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可佳
米尔恰·伊利亚德(Mircea Eliade,1907-1986),上世纪八十年代在国内宗教史、宗教哲学史研究领域,就已经有关于他的介绍。由于当时很少与海外进行学术交流,所以对于伊利亚德的研究还是处于介绍与学习的阶段,缺乏对其思想的整体认识。随着我们对宗教学研究的深入,对外学术交流的日益增多,于是就有了越来越多的机会可以接触到他的作品。
一九九五年,我有幸去哈佛大学做访问学者,看到在哈佛大学神学院的专业书店里最醒目的地方摆放的,就是伊利亚德的《宗教思想史》。这套书可以说是他所有著作当中,论述宗教最全面、内容最丰富的一本,也可以说是一本非常重要的代表著作。伊利亚德最早是用法文写的这本书,后来由他的学生翻译成了英文,但并不是简单的翻译,还在后面添加了许多评论性书目,也就是说英文版的要比其他语种的版本内容更加丰富。
《宗教思想史》全书共三卷,按照作者的想法是还打算写第四卷的,因为第三卷只写到西方基督教的宗教改革就结束了,也就是说只写到了人类宗教思想发展的近期。原因是伊利亚德在写第三卷的时候,已经七十多岁,可投入工作的精力受限,因此后来并没有写完。我一直在思考,这未完成的第四卷与之前三卷的关系是怎样的?如果第四卷延续了伊利亚德之前三卷的思想,那他所要表达的思想究竟是什么呢?
其人:米尔恰·伊利亚德
米尔恰·伊利亚德是罗马尼亚人。这个东欧国家的民族主要由罗马人和达契亚人及当地的一些民族组成。它的地理位置非常重要,处于东方文明和西方文明之间,所以伊利亚德觉得他自己就处在文明和文明之间的交叉口上,而这也使他可以比较平等、冷静和客观地去看待周边的文明。
伊利亚德父亲和母亲的结合是罗马尼亚两个民族的相遇,他的父亲是摩尔达维亚人,摩尔达维亚人相对来说是比较沉闷的,生性忧郁,不爱多说话,充满诗意;他的母亲是奥尔特尼亚人,喜爱冒险,热情奔放,精力充沛。
晚年,伊利亚德在回忆自己的家庭生活时说,他的生活变动不居。因为父亲是军人,所以他一直跟着父亲在整个罗马尼亚行走。在这样一直变动的生活中,唯一可以保有不动和安静的就是他的书房。
所以,他的整个生活是两极对立的—身处东西文明交汇的地方,父亲和母亲完全不一样的性格,流动的生活和安静的书房。
这样的生活环境,使他在中学的时候有各种各样的机会去接触宗教。他在读书的时候,就会写一些文章来讨论宗教问题。他最早写过一本小说《我如何找到哲人之石》。这个“哲人之石”其实是宗教上非常重要的一个术语,无论是在西方的炼金术中还是在东方的炼丹术中(“点石成金”也就是这个观念)。以前研究“炼金术”的时候,一些学者会从原始的化学方面去理解,和道教中的“外丹术”相仿。这里其实还包括了很多宗教元素。
“炼金术”认为世界上很多的物质都是同一种类型,只是不同的结构形成了不同的物质。如果我们了解了这种结构,并且能够把它改变过来,那么贱金属就有可能变成贵金属。这就是炼金术的“原理”。所以,讨论“哲人之石”是伊利亚德宗教研究的开始,而且“炼金术”在他以后的研究中,也占据了非常重要的地位的,他专门写了一本小册子讨论中国、印度、阿拉伯国家、欧洲国家的“炼金术”,讨论这个概念的宗教意义是什么。“炼金术”不是单纯去改造物质世界,而是通过改造世界,改造人类本身,使人类的灵魂得到救赎。
伊利亚德中学毕业时跑到意大利去游学,探访了几位哲学家、宗教学家后,决定把自己的事业放在宗教研究上面。就在这个时候,伊利亚德得到了一个印度富豪的支持去印度留学。当时的印度,把文化上的交流作为民族重新获得独立的一种方式,非常支持西方的学者到印度进行学术交流,学习印度的哲学。
