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北小巷
还是在1974年正月时,把我爹安葬后,我妈让我自己回大同,她说你好好儿到公安局给人家上班儿去哇,我跟玉子留这儿,再和死鬼在下马峪住上些日子,给他过完了七七,再走。
我们村里的习俗是,打发完死人,还要给死者过七个七。每到一个第七天,就要去坟里给死者烧纸上香。
听了我妈的,我返回到矿区公安局上班了。她和玉玉留在村里。
七七四十九天过去了,大哥曹甫谦过来跟我妈说,五大妈,有个跟您商量的。我妈说,俺娃说哇。大哥说,那些日没说,这过了七七了,我的看法是说说也对,要不的话,您们就要走了,这一走不敢定是多会儿才回。我妈说,俺娃有啥跟五大妈说哇。大哥说,是个这,是,想给玉玉说个人家。我妈说,那还不好?死的死去了,活的还得活,玉玉也老大不小了,也该着说了。
大哥当时的想法是,五大爷刚打发了,五大妈伤心还伤心不过呢,这就给外甥女说对象呀,按道理是不该提这个事。可一听我妈这么说,大哥说,我就知道五大妈是个刚骨人。
大哥给说的是他好朋友的兄弟,叫韩仁连。
韩仁连也走了当兵这条路,复原回来在村里受。后来有个机会,在大哥这个村支书的努力下,让他到了阳泉煤矿当下井工人。
大哥把韩仁连在部队时的相片掏出来,给我妈和玉玉看。
我妈说,人家儿好就行,别的让玉玉说哇。
大哥又补充说,这孩子个头没招人高,岁数比招人大三岁。
玉玉说,姨姨您说哇。
这个事就成了。
1975年12月,在我结婚十个月后,玉玉和韩仁连在下马峪公社领了结婚证。
玉玉事先就提出说也想像姨哥那样旅行结婚,到到北京。韩家答应了,但说北京没关系,找不到旅店。我说,住处我想办法。
为了保险,我给联系了两个关系。两个都是我的初中同学。一个叫温建中,他初中时是我们八十一班的团支部书记,毕业后就考住了北京电力学校,后来分配到了北京电力公司,家在白石桥那儿住。另一个是段连进,在给恢复高考后,他考到了北京大学,正好当时他还在学校,没毕业。
这个事,最后是段连进给安排了,玉玉和韩仁连在他们学校宿舍住了一个星期。
四女儿给了玉玉一件活里活面的涤纶风雪大衣,面儿是深灰色的,里套是咖啡色栽绒,玉玉喜欢得不得了,不舍得穿着去北京。我给了她一个黑色的人造革手提包,也有长带,能挎,上面烫印着金色的“云冈”二字。
韩仁连在外地当过兵,玉玉在红卫兵时也到过太原,他俩也算是出过远门的人。除了逛逛商店,逛逛天安门,听说他们也去动物园和军事博物馆转了转。
北京回来后,返到了大同,住北小巷院。我妈说,姨姨也没个啥陪嫁的,这个房小是小些,给你们哇。这是私产的,就是咱们自己的,圆通寺房正是公家的,迟早也得归还人家。
他们在北小巷住了些日,韩仁连的假期到了,玉玉跟他到了阳泉煤矿。
过了一年多,玉玉抱着儿子军军回来了。她没有开北小巷的门,就跟姨姨在圆通寺住。
我每天的中午仍然是到圆通寺吃饭,下午再到单位上班。有时候中午躺在我妈的炕上想迷糊会儿,军军在我的身上骑着,爬过来爬过去。可我还是能睡着。
大年,小韩也请假跟阳泉矿上回来了。五妗妗请我們全体到仓门吃饭,吃饭时说起忠义舅舅的女亲家,是三矿劳资的科长,姓马。还说,过两天请忠义舅舅他们,也要请马科长。
五舅舅说,到时候咱们求求马科长,看能不能想个办法把小韩跟阳泉对调回大同。
我妈说,那还不张一嘴?借米借上借不上,丢不了半升,多会也是言长些好。
过了些时,五舅舅到圆通寺,告给说,马科长应承了,说试试,看能不能找个茬儿,对换。
过完正月十五,玉玉又跟着小韩到了阳泉矿上,走了两年回来了。
这次,她是先回的下马峪,跟下马峪返到大同,军军又多了个妹妹,叫芳芳。可人们不叫她芳芳,都叫她二子。这个二子有个性。忠义好逗小孩玩儿,问她你是哪儿的人?她不做声。问你是不是大同人?她摇头。问你是应县人?也摇头。忠义说,那你就是下马峪的人。她说不是。那你到底是哪儿的人,她说,我是阳泉人。
军军该上学了,我妈说玉玉,哪儿也甭去了,就在这儿供孩子上学哇。
又说我,招娃,你给把北小巷拾掇拾掇,他们这就要住呀,不能说是黑窗黑窟的。我说我找二虎先商量商量咋拾掇好。
我在这方面没特长,有啥都是跟二虎商量。
这个时候,马科长那里有了消息,联系到了给韩仁连对换的对象了。
等了些日,没下文,我妈说,妈看你得去去,啥事也是宜早不宜迟。我说,去好像是在催人家。我妈说那要不再等两天。真的是又等了两天,不见五舅舅来告诉有啥进展。我妈说,招娃子,不等了,得去找找马科长,人家说给咱们办呀,这么大的事,咱们不能说连个照面也不打,去去,谢谢。我说,去我咋说。我妈说,就说是,看看需要我们这面做点啥呢。我说要不再等两天。我妈生气了,说,不等了!你不去我去。我说,去去去,去去去。
我想再推推的原因是,这两天南门外化纤厂丢了四个白金喷丝头,价值上了万。我手头已经有了线索,想抓紧着拿下来。
我妈拧我,那去就去,案子的事,有时候再观察观察,也好。
我就去了。
我妈给马科长准备了一篮子鸡蛋,见我皱眉头,说,得拿,算了,我去哇,不用你了。我说,拿拿拿。
我真是宾服我妈的决定。我一再地发现,我妈是文盲里头最不像文盲的一个人。
我真的是来好了,马科长正还急着想跟我们联系。可当时谁家也没电话,给五舅舅单位打电话,也没找到他。
马科长说,对方家是阳泉人,姓于,在咱们矿下井已经两年了。但这个事,必须得先让双方写申请,这样,就说明是自愿调换。这个程序不走,不能进行下一步。
她说已经给这个小于的采煤五队打电话,让转告他来一下劳资,可他一直没来,是不是不愿意?现在让我直接去找找他,看看他是个啥意思。
我心想,警察找个人,那还不简单。我就去了。办事员说在井下呢,得下午三四点出来。他告诉我说,这半年她女人来了。
在山上的自建小房,我找到了他的家。
见警察找自己的男人,小于女人有点紧张,问说他出啥事儿了。最后弄清楚是什么事,她简直是不相信我说的是真的。她重复了一遍我说的意思,我说对对对。她一下子抓住我的手,半天不放开,那又惊又喜的神态,让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她不怕我是个骗子、坏人,当着我的面跟一个装米的袋子里掏出信封,取出里面的钱,说,您先上炕躺会,我十来分钟就回了。
她姓柳,有文化,说是初中生,问我说,您是大学生?我说,是初中四年级。她张着嘴想了想说,那是?我说,高中上了一年就“文革”了,那还不顶是初中四年级?她笑,您真谦虚。后来她说我们阳泉的藏山可好了,您知道为啥叫个藏山,因为赵氏孤儿就是在那里藏过,您去过吗?可美了。我说以后有机会就去。她说,等我们回去了,您专门去去,找我,我领您逛。我说太好了。她说您真的去,我说真的去。她说我可真的要等您呢,我说真的去。她说,要真的那就太是个好事了,那就说明我们已经是真的调回去了。
