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思捷
从浙南启程向北,先是青山环抱,林木相映,浙中多低山丘陵,内中居民采茶而舞,煮茗而饮,而浙北则平原辽阔,雨润水清,扎根在鱼米之乡的人们言笑晏晏,温和儒雅。
我偏爱浙北,大抵是因为我的家乡——嘉兴就在浙北。据传,吴黄龙三年,此地“野稻自生”,吴帝孙权以为祥瑞,遂赐名“禾兴”。“禾”字足可见嘉兴是坐实的鱼米之乡,向远眺望,视野便可及稻田。农民都是从容温和的性子,农忙时节,将秧苗细致地插进土中。
嘉兴最深刻的记忆莫过于粽子。粽米裹住内中的肉味,咬开后香气扑鼻,唇齿留香。傍晚邻里间搬了木凳谈天的老人常说,嘉兴人做的粽子总是恰到好处地包住香气,待人探究内里时又能让肉香满溢,恰似嘉兴人恬淡低调,但内在充盈饱满的模样。儿时街边一隅常有卖粽子的小摊,小贩总是笑脸盈盈,模样温和形容,不紧不急。从前自己颇喜欢一个摊上的粽子,后来摊子突然挪位了,祖母就背着我大街小巷地找。说来,祖母上一次背我找粽子摊的事儿,也在记忆里放了十年了。
十几年来都未长久离开家乡,尚不敢大谈离别愁苦。只是常在家乡的人就没有乡愁吗?也不见得如此。我曾用十天坐火车自北南下,妄图捕捉从大漠到青山再到水田的景致,却徒劳而返。何处是“大漠孤烟直”的塞北,何处又是“烟花三月”的江南家乡,在林立的高楼间变得难以分辨,又读了许多关于家乡“失落”的文章,怅然之情翻涌不止,仿佛记忆陷落于鳞次栉比的高层建筑中,家乡已失。同样,当我发现原本意蕴深厚的粽子竟成了一种快餐时,这种痛苦更在心中放大。这理应是乡愁的一种——身在家乡却不见家乡,怎能不愁呢?
这种愁绪一直持续了许多年才得以释然。后来夜游珠江——店铺林立,灯火通明,珠江水的脉脉风情反而遭到冷落,我情不自禁想起家乡的南湖。但走道静谧,行人尽享夜色与湖光的垂怜,三俩为伴,谈笑风生。在时代的大潮里,即使灯光不可避免地盖住星光,车辆的鸣笛声总要高过人们的言语,即使在“方块楼”的席卷下,城市的楼阁景观看起来如出一辙,人们记忆中家乡的模样还是会留下来,城市的底蕴并不会淡化——南部的居民精明智慧,便在珠江岸边创造了车水马龙的繁华长街,而江南温润的人们却不忍如此,遂将一湾宁静留给了南湖。如此一想,我的那“乡愁”倒平添了一分欣喜。
“禾兴”二字,“禾”字当头,象征祥和;“兴”字作结,意寓与时俱进。近一个世纪年前南湖的红船宣布了党的诞生,如今嘉兴也不再是从前烟雨朦胧的模样了,但迭起的建筑和川流不息的车辆人流,终归根于家乡之“兴”吧。
人们常殷殷期盼着家鄉的发展,而后又不免偏爱记忆中的家乡旧景,这种挣扎或许就像孩子多揣着尽快长大的想法,但后来拾掇记忆时,又无限怀念孩提生活。熊培云说:“故乡在不断的拆迁与重建中沦陷,故乡亦在不同的介质中重生。”守着自己的一方水,或是涉水去看海的矛盾,造成了现代人普遍的“身在家乡的乡愁”。有幸的是,历经变迁之后的家乡,它的精神和性情不会丢,记忆也不会散,一方水土一方人的道理不会被驳斥。
走在家乡的老街上时,我常想:一个人怎么确信自己曾存在于这个世上,扎根在这片土地呢?或许只是因为记忆的存在。眼睛的记忆,是家乡的瓦砾楼阁和挺立的楼房;足下的记忆,是家乡温软的红土和坚实的沥青大道;双耳的记忆,是家乡女人临河浣衣的洗搓声和街道里车辆偶尔的鸣笛。每个人从降生伊始就开始见证家乡的变化,从它青涩纯粹的稻米油菜田直到它成龙腾飞,这些记忆伴随了世世代代的居民走过离合悲欢,注定不会被遗忘。
青石板的尽头是车水马龙的街道,黛瓦房檐下是手握电子产品的老人,我们正是在这且愁且喜的交杂碰撞中坚守了对家乡的记忆,怀着落叶归根般的情愫,疯狂而无法割舍。这也正是家乡记忆的独特之处——
它在人们悼念逝去的家乡旧貌、怀念昨天的同时,已然引导着人们开始创造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