就这样,伊利亚德于一九二八年来到了印度,拜达斯古普塔(Surendranath Dasgupta)为师。达斯古普塔是一位在世界范围内都非常有名的哲学家,他不仅在英國留过学,还在英国教过书。他的教学和西方式的课堂教学不同,不是一章一章地去讲西方哲学史,而有点像私塾的形式。因此他把伊利亚德带到家里进行教学,直接让伊利亚德去读梵文原著,让他通过学习梵文的过程来学习印度哲学。
但是这段经历时间不长,只有三年,因为发生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二十几岁的伊利亚德和达斯古普塔十几岁的女儿之间相互有了好感。那个时代和现在不一样,很少有跨国之恋,文化之间的隔阂非常大,因此,达斯古普塔知道后非常生气,把伊利亚德从家里赶走了。但伊利亚德对印度的文化非常执着,也想完成学业,之后自己又跑到印度北方的静修所拜师修行。但时间也不是很长,他就应召回国服兵役去了,以后就再也没有能够回到印度。然后,伊利亚德在布加勒斯特大学,也就是他本科时候的母校找了一份职务,并且服完了兵役。
回到罗马尼亚之后,伊利亚德在一九三三年发布了一部小说《弥勒薏》(Maitreyi),这部小说是用罗马尼亚文写的,问世之后,轰动全国。这部作品就是以他在印度留学期间,他和导师的女儿之间发生的故事为基础写的一部半自传体的小说,书名即使用了女方的名字。小说不仅被翻译成了法语和英语,还在一九八七年被改编成电影《孟加拉之夜》,由当红的英国著名演员休·格兰特担纲主演。但是,故事到这里还没有结束。弥勒薏出身于印度的一个传统家庭,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是非常著名的印度女诗人和女权主义者,在后来的印度社会和文化中有很大的影响。弥勒薏在十六岁时就出版了她的第一本诗集,为之作序的是孟加拉文豪泰戈尔。弥勒薏读到这部小说后,勃然大怒,认为里面体现了色情、奇想和男性解放者元素,与事实不符。于是,在芝加哥大学讲学时,她到伊利亚德的办公室去质问了他,并且两人约定,在两人在世时不能出版这本小说的英文版。后来她回到了印度,出版了一本小说《永生不死》(It Does Not Die: A Romance),同样也是说这个故事。这本书用了诗人的语言描述了当时发生的故事和情形,特别是家里发生的一些情况,想要澄清这件事情,还说明了她和伊利亚德没有关系。这是两部小说对同一件事情的不同理解和认识。两人去世后,一九九四年,芝加哥大学在同一年先后出版了这两本小说的英文版。《纽约时报》如此评论道:“两个人写了同样的一个爱情故事,这是一个非常感人的爱情故事,年轻人之间的爱情因为抵挡不住确定的文化对立而导致了一个悲剧。”
我一直在说伊利亚德的小说,而没有讲他的宗教研究。这是因为伊利亚德始终都是站在东方和西方之间来看待整个世界的文明及宗教的。他对人生的理解一方面是用宗教研究来探索的,另外一方面是用小说来探究的。但不管作何种探究,伊利亚德都用一条主线贯穿其中,那就是把“西方”和“东方”加以对照。这种对照不是用西方的眼光去看待东方,而是把两者并列在一起去看待。另外一个主题是“殖民”和“被殖民”,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以前,这是一对非常重要的范畴。殖民国家和反殖民国家的对立,以及它们之间的那种错综复杂的关系。而当涉及个人的时候,这种关系又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又比如哲学上比较抽象的关系,即“自我”和“他者”之间的关系。还有“理性”和“情感”,“科学”和“宗教”,“过去”和“历史”。
在这些关系中,前者代表西方,后者代表东方。这些在二十世纪的学术叙述中,都是非常重要的题材。如果把所有前者、后者罗列出来,可以发现它们之间的关系其实是很清晰的,人们永远可以在它们之间划分各种各样的关系,这就是我们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理解。找出它们之间的关系越多,那我们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就会越丰富。所以,刚提到的这些主题可以帮助理解自己所处的位置在哪里。