中午了,小于还没回来,快两点了,她让我先喝酒吧,我让她喝点,她说不会,又说要不少滴点,陪陪您,这辈子我可是头一次喝酒。抿了一口,她说,好,好喝。抿了三次,说,您说我脸红了没。我看看她的脸说,有点,那你别喝了。她说,我怕您自个儿喝没意思,人常说,一人不喝酒,两人不耍钱。她又给自己倒了点。
她把我的黄挎包往炕里放放,后来偷悄悄地捏捏说,是不是口琴?我说就是,她说,我一捏就捏出来了。
小柳会吹口琴,她不会大含,只是噘着嘴吹,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以后,她找不见音了。她把口琴在袖口上蹭了一下,递给我说,您吹。我没吹,我问她你多会儿学的?她说,上初中时跟体育老师学的,他总是叫我到他宿舍,教我,后来……她不说了。她男人小于回来了。
他说知道劳资让他去,可他说会是什么事呢,等再催的时候再说。他说做梦也想不到会是这样的好事。小柳说,天上掉下个大馅饼。
跟他家走的时候,我告诉他们,最近不要离开矿上,等我的消息。小柳说,我就坐在家里,等您的大馅饼。
我把帮他写的申请送给了马科长,又告诉她我单位的电话号码,她也给我写了个条子,留下了她办公室的电话号码,我夹在了笔记本里。
去公共车站时,前边有三个孩子也跟我一个方向,往前走。其中的两个孩子一起骂另一个:“村猴村猴给你个毬,拴根绳绳好提溜。”
我想起了我上小学时曾经被张老师骂是村猴,我一下气愤了,追上前,冲那两个孩子说,再骂人送你们少管所。挨了骂,他们还不敢走开。我趁机说,站那儿,不许动。我招呼挨骂的孩子跟我一起走,到了车站,我捩回头瞭,那两个灰孩子还在那儿站着。我跟挨骂孩子说,你走你的吧。他说,警察叔叔,我长大以后到你那儿当警察要我不要?我说要!他“啊儿”叫喊着,高兴地左右腿替换地颠着步儿,跑走了。
我突然觉得很受感动,眼泪也快流出来呀。
化纤厂的案子破了,案犯是个年輕人,姓张。小伙子态度好,主动把藏了的喷丝头交给我们。做好笔录,办好手续往看守所送的时候,我给小赵钱,吩咐给他买几张馅饼,吃完再送。小赵不要钱,说上次给他的还没花完。
我急急地到了三矿,去找马科长。她昨天来电话说,让我尽快地去她那儿一趟。
我妈这次给马科长准备的是一篮子麻花。怕把麻花弄脏,我妈在篮子里先衬了我写毛笔字的宣纸。麻花放进去,上面又盖了宣纸。马科长说,这就没意思了。我说,我妈硬让我拿,要不的话,骂我。马科长笑。
到了小于家,门锁着。十多米远的坡下一处自建小房,红红火火的,看样子是有人结婚。是不是他们在那里?
我过去了,门口贴着喜联:一对新夫妻一点一滴不为剥削,两件旧家具一上一下不为压迫。
小柳看见我,出来了。见我冲着对联笑,悄悄跟我说,办事儿的是两个再婚。
上坡到她家,她开开门,把我让进屋里。她又出去了,不一会儿给我端回油糕,说,您先吃油糕哇。把门关住,喜喜色色地看我,意思是,您有啥就说吧。我说这里矿上已经给阳泉矿发函了,我的话还没说完,她两手抓住我的手问说,看来这事是真的了?我们邻居说我你别是碰上骗子,还说是梦梦打伙计,尽想美事。她放开我的手,盯着我说,看来这真的是真的。我学着她的口气说,这真的是真的。她又是一下子紧抓住我的手,用力地晃。
我让她的情绪感染得也激动了一下,但很快平静下来说,我这次来主要是想要跟你说,你们那里如果有个关系的话,这事儿就会办得快些。
她松开手想想说,没有,我们小门小户的,哪有个关系。我说要那样的话,那只能是慢慢等了。她说慢慢等,得多长时间?我说马科长说,正常地等,得三个月。要有关系的话,十来天就行了。她说,唉呀呀。
跟她家走的时候,我说你等小于回来,两个人好好想想,说不定能想起个谁来,如想起,就给我打电话。
最后他们也没想起个谁来。
我给马科长去电话,说了说他们没关系。马科长说,那就只好是等了。
我妈说,你的案子也破了,小韩的对换也成了,那就拾掇房哇。我说拾掇哇。我妈说,这拾掇房也不是三天两日就能拾掇好,拾掇好也不能一下就住,还得干干晾晾。我说拾掇哇。我妈说,要不抓紧的话,哪天你那里“咯嘣”,又一个案子,你又得忙去。我说那就抓紧拾掇哇。
我把二虎和二虎人叫来,商量的结果是大修。拆炕、拆前脸、铲墙皮、撕仰层、换门窗、打炕、绞泥墙、打仰层、刷房、油漆门窗。
我妈表态说,妈这一辈子手里,就这件大事,拆。
二虎说,不破不立,明天就拆。
二虎发动了朋友们,第二天都来了。用了三天时间,把原来的房拆得成了一间空壳壳。
可我又上了新案,电建二公司食堂办公室保险柜被撬。二虎说,你忙你的去哇。
我上了案,正好知道这个单位拆工棚,卖废旧门窗。真是太巧了。我乘机买了一副,但尺寸不适合,有点大。二虎说,我给找人往小修改。
半个多月,房修好了。又过了半个月,彻底干了。可以油漆了。
我结婚粉刷东风里的新房时,是闫老师给我油漆的墙围。淡绿色的底子,从上边沿往下的二十公分处,又油漆了一条二十公分宽的深绿色的带子,在这深绿色的带子上,又用漏印的方法,在上面印了鹅黄色的图案。整体看,大方又漂亮,好看极了。
我去五中总务处找到了闫老师,原来是想让他再帮着油油围墙,可见他瘦得很厉害,一问说得了糖尿病,快一年了。我没好意思张嘴说这事,说了点别的,走了。
我自己动手,油了个淡蓝色的墙围。我妈说,要啥呢,这也够好的了。
看着亮堂堂的新房,我妈高兴得说我,那么也比你那个担大粪不偷着吃的老子强。
1983年秋天,小韩对换回来了,就回到了马科长的那个矿,大同矿务局,同家梁矿。他还是下井,可有马科长的关系,他在井下是做着送干粮,开溜槽的轻闲营生。
他们一家四口就住在了北小巷。
快过年的时候,我接到了小于女人小柳的信。信里说,曹贵人,我真的请您来来我的家,您给我家办了这么大的好事,我没个别的可以补报的,我陪您到到藏山。
2 忙乱
“忙乱”是雁北地区的话,意思是为了办一件事而活动、找人、托关系、找门子。我这里说的忙乱,是指为了七舅舅他们回大同而忙乱。
七舅舅有六个孩子,前头三个是女孩,妙妙、平平、改改。三女叫了个改改后,下面真的是改成了生男的,头一个叫中中,也叫四蛋,我给取的大名是张一世。他后面又是一个男孩,人们叫他老五。老五后面又有一个女孩,叫改存。
妙妙从小时候就想着跟爹爹到晋中去念书,在七舅舅的努力下,真的如愿了,在晋中地区的一所技校上了学。七妗妗和孩子们都还在村里。
七舅舅和妙妙父女俩,在放假期间回到应县村里,一年两次,跟家人们团聚。圆通寺我妈这里,永远是他们的中转站。
寒假时,七舅舅领着妙妙跟晋中回来了,要回村里去过大年。
我妈跟我说,招娃你看七舅舅一家人这儿几个那儿几个,这不是长久的做法,得往回调,你得想法子给忙乱忙乱。
七舅舅跟我说,妙妙已经是毕业了,可咱们不能往晋中安排,一安排就成舅舅了,又固定在那里,以后再找上个对象,那就更回不了了。
