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黎
与人贴得最近的动物,除了猫,大概要数鸡了。
鸡有家鸡与野鸡之别:圈养于鸡窝的鸡叫家鸡,散落于山林的鸡叫野鸡。
家鸡与野鸡同根同族,但彼此间差异很大。家鸡个头小,野鸡个头大;家鸡不能飞得很高很远,至多能跃上主人家低矮的窗台或墙头,野鸡却能纵横于沟壑,翔越于山岭,从这根枝头飞向那根枝头,从这座山头飞往那座山头;家鸡长舌妇一般,唠唠叨叨个不休,音调相对低沉柔和,而野鸡虽不常鸣,却一鸣惊人,撼天动地。
动物世界自成体系,作为近邻,人并不能轻易将其读懂,但以主宰者自诩自居的人,总是习惯于以一己之好恶,给动物贴标签。标签虽无形,却五颜六色。有的形若奖章,有的形若起诉状,基于此,人便在对待动物的态度上,楚汉有界,褒贬分明:有的动物被颂赞,比如海燕、牛马、熊猫等;有的动物遭谴责,比如猫头鹰、乌鸦、豺狼等;有的动物受轻蔑,比如蛇鼠、蜗牛、蚂蚁等。受到礼遇的动物,不外乎或效力于人,或仪表堂堂,或濒临灭绝。其中最典型的,要数熊猫了。熊猫长相亲善,福态憨态兼具,对人既无尺寸之功,亦无点滴危害,只因数量稀少,就演化为人心目中无比金贵的“宝贝心肝”。
鸡的名声相对比较正面,原因在于鸡索取极少,奉献很多。鸡虽然和人一样,有着内斗的嗜好,但对外却低眉羞眼,绝不张牙舞爪,更不巧取豪夺。鸡胃口不大,几粒米,数条虫,半钵水,足以满足得喜气洋洋,摇头晃脑。即使主人偶尔在喂食上有所疏忽,鸡饥饿难忍,却也不反抗,不作乱,只是埋头于草丛中或草垛下啄食,绝不会像老鼠那样,暗度陈仓地打劫主人的粮仓。
鸡对人的贡献,有目共睹。母鸡下蛋,公鸡打鸣,分工明确,各司其职。母鸡下蛋的劳苦功高,人人耳熟能详,无需过多赘言。但公鸡打鸣的业绩,却常被人忽略。打鸣的历史与价值,现代人大多懵懵懂懂,无知无感。但事实是,打鸣在华夏族群古老的日常生活中,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在钟表尚未诞生之日,在电灯电话且无发明之时,在漆漆黑黑的漫漫长夜里,人们对时间的掌握,主要依赖两种手段:一是观察月亮的位置,一是聆听公鸡的打鸣。然而,依据月亮的位置估摸时辰,实践起来有着相当大的难度,唯有上了些许年岁的人,因经验的日积月累,才具备这等能力。月亮总在游移,今天与昨天同一时辰所处的方位并不等同,一味地照搬老黄历,只能错之又错,谬而又谬;再则,望月颇为费力劳神,眠于枕,躺于炕,无疑难以如愿,唯有爬身起来,或将头伸向窗外,或披衣下炕走出房门,才能做到与月对视。这等景况,夏天还稍好一些,但若遇冬寒,那就非常地遭罪:不但面临伤风感冒的威胁,而且睡眠的质量也因之而大打折扣。一趟趟地起床望月,人的睡眠便犹如从高空坠落的瓷器,支离破碎,不复完整。
好在造物主明察秋毫,深谙人之所急,夜之所需,于是便创造出貌似百无一用实则很有大用的公鸡,为人帮忙,替人解忧。公鸡天生一副扩音器般的大嗓门,白昼它显得吊儿郎当,东游西逛,一副无所事事的模样;但在黑夜将尽之时,却抑制不住地引吭高歌,以迎接晨曦的浮现。城镇居民想了解时辰,相对容易,只要侧耳聆听更夫的打更即可,但在自给自足的广袤乡野,却并无更夫的身影在晃动,于是人们便把掌握时辰的殷殷期待,寄望于那一只只火红的公鸡。每家每户,都要圈养一两只公鸡,不为嚼其肉,专为听其声。公鸡不辱使命,不负众望,在众生睡意朦胧之际,一声接一声地啼鳴不止。被公鸡唤醒的人们,纷纷整衣肃冠,起床出门:脚夫吆喝着毛驴踏足远行,学童背着书包奔赴学堂,耕者扛着犁锄去往田畴,老妇拉响风箱筹备早餐,新娘端坐梳妆台涂脂抹粉……当然,哪怕是做好事,反对者都不会缺席。那些惯于睡懒觉的人,就对公鸡相当憎恨。
公鸡与母鸡,活着时为人效力,死去后被人吃掉,在为人服务方面,堪称倾其所有,拼尽全力。但遗憾的是,鸡却并未能获得人的基本尊重。最令鸡皱眉的,就是人在指桑骂槐中,常将自己同类中的性乱者,指斥为鸡。鸡无错,却要受侮辱;鸡无罪,却要当被告。洁身自好的鸡,无端地被涂黑,却有口无言,从不辩解——这恰是鸡之所以世代为鸡的症结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