诗文创作中的用典现象。刘勰还指出用典的意义在于“故事得其要,虽小成绩,譬寸辖制轮,尺枢运关也”。
《古风》五十九首中人事典故用得最多。如其十“齐有倜傥生”,用《史记》中典,写战国时齐人鲁仲连“好奇伟倜傥之画策,而不肯仕宦任职”,后来秦兵围赵,他设计退却秦兵,平原君“以千金为鲁连寿”,他却而不受,诗人赞赏这种立功不受赏的行为,表示自己“亦是澹荡人,拂衣可同调”;其三十六“抱玉入楚国”,用《韩非子》中典,写卞和向楚王三献玉璞而“良宝终见弃”的故事,以此自伤怀才不遇时;其五十八“我行巫山渚”,借宋玉《高唐赋》中描写的巫山神女故事,发出“襄王安在哉”“荒淫竟沦没”的感叹,直指玄宗晚年不事朝政,宠幸贵妃之事。可以说,这些人事典故在《古风》中俯首皆是,诗人选取历史上与诗文典籍中所描写的品格高尚、有奇操卓行的人事入诗,讴歌其人其事,抒发内心抱负,感慨时事,寄托理想。如其九:“庄周梦胡蝶,胡蝶为庄周。一体更变易,万事良悠悠。乃知蓬莱水,复作清浅流。青门种瓜人,旧日东陵侯,富贵故如此,营营何所求?”此诗开篇二句,用的是《庄子·齐物论》中的故事:庄周梦中幻化为“栩栩然蝴蝶”,自由愉快至极,忘记了自己是庄子,但突然醒来,才惊觉自己是人,于是恍然迷惘:“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乃知”二句用的是沧海桑田故事,《神仙传》卷七:“麻姑自说云:‘接待以来,已见东海三为桑田。向到蓬莱,水又浅于往者,会时略半耳,岂将复为陵陆乎?’”“青门”二句,用秦时东陵侯邵平故事。《三辅黄图》载:广陵人邵平,为秦东陵侯;秦灭后,流落为布衣百姓,种瓜东门(即青门)外,瓜甜美,时人称之为东陵瓜。全诗短短十句,却用了三个典故:庄周梦蝶的语典、沧海桑田的神话典、东门种瓜的史事典,用此三典来说明世间变化之无常,富贵难久,不必刻意追求。全诗富有哲理而不用哲理之语,全以典故之事呈现,点到为止。可以说,如果没有对该诗文化层面的典故解读,对该诗的理解就会流于肤浅与不完整。
严羽《沧浪诗话》云:“夫诗有别裁,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诗者,吟咏性情也。盛唐诸人,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严羽这番话,指出了诗的根本品质——“吟咏性情”。为此,他首先排除了“书”——堆砌典故,以及故事、故实;其次,他排除了“理”——发议论、谈哲学。最后得出结论“唯在兴趣”——诗不必翔实叙事,不需要尖锐议论,只求“兴趣”即可,即意兴情趣才是诗的灵魂与重点。但他又说:“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可见不是不要事、理,而是希望不着痕迹。由此可见,诗并不排除“事”“理”。抒情或叙事或说理都有诉说个人感知、思维、感情活动的内容,都起到了传达信息的作用。因此,叙事与抒情与说理是浑融的。《古风》五十九首在抒情、议论时,常常借助景物、历史甚至传说来蕴含诗人的情感、观点,在时间与空间交融中形成了情感与景物的紧密结合,在言内与意外的统一中完成了情感和思想的结合,在虚幻与真实的交错中实现画面的承接与跳跃,从而形成情、事、理浑融的叙事风格。如其十四:“胡关饶风沙,萧索竟终古。木落秋草黄,登高望戎虏。荒城空大漠,边邑无遗堵。白骨横千霜,嵯峨蔽榛莽。”诗人开篇描写了大漠荒塞的悲凉萧飒,累累白骨显示着战争给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接着,诗人又用简练的笔墨勾勒了一个大规模征兵场面:“阳和变杀气,发卒骚中土。三十六万人,哀哀泪如雨。”这是开元、天宝年间多次用兵吐蕃的真实写照。最后,诗人通过这个场面发出对当代政治的评价:“且悲就行役,安得营农圃?不见征戍儿,岂知关山苦。李牧今不在,边人饲豺虎。”诗人以悲怆的情绪,描写了边塞荒凉、戍守艰辛、战事误农、边民饲豺虎的现实,既对胡人的侵略表示愤慨,又对当朝统治者穷兵黩武表示不满,同时又为边防用人失策、将帅无能感到忧虑和担心。诗人先以简练、富有情感色彩的场面概言时事,然后以深沉含蓄的笔墨表达自己对现实的政治批判,情、事、理浑融一体,成乎天然,不落痕迹。
通读《古风》五十九首,我们可以感受到它与李白其他诗作的风格迥然不同:既不同于律诗的流畅奔放,也不同于绝句的自然明快,更不同于七古的雄奇壮美。在《古风》里,诗人壮浪恣肆的感情变得深沉凝重了,华美清新的语言变得朴实浑厚了,呈现出一种寓意深远、托词温厚的中和之美。《唐宋诗醇》评价《古风》是:“温柔敦厚,上追风雅。”这种美学风格,与李白诗歌创作的主张与见解是密不可分的。
《古风》其一开宗明义,发出“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的感慨;批评“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的柔弱绮靡的齐梁诗风;提出“复元古”“贵清真”的美学准则;追求清新率真的诗风,强调“文质相炳焕”,即内容与形式并重,相互辉映;表达“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的心愿,他以孔子删诗自许与自期,强调继承风雅的优良传统,并将这种进步的诗歌主张,贯穿到自己的创作实践中,使《古风》五十九首放射出异样的光彩。
① 曹旭集注:《诗品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页。
③ 房日晰:《论李白的〈古风〉》,《西北大学学报》1993年第3期,第106页。
④⑤⑥⑦⑧⑪⑬ 瞿蜕园、朱金城注:《李白集校注》(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89页,第169页,第93页,第175页,第97页,第111页,第161页。
⑨⑩ 刘勰:《文心雕龙》,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411页,第412页。
⑫ 严羽:《沧浪诗话》,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6页。
[1]瞿蜕园,朱金城注.李白集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本文所引诗均自此书)
[2]高小康.中国古代叙事观念与叙事形态[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3]胡亚敏.叙事学[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
[4]郁贤皓.中国李白研究1991年集[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
[5]张明非.试论李白《古风》[J].广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5(4).
[6]陶新民.论李白《古风五十九首》的用典[J].大连大学学报,1994(6).
作 者:周俊玲,文学硕士,广州城市职业学院公共管理系副教授,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2016学年访问学者,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编 辑:张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