其书:《宗教思想史》
上世纪上半叶,除了爱情故事,比较重要的就是伊利亚德回到罗马尼亚后,到了布加勒斯特大学工作,继续他的宗教研究,这期间他出版了四期罗马尼亚的宗教研究杂志《查摩西斯》。“查摩西斯”是罗马尼亚当地的神。这本杂志把东欧的包括罗马尼亚在内的原始宗教研究大大提升了,这是以前在西方宗教研究中被忽略的。人们对东欧的第一印象可能是那里受到了东正教、天主教和基督新教的影响,但在公元五世纪以前,基督教在整个欧洲的影响非常小。基督教的影响变大是在地理大发现之后,随着资本主义的全球扩张而变成世界性的宗教。这时,伊利亚德想把东欧国家宗教最基本的东西重新揭示出来,这和他对宗教的基本认识是一致的。
上世纪三十年代第二次世界大战酝酿时,罗马尼亚作为一个小国家,必须选边站,在选边站的过程中找到自己国家的出路、民族的独立与建国的方向,包括改革与转型成为现代化国家。这时,最大的威胁来自西方强国,所以罗马尼亚的国王做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他将一批当时罗马尼亚最优秀的青年人才送到国外,让他们在二战前夜到达欧洲国家担任当地领馆、使馆的外交人员。伊利亚德因为在葡萄牙和英国领馆工作,避开了这场战争,尽管他随后在伦敦经历了大轰炸,但人身与生活基本是安全与有保障的,也就从来没有中断过自己的研究。
二战结束后,伊利亚德去了法国。法国是一个文化与思想多元化的国家,它能够接受来自罗马尼亚与其他东欧国家的流亡文人。所以一九四五年到一九五五年整整十年,伊利亚德在巴黎完成了学术上的蜕变。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他的小说是非常出名的,在罗马尼亚影响重大,也办了几本关于罗马尼亚与东欧宗教的杂志,在西方宗教界有了一定的影响。但在一九四五年以前,他还没有成为一个国际性的大学者。甚至在一九四五年前后,因为没有回到自己的国家,伊利亚德失去了经济上的资助,必须自食其力,和所有流亡学者一样到处演讲与发表论文。就在那时,他遇到了自己生活中与学术生涯中重要的人物乔治·杜梅齐尔(Georges Dumézil),一位非常著名的法兰西院士,研究印欧宗教。杜梅齐尔读了伊利亚德的作品后,不断地向学术界推荐伊利亚德,让他在法国高等学院办讲座,帮他出版法文作品。从一九四五年到一九五五年间,伊利亚德逐渐通过法文作品在学术界确立地位。这十年是伊利亚德翻身的十年,也是他转变为国际性学者的十年。
一九五五年以后,伊利亚德的学术生涯因另外一位学者而发生了更大的變化。芝加哥大学的瓦赫(Joachim Wach),德国人,二战之前逃亡到了美国,是非常著名的宗教社会学家。一九五六年,他邀请已经崭露头角的伊利亚德到芝加哥大学讲学,本来说好只讲一年,一年后瓦赫劝他继续讲下去。在瓦赫去世后,伊利亚德还把瓦赫的教职接了下来,留在了芝加哥大学从事宗教研究。
伊利亚德在芝加哥大学做了几件非常重要的事。第一件事是创办了《宗教史》杂志,这本杂志上世纪六十年代创刊,直到现在还依然存在。第二件事是他奠定了美国主流宗教学研究的基础。美国的宗教研究,在伊利亚德之前基本都是隶属于大学神学院的,这个学科从来没有独立出来过。自从伊利亚德以后,宗教研究设置了新的课程,与神学研究分开。第三件事是他不仅开设了系科,并且培养了一大批宗教学人才,可以说直到上世纪末,他的弟子遍布美国各高校的宗教研究系科。第四件事就是他担任《宗教百科全书》主编。上个世纪宗教百科全书一共有两套,另一套是一九一○年出版的《宗教与伦理百科全书》,英国的一位牧师花了三年的时间出了十二卷。这两套书的区别在于,前者不只是从纯粹学理角度研究宗教,而是把宗教放在思想、实践、组织等角度进行研究,把宗教研究的范围大大拓展了。因此,伊利亚德所编的《宗教百科全书》内容十分扎实,并且有许多日本、印度的学者撰写条目,还有少量中国学者撰写了关于道教及中国传统宗教的词条。伊利亚德主编的宗教百科全书意味着宗教学自身的发展以及他对整个宗教史的贡献。