我妈我舅舅他们把我当成个大人来跟我说这事,那就是指望着我给想法子。他们一定是还想望着我的二连襟,也就是四女儿的二姐夫,来给帮忙。我妈已经在两年前为了表哥家的事求过人家,人家把我表嫂跟内蒙按插队生给调回到大同,还给安排了工作。
穷人的姑姑,不识招逗。我实在是不想让我妈再去跟人家提这个事了。
我妈说,招娃子,我知道俺娃是不好意思张口,但这是七舅舅家的大事。
我心想,咱们家的大事也是太多了,没完没了。
我妈见我不言语,说,反正是你不去我去,破上我这张老脸,硬着头皮也得再找找二姐夫,让他给忙乱忙乱。
我赶紧说,莫非非得找二姐夫,再换个人找不行吗?七舅舅和我妈看我,等我说下话。他们觉得有戏。
我是想起了另一个线索,我岳母在我和四女儿结婚前,常年跟着大儿子,在徐州部队。我们结婚后有了女儿丁丁,岳母才跟徐州回来,到的我们家。每年的正月时,总有两口子,来给我岳母拜年。男的叫文群,徐州部队时是大哥的部下,现在转业回了大同,在大同齿轮厂当一把手。他女人姓单,也跟着文群在齿轮厂工作。四女儿在结婚前,多次到徐州部队大哥家看望母亲,跟文群两口子也熟悉,叫他们文大哥单大姐。
我说,要不我给问问文大哥。我妈说,强不过俺娃给问问,去给舅舅忙乱忙乱。七舅舅高兴地说,能到齿轮厂那当然是再好不过。
我妈说,千千有头,万万有尾,咱们不能把你岳母撇开,要说也得先跟老人说说。
不是求裢襟,而是求岳母,这我也倒是同意给说说。可最后商量的结果是,我妈不放心我,她还是要亲自出马,去找我岳母。
人们常说,亲家上门不值半文。我妈她为了表哥的事,去找了二姐夫,这次我妈为了七舅舅他们家的事,又要去找我岳母。
当时我家还在东风里住。在我没在家的时候,我妈来到东风里。
我岳母一听,说,这还能不帮帮?这就快过年呀,文群两口子来给我拜年呀,见了他们我就给说。
年后,文大哥有事沒来,单大姐来了,提着点心盒。我岳母给说了这个事。单大姐问妙妙的情况,我给详细地做了介绍。我岳母说,可漂亮呢。其实岳母没见过妙妙,她是听四女儿说的。
我送单大姐到公共车站,可过年呢,公共车人多得挤不上,最后是我骑车带着单大姐,送回到齿轮厂。单大姐建议说,到家了,那正好你进来,跟文大哥细说说这个事。
文大哥见我来了,很客气地沏茶呀倒水呀。我不会说求人这类的话,贵贱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头。我直是个看单大姐,想叫她给开开头。她看出了我的意思,就跟文大哥说了。
文大哥说尽力。单大姐悄悄跟我说,你文大哥说尽力,那就等于说没问题。
我真高兴。笑着跑进了圆通寺。
正月十五过后,七舅舅跟妙妙从村里来了,一听我说结果,高兴得妙妙说,谢谢表哥。我说,老妙你甭谢我,要谢谢你姑姑。
我叫妙妙一直是叫老妙。
妙妙说,到齿轮厂上了班,我就每天来姑姑家,伺候姑姑。
我说,那你们放心地去晋中等消息去吧。
四女儿当时在星火制药厂上班儿,春天时的有一天,单大姐专门跑到了星火,找到四女儿,说行了,开会通过了,赶快拿着手续来上班儿吧。
就这么的,妙妙在大同市齿轮厂上了班。
后来单大姐跟我解释说,不是中专文凭,是技校毕业,不能当技术员,只能是当普通工人。我说,回来就感激不尽了,咋也行。
七舅舅在又放暑假时,给了四女儿一瓶香油,让送给单大姐,说是真正的芝麻香油。
那时候,芝麻香油在老百姓家里,是见不到的好东西。
妙妙起初是在圆通寺,跟姑姑一起吃住。后来住在了厂子的单身宿舍。也像当年忠孝表哥那样,结婚前,圆通寺是他们的根据地。来就来,走就走,吃就吃喝就喝。
妙妙长得漂亮,说对象的人打不离门。我妈说,周身一场大事,不能急,哪个对缘分给哪个。
后来缘分到了,对象叫王生龙,一米八几的个头,老家是怀仁的,在云南部队当营长。这一批的转业干部,都要往公安部门安置。他如果找到对象是大同市里的,那他就能转业到大同市公安局,要不的话,他就得回怀仁。
能找个跟表哥一样的警察,妙妙高兴。这个事就成了。
巧的是,王成龙分在了我们内保处文教科。
为了王生龙能分在市里,他们把结婚证领了,可他们没房,不能结婚。
那批新分配下来的转业军人,政府答应是要给房的,但一下子盖不起那么多的房,得慢慢排队等。分批安置,但保证三年后全部解决。
我妈说,不能等。她说,啥事也是个这,宜早不宜迟,分就分了,等上三五年政策变了,怎么办。我怕她又去找二姐夫,赶快说,让四女儿跟二姐夫说说。
四女儿去给说了。
在二姐夫的帮助下,优先给王生龙分了房子。向阳里,两室一厅的水暖楼。
妙妙他们把所有的亲戚都请到向阳里吃饭,挤了好多人。
我有案子,走不开,没去。四女儿跟我妈去了。
四女儿跟我说,王生龙饭做得不错,把五花儿肉带着皮先炒出来,又用它去炒别的菜,挺香,挺好吃。以后四女儿也学王生龙,炒肉片带着皮,嚼起来圪筋筋的。
妙妙比平平大五岁。几年后,平平跟村里来大同了。当然是跟我妈吃住在一起。
当时的形势是改革开放了,方悦嫂进城做买卖,我妈把圆通寺的房让给他们住了。
平平跟我妈住北小巷。
平平个子真高,我觉得快有我高。问她一米几,她说不知道。我问我妈我俩谁高,我妈看看说,看不出。这说明是一般儿高。我让她赤脚背靠墙站着,我给拿本书平放在她头顶,然后跟墙上做个记号。后来我又在她那个地方背靠墙站着,也把书平放在头顶,做了个记号。
一比,人家比我高,最少有一个厘米。我个高一米七二,那她就是一米七三。
这让我想起那年我正在姥姥家时,正赶上平平过一周岁生日,中午吃的是油炸糕。原来她不会站,下午在人们的鼓励下,她晃晃悠悠地给站起来了。人们一拍手叫好,吓得她又坐下了,但没哭。人们又鼓励,她又站起来了。姥姥说,到底也是吃了油炸糕了,一下就有了力量了。
当时我就觉得平平站起来,真高。不像是个一岁的孩子。
平平还会用展开的右手,捂在嘴上又快速地放开,再快速地捂住嘴再快速地放开,这么连续地放开再捂住,嘴里就发出“哇、哇、哇、哇”的声音。人们说,平平给“哇哇”一个,她就给人们“哇哇哇哇”地表演。
五舅舅给平平找了个临时工作,在百货一店站栏柜,卖鞋。四女儿去百货一店,碰见她了。她打帮说,表嫂买一双吧,按进价。四女儿就买了一双,十二块。深蓝大绒面,绣浅蓝花儿,好看。这双鞋后来给玉玉了。
冬天,改改来大同了。我看她穿的衣裳不好,又少。别人是毛衣呀毛背心呀,她的棉衣里面只是衬衣。我就给她买了一件机器织的那种薄毛衣,淡绿色的,还有些白色的花图案。她喜欢得当下就把棉衣脱了,穿上了。
我把改改领在花园里我们家住了些日子,丁丁也放假了,能跟她耍。开学后,她又回村了,去上学。
五舅舅家的孩子们,丁丁跟丽丽好。七舅舅家里的孩子们,丁丁跟改改好。这都是因为小时候跟她耍过。
妙妙来了,平平来了,我妈说,招娃子,你七舅舅快退休了,不能让他在晋中退休,那以后的退休工资咋给寄。像你爹,死在了怀仁,可单位给我寄个钱,圪丝圪忍,不想给。这还是两步地,能去找他们。你七舅舅要是在晋中退了休,有个啥事,远哇哇的,去一趟也费事。
