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钩
不管你喜欢不喜欢,在商品经济兴起的时候,总是会带来拜金主义、消费主义、享乐主义的流行。两宋、晚明以及近代的西欧城市,莫不如此。这是资本主义时代开始来临的一般社会景象。今天一些人以为宋代社会受程朱理学影响,风气压抑,其实不合史实。理学在宋代并未泛滥,甚至一度被朝廷列为“伪学”、加以禁止。宋代的社会就如近代之世,物欲横流(所以才有理学问世,以图救弊),拜金主义大行其道,商业的发展让人们真切感受到金钱的魔力,于是民间便有了“钱如蜜,一滴也甜”、“有钱可使鬼,无钱鬼揶揄”的俗语流行。
南宋末,有个叫做李之彦的老塾师说:“以余观之,钱之为钱,人所共爱,势所必争。骨肉亲知以之而构怨稔衅,公卿大夫以之而败名丧节,劳商远贾以之而捐躯殒命,市井交易以之而斗殴戮辱。乍来乍去,倏贫倏富,其笼络乎一世者,大抵福于人少而祸于人多。尝熟视其形模,金旁着两戈字,真杀人之物,而世人莫之悟也。”(陶宗仪《说郛三种》卷七三)若非当时的世道盛行拜金之风,李之彦也不致说出这等激愤之语。老塾师对金钱的控诉,恰恰反证了金钱对于世人的吸引力,北宋的蔡襄也说,“凡人情莫不欲富,至于农人、商贾、百工之家,莫不昼夜营度,以求其利。”(《蔡忠惠集》卷三四)追逐财富成为理所当然之事。
这种逐富的心理构成了工商业的原始驱动力,宋代的经济繁华也许就是这样被创造出来的。
丰富的物质生活也给宋人创造了更大的享受空间与机会,宋朝酒馆、茶坊、歌馆、勾栏之中,艳妓之盛,为其他王朝所罕见,她们构成了宋代享乐主义的一部分。市井间也盛行奢侈消费之风,北宋的司马光发现,“近岁风俗尤为侈靡,走卒类士服,农夫蹑丝履”(司马光《训俭示康》)。到南宋时,侈靡风气更盛,“妇女饰簪之微,至当十万之直,不惟巨室为之,而中产亦强仿之矣。后宫朝有服饰,夕行之於民间矣”(王迈《衢轩集》卷一一)。
以前的侈靡消费只限于贵族、豪门,宋代则不然,巨室豪富、中产之家,乃至走卒农夫,都在追逐奢华的生活。这是宋代奢侈消费的一个特点。还有另一个特点:宋人的奢侈品消费更加依赖于市场供应,李觏说:“古者,锦文不鬻于市,不示民以奢也。今也,庶民之家,必衣重锦、厚绫、罗縠之衣。名状百出,弗可胜穷”,因此,“工女机杼,交臂營作,争为织巧,以渔倍息”(《李觏集》卷一六)这样的消费主义显然也带动了奢侈品市场、丝织手工业与城市商业的繁荣。
宋朝政府对奢侈消费的社会风气很是忧虑,多次发布“禁奢令”,如宋宁宗曾下诏说:“风俗侈靡,日甚一日,服食器用,无复差等。今令官民,营造室屋,一遵制度,务从简朴,销金铺翠,毋得服用。”(《续资治通鉴》卷一五六)但禁奢令基本不管用,民间奢靡之风依然。写《东京梦华录》的孟元老干脆宣称:“奢侈则长人精神。”跟主流意识形态中的“崇俭”观念唱了反调。从世界史的视角来看,当资本主义在十七世纪的英国兴起时,商贸的发展也促使英国人发现了“奢侈”的价值:富人的挥霍恰好为贫者创造了就业机会。宋代的商业繁华与消费主义,也构成一对彼此互相促进的关系,当时以两浙路与成都府的民风最尚奢侈,而这两个地方,恰恰正是经济最为发达之地,唐代时便有“扬一益二”之谚,以扬州的商业最繁华,益州次之。
(摘自《宋:现代的拂晓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