除了这些成就以外,还要介绍伊利亚德另一些著作。这些书有《神圣与世俗》(The Sacred and the Profane,1961)、《永恒回归的神话》(Myth of the Eternal Return,1965)、《比较宗教的范型》(Patterns of Comparative Religion,1958)、《宗教思想史》(History of Religious Ideas,1978)。这些书集中体现了伊利亚德研究宗教的基本方法和基本态度。这四本书的关系是非常密切的,它们既体现了伊利亚德对宗教研究的方法与认识,另外也体现了它们之间的内在联系。简单说就是一本比一本厚,一本比一本内容丰富,其中内容最丰富的就是《宗教思想史》。
伊利亚德对宗教的全部认识通过这几部书籍表现了出来。《神圣与世俗》是一本教科书,最早是法文作品,一九六一年被翻译成英语。这本书一百多页,篇幅不大,但是反映了伊利亚德基本的理论框架。
第二本《永恒回归的神话》,是一本很重要的理论作品,也是伊利亚德宗教思想中非常重要的观念。宗教生活留给人们印象最深的是什么?用一句话来说就是:我们从哪儿来,到哪儿去。这是人们在谈论到宗教时最容易问的话,这不仅是宗教问题,也是人类生活最永恒的话题。“永恒回归的神话”这一概念是伊利亚德建立的,他认为这适合所有宗教的模型。所謂“永恒回归”是回到创世时期,在希腊神话中人类是从黄金时代过来的,所以那个世界是最好的世界,那个世界为后来建立了标杆。以伊利亚德的理解,人类的各种宗教仪式与生活都是为了回到那个世界,对此他称作“永恒回归”,这是他对世界上现存的各种宗教共同的特点而作的概括。
迪士尼的动画片《狮子王》,其实并不只是给孩子看的,而是一部让大家理解生命价值的动画片。这部片子是美国人类学专业学生必看的教材。动画片里,小狮子没听父亲的话离开荣耀石,荣耀石之外,就是另一个世界。另一个世界是邪恶的世界。离开荣耀石后,小狮子差点被土狼吃了,小狮子问狮子王:“你不是最勇敢的吗?你为什么感到害怕?”狮子王说:“因为你是我儿子。”大家听了都很感动,但其实桥段还有一段很有意思的对话,往往被人忽视:
小狮子:“你是食物链中最高的,你可以不畏惧任何人。”
狮子王:“我是食物链最高的,但我终有一死,化作泥土,青草把我的尸体吃了,然后再有植物,再有动物。”
所以整个生命是循环的,这是《狮子王》中有意思的教导,可以与佛教、道教对照起来看。
最后那个坏狮子刀疤篡夺了王位,把世界搞得一塌糊涂。小狮子长大后决定夺回王位,发生了善与恶的决战。各种神话都有善恶决战,这表示世界发生变化回到原先的状态,而善恶之战还不够,还需要大火把世界毁灭,然后新世界诞生,这就是伊利亚德所谓的永恒的回归。
最后一点,“永恒的回归”为何会变成人类对世界最基本的观点,“我”和最早创造的世界是什么关系?伊利亚德思想的核心内容是建立标杆,人们可以用这个标杆来衡量现在生活的世界,还告诉人们自己和标杆之间的关系是什么。伊利亚德说过,现代人没有意识,以为神话都是过去的、不可信的故事。但是实际上我们对自己人生的理解、宇宙价值及个人在宇宙的位置都离不开神话的设定,我们就是这么活下来的,从而了解世界,并且能够解释很多东西,就算现代的人离开了神话的世界,但是他的思维结构、行为方式和对世界的理解还停留在神话的时代。
其思:从宗教学到“宗教史”