我妈说的这个事,我也想过了。我怕我妈又要去找我裢襟,我也给早早地注意了。我说妈,我想过了,我有办法把七舅舅调回来。
我妈说,强不过俺娃能给想出办法来。
我说,您记得喜明哇?我妈说,记得,是你小时候的好朋友,也在红九矿上班。我说人家现在是矿务局宣传部的副部长。我妈說,大官儿。我说我这就给找他去,把七舅舅调回矿务局,一个系统,好调。
我以为一个系统,好调。可七舅舅的单位是地方矿,而大同矿务局是国营单位,不属一个系统。不过,喜明又给找到了他大同三中时的同班同学,现任大同煤管局副局长的倪局长。正好倪局长的女人和四女儿又是同事。
就这样,我们各种关系一齐忙乱,最后在倪局长的帮助下,1985年把七舅舅调回了大同市煤管局下属的姜家湾中学。
七舅舅在晋中是技校的校长,他回了姜家湾中学任教务主任。
我妈跟七舅舅说,招灰子死相,是个不顶事货,可他有几个好朋友,关键时候都能靠得住。
五舅舅在城隍庙前街12号,有西下房两间。丽丽结婚后,让他们住了。正好丽丽他们在1984年单位分了房,搬走了,这下就把房空了下来。
我妈说五舅舅,那叫七子他们住北街哇么。五舅舅说,不用你说,我原来也是这么个想法。
七舅舅回村,把大门锁了,一家大小人都搬到大同,住进了城隍庙前街12号。从这以后,就连七妗妗也都是城里的人了。
七舅舅他们安顿好了,叫我们全体去吃糕。
我一进院,碰到赵占元。
他说老曹你咋进这儿了,我说你咋进这儿了?他说我外母娘在这儿住。我说我七舅舅在这儿住。他说新搬来那家?西房?我说对。
他说我外母娘在东耳房,走走,进认认门。
我跟着进了东耳房,占元跟他岳母说,这是我们老曹。他岳母说,哇这就是老曹呀,占元常说老曹。说话间,进来个女孩,一进门说,姐夫你倒来了个早。占元说,吃好的呢,那作准得早早儿来。女孩说,看把你吓得,来得迟了也给你留着呢。
人们都笑。
占元介绍,这是我小姨,这是老曹。
小姨说,老曹可一点儿也不老嘛,不过嘛,叫小曹也不对。占元说,那你说叫啥?小姨说,人家当的啥?占元说,是我们的,头儿。小姨说,那就叫,曹头。占元说,难听。
她的说话口气让我想起二虎头一个女朋友的妹妹,再看长相,哇,就连长相还有点像。
正说着王生龙进来了。占元说,生龙,你咋?生龙说,我是叫表哥吃饭,刚才看见他院了,可才来这儿串门子。又问说,占元,这是你家?
我给相互地又往清说了说。
大家都笑。大同太小了。
一年后,平平结婚呀。对象姓于,个头比王生龙又高。
七妗妗让四女儿给当送亲,四女儿说,我不会当。妗妗说,送亲有啥会不会的。四女儿说,送亲是去了做啥。七妗妗说,啥也不做,去吃就行了。
人们常说,外甥是狗,吃了喝了就走。那意思是外甥到了舅舅家,不把自个儿当外人。
小时候我就想回村里,在七妗妗家住。现在七妗妗他们搬来了,我就成天常来。
我到了七舅舅家,就跟到圆通寺一样。
我又碰着过一次占元的小姨子,她叫我老曹。我问说,不叫我曹头了?她说,你是不是想让我叫你曹头?我说不想。她说,就是,叫曹头当是说糟头肉呢。
那天,我跟七舅舅家一出大门,看到略微东些的斜对面的巷口的蓝色的街牌,好像是写着“草帽”两个字,再往前专门看看,哇,就是草帽巷。
原来这是草帽巷的北口。
我往里走,去找我小时候住过的十一号,我想起了高爷爷垒的花楼墙,上面种的花儿。我想起了果果姨,拉着我的手去买大头麻叶儿。我想起了竹青,想起了小逊,想起了中秋。
大同城有四大街八小巷,六十四条绵绵巷。居然在无意间又碰到小时候住过的草帽巷。缘分。
我回家跟我妈说,今天我还到草帽巷了。我妈说那你见高爷爷了吗?按说不在世了。要活着也一百多了。
我跟我妈说,妈您记不记得,在草帽巷时有次下大雨,下冷蛋,您把咱家的勺子扔出了院,一會儿又把笟篱也扔出了院。当时我问,您那是做啥呢,您说,妈是为了不让下冷蛋,要不会把庄稼打坏。后来,果然不下冷蛋了。
我问我妈,您记得这事不。我妈说,妈记不得了唉。
3 书柜
自丁丁1982年在城区十八校上了小学,我岳母就不在我们家住了。是二姐给我岳母另找了房,在龙港园小区,也是有上下水的暖气楼房,距离我家不远,距离二姐家也不远。二哥仍然是每天中午买了菜买了肉提着酒,早早地来到母亲这里。
邓小平又被打倒又复出后,要求培养四化人才。
1983年春季,四女儿单位派她到太原的省药检所培训业务技术,时间是三个月。四女儿说我,你的工作有迟没早的,这三个月叫丁丁放了学就到龙港园吃饭吧。我说,干脆叫丁丁黑夜也跟姥姥睡吧,我不是早就说过想再做两个大书柜,正好老王也要做,这些日他已经把匠人都联系好了,他先做着,你这一走,我也就动手准备。
1975年我结婚时,二姐给了我一个三屉四门儿的低柜,宽是五十公分,高是八十公分,长是一米五。柜里面是上下两层。我把我的书都像是垛砖头似的,垛在了里面。后来我和二虎借了木匠工具,自己动手,做了个四方框形状的四层柜。我不会开卯榫,都是拿钉子钉成的。这个方框侧面的宽度是二姐给的平柜的一半。我把这个一米五乘一米六的方框,架在了平柜上面。远远看去,整体像是个大书柜。
这个改装成了的大书柜,使我的一些书,露明了,但我还有好多好多书,都是在暗处搁着。
无论如何,我得做书柜。我大概地估算了一下,再做两个顶到屋顶的大书柜,也不一定能摆得下我的书。
木匠用的是不同以往的新工艺做法。他们的材料主要是用木档和板材。板材是指三合板和五合板,还有七合板。当时的木料不好买,但板材好买,木材公司只要有个关系就能弄到。
关键是长条条木档。
四女儿到太原一走,我就到圆通寺翻找出我的木料,让二虎跟我都拉到了花园里。
木匠师傅们正在给老王家做着呢,我把穆师傅叫到了我家,让他看我备的料。我还告诉他,想要做多大多大的两个大书柜。穆师傅看完说,差不多。听他这么说,我放心了。
穆师傅见了我自己钉的那个方框书柜说,你这看样子是没开铆,我说这是自己用钉子钉起来的。他说,这些木板都很厚,他量了量说,有的两公分半,有的三公分,还都是黄花松。我说这是我爹去世时做棺材剩余的板子,我给利用了。他说,其实这都能豁开当档子。我高兴地说,那能用就太好了。
他说,我用别的木料再给你做一个正式的方书柜,依着你的构想,还架在这个平柜上面。以后一重油漆,和那两个新的书柜就是一套。
我说太好了太好了。
他们共是四个匠人,里面最年轻的十九岁了,是个哑巴。
下午穆师傅就叫哑巴过来,很小心地把我的大方框都给弄开,成了七块厚木板,有五块是一米五长,有两块是一米六长。
哑巴是个受重苦力的,穆师傅给他交代完后,他每天给处理我的木料,主要是用墨斗打好线后,锯。把我不规则的木头板子,都要锯开,豁成有棱角的方条条木档。我还看出,他是尽量地要有一面是三公分宽。
自小木工开始到我家豁木板,我妈这些日每天都来。她说,我跟小毕姨姨打招呼了,不去小南街了。