对于宗教研究来讲,有两点是比较重要的:一是要进得去,我们要能够设身处地地去思考问题;同时,我们也要出得来。何谓出得来?就是说,你身边还有其他的人,他们有自己的信仰,他们有自己的活动,他们有自己的一些认识。也许这些认识跟你不一样,但是在他的人生道路上,也在寻找自己的标杆,所以对于这样的现象要表示一种尊重、一种认可。这需要我们把之前的两个问题,融化到一个更大的背景中去考虑,也就是说将伊利亚德的基本思想及其来龙去脉,和整个宗教研究的发展的大框架结合起来。透过这个框架,去看伊利亚德其人及其地位。
因此在最后一节中,我们还是要讲讲从宗教学到“宗教史”。
什么叫从宗教学到“宗教史”?宗教学可能比较容易理解,就是用科学的方法来研究宗教。一八七○年,麦克斯·缪勒(Max Muller)提出要建立一门学科,叫作“关于宗教的科学”(a science of religious)。这个概念的提出,令整个西方学界为之一震,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概念,大家可以运用科学的方法,像研究社会、语言以及人类其他活动一样来研究宗教。但是这也碰到一个问题:“用科学的方法来研究宗教”,可宗教恰恰是与科学相对立的,因此“宗教学”本身就是一个有毛病的词。所以,当麦克斯·缪勒提出“宗教学”这个概念的时候,实际并没有建立起这一科学本身,而是将对于宗教的研究,放到了比较宗教研究这样一个框架下。他用了歌德的一首诗里的一句:“He who knows one knows none.”—一个人如果只知道一样东西,那他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在宗教学研究中也是这个道理,如果只知道自己研究的宗教是什么,而不知道其他宗教是什么,就等于对宗教没有了解。这其实是一个非常发人深省的认识,使得宗教学研究脱离了神学的背景与框架。
在神学研究中,对于某一种神学的研究者来说,这一神学毫无疑问是最高的真理,其他神学都无法相提并论。但宗教学研究却不能这么做,它必须在比较的范围下进行。同时,比较宗教学也不是简单地把两样东西放在一起,看出高矮胖瘦,它有自身发展的逻辑。比较宗教学最早起源于比较语言学,而比较语言学又与印欧宗教学的研究有关。刚才提到的,将伊利亚德引入法国学术主流的学者杜梅齐尔,其实就是十九世纪非常著名的一位比较语言学学者。
比较语言学的历史非常悠久,早在十八世纪,就有一些英国学者,通过接触埃及、印度的文化,发现了一个很重要的现象,好像世界上比较重要的欧洲语言都有共通的地方,就比如说希腊语和拉丁语、古代的英语与古代的德语,乃至印度古代的语言与伊朗古代的语言,都有许多共通的地方。所以他们就推测,使用这些语言的人可能来自同一个地方。于是,他们就创造了一个“印欧人”(Indo-European)的概念,现代西方的语言被称为印欧语,使用印欧语的人就叫印欧人。之后,学者们做了大量的比较语言学的研究,譬如古印度的梵语中的“羊”被称为“avih”,古希腊语为“ois”,拉丁语为“ovis”,这些词语字形相似、发音相似,由此他们推测在一种已经不存在的语言中“羊”应当是“owi-s”,这种不存在的语言就被命名为原始印欧语。
当时的比较语言学家自信通过这样的比较,他们不仅可以还原出原始印欧语,还能在此基础上,还原出原始印欧人:他们在什么地方生活,如何迁移?他们的社会结构是什么样的,宗教生活是什么样的?这是一个非常大的研究领域。因此从十八世纪开始,这个学科就不断发展,从研究原始印欧语,到对原始印欧人本身的研究,并基本上形成一个大致的推断:在距今大约五千年的时候,在南俄罗斯草原,也就是今天的哈萨克斯坦,曾经生活过一个部落,这个部落就是原始印欧人部落。这种原始印欧人,就是所谓的雅利安人种的形象,黄头发、雪白的皮肤、高鼻子、蓝眼睛。据推测,在那个时候天气发生了变化,原始印欧人没办法在当地生活,于是就向欧亚大陆各个地区迁移,最远迁移到了今天的西欧。所以现在所谓的印欧人就包括古时候的希腊人、罗马人、瑞典人、还有德国人等,而印欧人向南、向东南迁移就形成了古时候的伊朗人和印度人。所以从印度人到瑞典人,这么一个广大的亚欧大陆的范围当中,都生活着印欧人。这样的图景非常有意思,但实际上纯粹是学术上的建构,是否真正存在这样的民族,是否现在的民族都是这个民族征服了当地民族后形成的,到现在还存在许多争论。