我妈虽说快七十了,可她还在市服装厂的小南街门市部上临时班,铰线头。
小毕姨姨原来是包装车间的负责人,现在正式调到了小南街门市部当了主任。
有次我送我妈到小南街门市部来上班,小毕姨姨正在,她远远地看见我妈进来了,就大声喊着跟我妈说,张姑您多会想来就来,多会儿想走就走,家里有事您不想来就甭来。我听这话是在批评我妈,可接下来她又大声对着大家说,老人岁数大了,我不照顾谁照顾。又捩转头跟我妈说,张姑您来了就给您记上个工,您不来我也……这时有人大声地插话说,也给您记上个工。小毕姨姨笑着说,那不能,不来的话,也就不给您记工了。她又对大家说,反正是只要是我在这儿,就要照顾老人。
有人问说,那为啥你就照顾张姑呢,是不是因为张姑有个帅小伙儿好儿子?
小毕姨姨说,那是作准的。
人们都笑。
我赶快走开。
但我每次送我妈或者是接我妈,都想进去,都想碰到小毕姨姨在,都想让她开开我的玩笑。
我家的大屋地宽,我把东西都倒腾到小屋,就让小木匠在大屋干活。
我给准备的都是些不规则的木板,小木匠“嚓嚓,嚓嚓”地用锯子豁了三天,没豁完。
这些日,我每天买了饭,中午跟我妈在花园里吃。小木匠一看快中午了,就到了老王家。我妈留他他也不在。他们四个人是在老王家自己做饭吃。
外面天凉,家里还有暖气,很热,小木匠满头汗。我妈给他用凉水摆了毛巾,让他擦,他不要,撩起背心擦。
他来干活儿时,我妈就把窗户都打开。
四月天,外面有苍蝇了。苍蝇找热处,飞进家,飞进来就不出去,越来越多,满家是。我妈找不见苍蝇拍,就把门也敞开,用衣服往出轰苍蝇。小木匠也挥动着衣服上来帮。一老一小两个人“出去,出去”地轰赶着苍蝇,一下子,小木匠把屋顶吊着的灯管给打在了地上。
正好我下班回来了,进门时,见小木匠脸红红的,愣在那里看地。
我妈跟他摆手,说没事没事。
怕玻璃碴把人脚割着,我妈赶快到厨房取了簸箕,把摔碎的灯管收拾了。
下午,穆师傅也跟着小木匠从老王家过来了,问灯管多钱,要掏钱。我妈说,没事没事,又不是专故意的,是我要轰蝇子他才帮我,不小心打了灯管,没事,不能要你们钱。
师傅说,这是碰上你们好人家,要是有的人家可不行。我妈说出门在外的,费力拔气的挣几个钱不容易。
我说,家里还有,再换个就行。家里真有一个,我从小屋找出来,给安上了。
我比畫着让小木匠拉一下灯绳儿,他一拉,灯着了,他笑了。
老王做了两个三开门的大衣柜,一个大平柜,一个一米八宽的双人床。老王家的所有活儿都完工了,四个木匠进驻到我们家。
师傅们就在我家睡觉, 把大屋腾空了,除了一张床,别的没有了,他们四个人就在大屋睡,床上三个人,地上铺着木板,睡一个人。
他们很自觉,不进我的小屋。
他们带着电炉子自己做饭,在老王家也是。我家有煤气,我问他们会不会使用,穆师傅说会。他们四个人里,有一个师傅专门负责上街采购,做饭。他当下就试着打着火。我一看真的会用,就放心了。
哑巴拿着一根木料叫穆师傅看,穆师傅叫我看,说,哑巴说这样的木料不能用。他暗示了一下哑巴,哑巴把木料轻轻地在地上一磕,木料断成两截。哑巴一根一根地从木料里找出七八根这样的料。我问说,能不能尽量地用。穆师傅说,这样的木料即使勉强用了,家具也不结实。
他说,按这些木料的长度和宽度,还都是些做主档的料。他问还有木板吗?最好是把这些换了。我摇头说,再也没有了,把家里所有的木头都拿给你们了。
我妈说,有,谁说没有,还有呢。我说我咋不知道哪里还有。我妈笑着说,你不知道我知道。我说那您给找出来,我明天上午给往来拉。我说一会儿我有事要上个案子,黑夜也不回家。穆师傅说不急,三两天拿来也不迟。
第二天上午十点多,我从案子上下来,骑车到了圆通寺,门锁着。
我又骑车回到花园里,一进大屋,见地上顺顺溜溜地摆摞了七八块木料。我没细想这会是怎么回事,问师傅说这是哪的。
我妈说,妈想了,这做家具是俺娃这辈子的一场大事,可娃娃做家具全都是七凑八凑的些不成材的东西,妈不能说是那儿放着好木板,不让娃娃用。
听我妈这么说,我这才知道她这是把她的棺木给拉来了。
在我脑子里,棺木,那是雷打不动的东西,我妈为了她的棺木,跟我生气,跟我变脸,差点儿就要打我呀。我没想到我妈说还有木头是会说它。
她是在早晨叫了二虎,把她的棺材板拉来了一半,四块,怕我不让用,还叫木匠师傅抓紧着时间把四块木板都给一破二,豁开了,成了八块。再用它当棺木,有点窄了。
我说妈,您看您。
我妈说,家有三件事先跟紧处来,做匣匣的事以后再说,只要你应承甭把我火葬了就行。
我有点吃惊,更多的是感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穆师傅看到那么好的木料,高兴。说,足够足够,有富余有富余。还说给私人家做活儿,少见这么好的木料。我让他给算算,就我现在的木料,还能做些什么,他算了算说,做完两个大书柜后,再做老王家那么样的两个三开门大衣柜也足够。
我想了想,跟我妈说,已然是个这了,那我把结婚时我爹给买的两个衣箱一个碗柜都搬回到圆通寺,我再重做新的,这样,我家里就是一样样的新式家具了。
穆师傅说,要再做碗柜的话,那你还得买七合板,光五合板不行。我说,没问题。
我结婚时,把原来摆在圆通寺家里的两个衣箱和一个碗柜,都搬到了新房。我又把慈法师父给的板箱用砖头支在了地上,板箱下面用图钉钉了一块白布。恢复成了老早以前我家的样子。
当天,我就叫了老王,又把两个衣箱和一个碗柜搬回到了圆通寺,摆在我妈家里。这下,我妈的家,也就像是个住人的家了。
结婚时二姐还给了我们一个两开门的大衣柜,既然木料够,为了统一,我也不要了,给了玉玉,拉到了北小巷。
昝婶婶跟我妈说,还是拉儿子好。
我妈每天都来,灰头土脸地帮着师傅们烧水沏茶。我知道实际上她也是有点监工的意思。
快中午,她回圆通寺做饭。
从正式动工到完工,共做了一个月。
我做了三个大书柜,两个三开门儿的小衣柜。一个大平柜,一个碗柜。共七件。
书柜的样式是我设计的,长一米六,高两米一。分着上中下三个部分。下面部分是四开门暗柜,开门后看见分着上下两层。中间部分是四层,两扇推拉玻璃门。上面部分又是一层暗柜。
二姐给的那个四开门平柜,上面的部分改装得跟新做的书柜一样了。四个书柜都摆在了十八平方米的小屋。
结账那天,我妈强调我,千万别让小哑巴赔灯管。我说我肯定不让赔,您放心。我妈说那个穆师傅总是会说到这个事,我说他说是他说,我不会让他赔。
真让我妈猜对了。结账时那个师傅非要少跟我要五块,说是赔灯管。是我硬不要,他们才走了。他们又到了老王家。还有他们别的工具在老王的小院里存放着。
过了些时,老王给了我五块钱,说是木匠师傅赔我的。
我跟我妈说,木匠这几个人真是实在,还真的是硬把灯管钱赔了,托着老王给了我五块。我妈说你咋能要这钱,还给人家还给人家。我说那咋办?人走也走了,到哪寻去。
我妈说,你一天价侦察呀破案呀,连坏人还要找到,这几个好人咋会是找不到呢?
我一下子想到,要找肯定是能找到。我说好了,我给找去。
又过了几天我妈又问我这事,我说找到了,把那五块还给他们了。我妈说这不是个对?尔娃们汗爬流水的受上半天,不容易呢,出门在外的不容易呢。
我说噢。实际上,我是哄了我妈。
我到了老王家打听他们下一家是在哪里做营生,打听是打听到又到了哪一家,可我找到了那一家,说没在这里做,因为木匠说他们的料都湿着呢,做出家具要走形,说最好是再干上半年六个月再说。至于又到了哪里,他们也不知道。
油漆快干时,我就小小心心地往进摆我的书,因为白天还要上班,一直摆了三个晚上,才把我所有的书放进了书柜里,这下,用不着你堵我我堵你了。
摆好后,我看了又看,不想睡觉。
夜里到厕所,也是拉着灯,看了又看。真高兴。
我做家具时,丁丁就在姥姥家吃住,可她一有时间就要回家看看。
她说,我的书不整齐,摆上去不好看,那就还叫它们在写字台的两个墩子里挤着吧,要不,给我个书柜下面的暗层也行。
我说,你说错了,丁丁,咱们家这所有的书,都是你的,所有的书柜也都是你的。
她高兴地说,哇!这么多的好书,原来都是我的呀。
4 《第二者》
我的公安论文《浅论形式逻辑在刑事侦察中的运用》在《警钟》发表后,又获得了全省社会科学优秀论文二等奖。《山西日报》刊登了获奖论文的篇名和作者的姓名。这是慧敏发现的。
她拿着报,到刑警队找我。还说要看看我的这篇论文。我说在家里搁着,她说咋不在办公室放,让人们都看看,都知道知道,你才给偷偷地放家了。我说一个烂文章,有啥看头。她说保险处长们也不知道这事。我说我没跟他们说过,她说呀呀呀小曹儿,你也是太低调了。
我说不过在全局大会发言時,我给念过这个论文的底稿。慧敏说,小曹儿你还在全局大会上发过言?小华说,人家是出席省的先进,跟省里开会回来发的言。慧敏说,呀呀呀还当过省先进?小华说,怎么样,更低调了吧。
慧敏非要看看我的这篇论文,还说下班就跟我到家去取。小华告诉她说我家可多书呢,让慧敏猜猜会有多少。慧敏猜说二百?三百?五百?小华说慧敏,你想也想不到有多少。我跟小华说我又做了三个书柜,加上原来的就是四个,这下基本上都把书摆出来了。
慧敏说,那咱们现在就去看。小华说不到下班时间呢。慧敏说,怕什么,处长骂动就说是我把你们拉走了。
我们三个正要走,有人敲门说,找曹乃谦。
我一捩头,哇!常吃肉。
我跟慧敏说咱们改日到我家吧。返回身招呼老同学。
常吃肉说刚才到圆通寺了,是我妈告诉他这些日我是在处里。
他说有个事想求我给做做主,我说走走走,到家再说。他说咱们找个利静的地方说,是我遇到个麻烦的事,不想让别人知道,只想叫你帮我出个主意,看看咋办。我说要这样的话,那更得到圆通寺,我有大大小小的任何事,都跟我妈说,事后证明,我妈的主意是最好的。
常吃肉是我小学时最好的朋友,我妈也认得他。他的名字后来改成了常子龙。但我妈不知道,还叫他常吃肉,我也跟着叫他常吃肉。
他遇到的麻烦事是,他现在是城区冷饮厂的副厂长,经常出差。前两天刚刚又出差到了秦皇岛,可他比原计划提前了回来两天。他是早晨六点下的火车,可回了家,半天叫不开门。好长时间,妻子才把门打开,而妻子的姐夫也在里面,可是孩子却已经上学走了。
我说,你有什么怀疑吗?他说,这还要怀疑吗?
我妈听了,没作声,连连地点头。
常吃肉说,我想跟她离婚,老曹你说像这种情况能不能离了?
我说,像这种情况……我还没说完,我妈打断了我的分析,问常吃肉,她在你爹妈跟前咋样?
常吃肉说,对我爹妈倒是挺孝顺的。
我妈又问,你孩子多大了?
常吃肉说,有个九岁的女孩。
我妈说,你听大妈一句话,看在孩子的面上,也看在她的孝顺上,算了去哇。
那个中午,在我妈的劝说下,常吃肉说,听您的,这回放她一马。我妈说,既然这回算是把事搅明了,那以后他们也不了。
我想起几年前,在雁塔服装厂的包装车间,人们议论到这个问题时,我妈说“有了孩子能不离最好是不离”这样的话。我妈在这个事情上的观点,是明显的跟老早前不一样了。
常吃肉走后,我妈说,招娃子,人有时候得有点心胸,得饶人时且饶人,妈当年没饶忠孝妈,至今是越想越后悔。
看来我妈真的是对孟妗妗有了愧歉的自责了。
我妈又说,招娃子,记住了没?该让就让让,就像你在单位也是,让人一步自己宽。
我妈今天说的这几句有文化的话,都没说错。我说,得饶人时且饶人,让人一步自己宽,妈您这两句话是跟谁学的。
我妈说,你爹那会教娃们背民贤集,里头就有这些话。你爹给娃们讲,妈就拾掇进了耳朵里了。
我妈也常常说些“今日有官坐,明日没马骑”“为人一条路,恶人一堵墙” 一类的话。我常想,这些话很高级,我妈是只认得三个字的大文盲,咋就知道了这些话,我这才明白了,原来出处是《民贤集》。
我说,妈,记住了。
我妈说,记住啥了?
我说,为人一条路,恶人一堵墙。
我妈知道我是在学她,笑着说,一个灰灰。
第二天中午,慧敏和他们办公室的小任到了我家。
一进屋,慧敏大声喊着说,哇,好气派!