暂时把这些争论都放在一边,我们就看到一个问题,在比较民族的语言之后,我们还可以比较民族的文化、民族的社会结构乃至宗教观念。顺着比较语言学的思路,他们设置出的原始印欧语的词语“deywo-s”,在古吠陀语中“Dyaus”是太阳神的意思,拉丁语叫“Deus”,希腊语叫“Zeus”,可能大家都比较熟悉。西方的基督教,特别是天主教就称上帝为“宙斯”,和罗马神话中的人物相同,所以说这些宗教中的词语都是互相关联的。这样一来,“比较宗教学”逐渐代替了“宗教学”这样一个词,研究者开始用比较语言学为工具来研究宗教之间的联系,称为“Comparative Religion”,就是用比较的方法来研究宗教。一八八○年到一九二○年这段时间,是比较宗教学发展得最好的时候,当时最重要的书其实就是麦克斯·缪勒以及其他许多东方学学者一起参与到里面去的五十卷本的《东方圣书集》,这套书是当时最好的汉学家、印度学家、伊朗学家、伊斯兰教学家编的,把当时最主要的宗教典籍翻译成了英文。顺着这样的思路,上世纪中叶印度人又编了一套《印度圣书集》,也是风靡全球。
最后,简单地谈一下伊利亚德的基本思想。首先伊利亚德非常关注“宗教人”,这其实是一个拉丁语Homo Religiosus,指有宗教信仰的人。其实这样的术语,在学术研究中是非常常见的。比如亚里士多德就讲过,所谓政治学就是研究“政治人”,人就是政治的动物;社会学家就会说是“社会人”;现在连研究房产的、经济的,都喜欢说自己是“经济人”;还有一些学者会非常有趣地把人称为“游戏人”,他们认为人是在做游戏中长大的,游戏是人自身的成长中重要的组成部分。
其次,他对宗教研究的方法与一般的社会科学的研究方法不同。宗教社会学的学者会研究一些大概念,比如组织、行为、社会。所以,基本上所有的宗教学问题都可以放到社会学的范畴中去。但是,伊利亚德是绝对反对这样的做法的。同样,他也反对把所有宗教现象解释成经济现象、社会现象或者是心理现象。这也是当代宗教研究中非常重要的一个趋向,这个趋向,就是宗教的现象可以化解和分解成社会的现象以及其他的现象。而这样的问题是伊利亚德坚决反对的,因为在宗教研究中有不可化解的一种现象,那就是“神圣”。他的一个基本概念就是宗教的神圣性是“不可化约”的。他在《宗教思想史》和《比较宗教的范型》中举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例子:当你去研究这个世界的时候,用的如果是显微镜的话,看到的会是很小的细胞;而当研究的对象如果是一头大象,用显微镜去研究的话,大象的整体又如何被看到呢?这肯定是不行的。所以,伊利亚德认为,研究宗教不能像研究社会学一样,全部分解成单个元素。
“永恒的回归”是伊利亚德对宗教的解释中最基本的范畴。人与自然、宇宙变成了一体,也是中国人讲的“天人合一”,小宇宙与大宇宙、个人和世界之间的关系。在伊利亚德看来,人类都想要寻找到这样一个美好的世界。因此并不能把宗教儀式简单地认为是古人留下来的一套东西而已。上述这些就是伊利亚德对宗教的基本认识。
伊利亚德对我们最大的贡献就是打开了我们对宗教学认识的更宽广的窗口。同时,在打开窗口之后可以让我们更好地反思我们自己的文化和宗教传统。这也是给我们中国人对自己的文化和对自己的定位的最大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