后来她发现我的书是沒有规矩地乱摆放着,我说,没顾得按规律摆放,先这么摆进去,慢慢地再调整。她说,我跟你调整。
我俩颠过来倒过去地整整摆弄了三个中午,最后也不满意。
她又建议说,把所有的书都造册登记一下吧,看看究竟是多少本,总价值是多少钱。
我们试着弄了一中午,没弄几本,她说,这速度不行,这样吧小曹,你别求整齐了,你先把它们都按着国别、书名、作者、出版社、价格,草草地登记下来,给给我,我在单位抽空给重新誊清。
她用我们的“大同市公安局”红头公用信笺本,在上面画了表格,她又在上班时间里,抽着空儿,把我给她的草稿,都给做了誊清。
总共是3290册书,总价是八千多元。我的书都是老早的版本,价格不贵。就拿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妮娜》,上下两册,才是两块九毛钱。
她说,这是传家宝,记住啊小曹,十倍的价格也不卖。我说当然。
我还撕开一个公用牛皮纸档案袋,做了个皮子,用毛笔字在上面写着“家珍”二字。
这是项大工程。在庆祝时,我让慧敏把她家的老吴也叫来。
喝酒时我们都说慧敏的性格就像是个男孩。她说,我知道你们都把我当成了男孩,我跟小曹整理书加起来最少说也有半个月,他从来就是把我当成个帮忙的了,半点也没想起我是个女孩。
老吴说,跟这种胆胆儿小的人,出不了事。
人们都笑。
跟这种胆胆儿小的人,出不了事。这话让我想起二虎前女朋友妹妹的话“招人哥你啥也好,就是有点胆胆儿小”。
有个案子急需要到太原,我们坐着安-2飞机去了。
这是头一次坐飞机。飞机上只有六个座位,好像是两侧各三个座位。发动机声音太吵,听不清楚人说话。
到了太原,办完公事,我到了《警钟》编辑部。我想跟他们再要几本发了我论文的那一期杂志。那天慧敏要跟我要,我说就一本,这还是老周给我的。主编老赵给我找出五本,我谢过了正要走,老赵说小曹你工作在公安第一线,还是出席省的优秀侦察员,又写出这样的优秀论文,那一定是掌握了相当的逻辑推理知识。
我不知道他说这是啥意思,看他。他又接着说通过我的案例《迟了吗》,看出我具备有一定的写作能力。最后,建议我试着写写推理小说。
他们再次提到了我的案例《迟了吗》,说那次不采用是因为,说我的这篇文章没有按照案例的格式来写,发表后不具备有指导性和范例性,所以没有采用。但就文章的文学性来说,还是有的,说明作者具备一定的写作能力。
哈!“具备一定的写作能力”,这话对我来说,是极大的鼓励。
可我连案例也不会写,哪敢答应写推理小说。我推辞说,工作忙得没时间,等以后再说。
我说我忙,那是借口,实际是因为我不会写,才那么说。
我当面是推辞了,背后觉得不妨试试。至于时间,鲁迅先生早就说过了,只要是动手,时间总是会挤出来的。写个什么内容呢?我想到了常吃肉遇到的悲伤事。
好!我不由得击了一下掌。
我有意地模仿着外国《尼罗河上的惨案》大侦探波罗的风格,一层层地设谜团,一层层地来开解。
我把题目叫做《第二者》,意思是叫人们不要只是批判第三者,也不要忘记了这个第二者,因为没有第二者就没有第三者。
我妈问说,俺娃是写啥呢?成天趴在桌子上写呀写。以前不见你这么地写不完。我说是单位让写个案例,写成的话,要跟书里编,就像是上次那样,您忘了,印着我的名字。
我妈说,那你咋不在单位写。我说单位乱哄哄的,我家里又有油漆味儿,反正是我在您这儿写,最出数儿。我妈说,噢,那俺娃写哇,妈出去。我说,您不出去也行,我又不怕您在跟前。
我写的时候我妈在地上轻手轻脚地做营生,让我想起小时候我做作业时,我妈也是这样。
写的当中,编不出个好的情节,心想这是乏了,缓缓。
我说妈您给讲个表弟的事。我妈愣了一下说哪个表弟,我说就是那个“出了一头脚汗”的表弟。她笑了,说,噢你是说我那个愣表弟。
我妈想想说,愣表弟穿裤子分不出前后,今天朝了前明儿不保就朝后了。我奇怪地说,啊?那他的尿尿口莫非就朝了后了?我妈说,那时候都是大裆裤,哪有个尿尿口,这倒也好,人家的裤子老也是不往出突圪膝盖。最后呢,他姐姐们都学他的。
我想想说,有意思,您再给讲个。
我妈突然笑开了,说,我再给你说说这个愣表弟捉虱子。一伙孩子们脱了主腰子,在日头窝儿底下捉虱子。愣表弟半天找不见一个,最后好不容易才捉住一个小的。他看看说,尔娃小,再叫尔娃活着哇么。说着,把小虱子又放在了主腰里。
哈——有意思。我说。
你愣表舅心眼可好呢,不忍心往死处置小虱子。
我啪地一拍手,对,尔娃小,再叫尔娃活着哇么。
我这是联想到了我的文章里面的情节了。原来的设计是,让那个女婴也死去,听了愣表舅的,决定让她活了下来。
我妈不知道什么意思,摇摇头。
在圆通寺,我写了半个多月,把《第二者》写出来了。誊好后,拿给二姐说,二姐你看我写了个东西。
二姐说,听四女儿说你在杂志上发表了个论文,这写了个啥?我说,还是那个杂志的编辑部,叫我给写个推理方面的稿子。二姐说,哟哟哟,妹夫已经是特邀作家了。我说,哪儿呢,我瞎写呢。
二姐看了一半说,妹夫恕我直言,我看不下去了,你这是啥,胡编乱造的。
我的脸一下子感觉出发了烧。
二姐把稿子放一边,说,你这是通俗作品,以后想写的话,可以写写纯文学的,纯文学的东西才是正品。
通俗文学纯文学,我以前没听说过,雎阁也没给我讲过。
我问二姐啥叫纯文学啥叫通俗文学。二姐说纯文学是写生活的,如《红楼梦》,如《简·爱》,通俗文学是以情节取勝,你喜欢的那些推理小说、科幻小说,都算是通俗的作品。
二姐说你有这个写作能力,那就大胆地写,要写就写纯文学的东西,写生活,写自己,好的纯文学作品往往是在写自己,如《简·爱》。夏绿蒂·勃朗特她还写过别人的故事,就不如写自己来得好。
我这才发现,二姐是高手,很高很高的高手。
我点着头,是是是地听着,领悟着。二姐否定了我的这个《第二者》,我就把它放在了书柜里,没再往出拿。
5 打赌
小华给我办公桌上留了个条,上面写着个电话号码,我跟上衣兜掏出随身带的二指宽小电话簿儿,找见了,是老昝家的号码。
老昝是我大同五中时的初中同班同学,叫昝贵,可我一直都叫他老昝。他家就在我家的房背后的八乌图井巷三号院住。我们两家的房,隔着个巷,墙对墙。初二时,我妈常到我爹的公社,去种地,一走可长时间不回来。我跟我表哥两个人在圆通寺住,老昝几乎是天天到我家,找我们玩。
我最怕跟他玩“弹脑瓜儿”了。
弹脑瓜儿就是弹脑门儿,拇指与中指圈起来后,一发力,中指弹向了对方的脑门。
我们也不是直接轮流着你弹我一次我弹你一次,我们先是说谜语,让对方猜,对方猜不住,那就算是输了,就得挨脑瓜儿。我说的谜语对方大部分是猜不住,那我就赢了,我就弹对方的脑瓜儿。可我弹出的脑瓜儿,没有力量,不疼。昝贵还挖苦我说,你弹的那脑瓜儿,就像是给我挠痒痒,半丁点也不疼。
反正是我弹人家十个,不如人家弹我一个。只要是让老昝赢我一次,那可没我的好。吓得我紧紧地闭住眼,等着他弹。我准备好了挨他这一下,可他还不急着弹,还要“哈哈”地,对着他圈起来的中指指甲哈气。然后,“嘣”地一下,弹住我的脑门,我疼得哇哇叫,大家高兴得哈哈笑。
就连我表哥还有方悦哥,他们也都怕老昝的脑瓜儿。
1965年初中毕业,老昝考入山西省中医学校,地址在太原南面的太谷县。上了一个学期,老昝跟学校回来了,我们院慈法和尚还说,等你三年学成了,我把《本草纲目》给你哇。可没过半年,“文革”了,师父被红卫兵逼得上吊自杀了。
三年后,老昝分配在了岢岚县医药公司。1979年,老昝调回大同市医药公司,当采购。
在我们都小的时候,慈法师父就说过,昝贵这孩子耳大,以后能当官。果然,1983年他当了大同市医药公司的业务副经理,二把手。他不是走门子当的,他没门子。他是邓小平复出后,建议领导班子老中青结合,还建议要有真文凭的内行上来。老昝又有真文凭,又懂行,就自然地当了官,应验了慈法师父的预言。
他家就有了电话了。
我们朋友们谁家也没电话,就他有。
可我看看表,这个时间他应该是在办公室。我就给他办公室打,没人接。怎么回事,工作时间他咋就在家里?我就又给他家打。
通了,是在家呢。
我故意说着普通话,说我找昝经理。我的语言能力差,贵贱学不会普通话。一说,就带出了醋味儿。
他说,啊是招人,我正还想找你。我说,你咋猜出是我?他说,你这普通话不仅带着醋味儿,还带着应县小石口的蒜味儿。
我问说你咋在家里?他说,你来我家一趟,我给你个好东西。
我说啥好东西?他说,给你个棋墩。我说啥棋墩?他说你下了多少年围棋不知道什么是棋墩?来吧,来了就知道了。我说非得现在就去?他说,对,还要让你感受一下什么是真正的云子。
他是到太原开会去了,昨晚刚回来。
他说的棋墩,十五公分厚,上面画着围棋格格。他说,你是山汉不懂得,人家国家级的围棋比赛,都是用这种棋墩。
我捏出一颗黑色的云子,对着光照照后,下在中元上。
哇!感觉真的是不一样。
昝贵说,怎么样,跟你家的那张塑料棋纸铺在饭桌上的感觉不一样吧?
我又下了几颗棋子在墩上。
好好好!就是不一样。
他说我就知道你喜欢,也给你准备了一个。
我一下子想起,说,春天我做家具时不懂的这棋墩,要不的话,让木匠师傅给做一个。
昝贵说,行了,别费思量了,我给你一个。
老昝去太原前,已经让木匠师傅给做了一个了,但还没有往上画格格。这次他正好在太原买到了,就背了回来,决定把他做的那个给我。
我看了看,厚度大小跟他买的那个差不多。
我说太好了太好了。
过了些时,我求人把棋墩画好了。
我给他打电话,说我的棋墩做好了,请你过来验收验收鉴定鉴定,试试新。我又说上次忘跟你说了,我家做了三个新书柜,这下把书基本上都摆出来了,你来看看。他说,最近忙,等抽出空就过去。
当官的就是忙,老昝在过了年后的正月时,才抽出空儿来了我家。他先跟提兜里掏出两个草编的盒盒。我一看,就说,云子?
老昝说,有了棋墩,还能再用你那塑料棋吗?
我说,这是你的那副?那你呢?
他说,这你甭管。
我说,太感谢老昝了。
他说,俗气,咱们弟兄还用谢吗?走,看看你的书柜去。
一进我的小屋,他也是吃了一惊。不由得往后站站,哇!好好好!
他把我的书柜都打开看了看,你这是多会儿攒下这么多书?是不是跟孔乙己学的?
我说,这话可不敢乱说。
我告诉他说,你上太谷药校那三年,后来又到了岢岚工作,那几年我一有机会就买书,我出差办案不到商店,就是到书店。还有就是,我到大同书店的知青门市部找小黄小杨,查订购书目,然后邮购。还有个渠道是,跟人换,我发现了好书有时候就买两三本,为的就是跟人交换。
昝贵说,你有《吉尔·布拉斯》吗?我说有,我准确地给他找出来。他说,那你有《好兵帅克》吗?我又给他准确地抽出来。他说,我再考你,你有《一位女士的画像》吗?他这是故意不问代表作,而问的是作家的二流作品。我又给他抽了出来。
昝贵点点头说,是不少。我说只要是世界名著里的名家的代表作,你随便点,都有。他说,不见得吧。我说可以打赌。我心想,尽管我的书不是很全面,但一般读者知道的世界名著是有限的,只要是他能说出来,我十有八九是都有的。因此我敢跟他说打赌这样的话。
他说,打赌你死输。
我说,你说吧,作家是谁,代表作是啥?
老昝说:“代表作我不知道,但作家我知道。”
我说:“那你说,作家是谁?”
老昝说:“作家是,曹乃谦。你有呢?这上面有他的书呢?”
我一下子愣住了,愣了一下说:“行,打赌。半年之内我给你写它一篇小说给你看。”
老昝说:“光是写出不算,发表了变成铅字了才算。”
我说:“好!今天是1986年的农历正月,从二月二龙抬头算起,半年内写出来,一年内发表了。”
一进了农历的二月,我就开始动手。要是白天写,我就能坐在圆通寺我妈的炕头上写,在我妈那里写,我最能静下心来,最出数儿了。可是那些日局里面又要让干警们学习马列,还要求做笔记。
白天我只好是在单位学习。还用我的方法,展开摊子,用毛笔在稿纸的背面抄马列。
我只能是下班后在家里写小说了。我不好意思说是写小说,我跟四女儿说是单位让写个案倒,如果写好了,说不定能收编进书里。我就让丁丁到大屋跟她妈去睡,我在小屋偷偷地写了起来。
动手前,我就想到了二姐的话,写生活,写自己,写真事。我决定,写写我敬爱的慈法师父。
我从我九岁那年,我们家由北街的草帽巷往大西街的圆通寺搬家写起,起先,寺院里的慈法老和尚讨厌我们,不理我们。可我却是对他很感兴趣,也对这个寺院的大雄宝殿和佛堂感兴趣,对佛堂里的东西两壁画着的鬼画更感兴趣,我顾不得我妈对我的限制和要“打断你的狗腿”的威胁,想着法子与他接近,终于乘着一次“送房钱”的机会,进了他的家,跟他说,“善爷爷。刚才我妈把钱给给我,让我把我们家的房钱给给您,让您再给给佛爷会。” 当时他正跟一个白胡子老头下围棋,那个老头,听我这么说,哈哈大笑。
再从那以后,我们慢慢地熟悉起来。
我就回忆就写,就写就回忆,一路写下去,写到了八年后的1966年……写到伤心的地方,我泪眼模糊得写不下去了,只好是停下来,睡觉。第二天晚上再写,可仍然是伤心得写不下去。只好再放下笔。而终于在就流泪就继续写的时候,控制不住自己,趴在写字台上,放声痛哭起来。惊醒了在另一个屋睡觉的四女儿,过来问我犯了什么病。
当时我对中篇呀短篇呀什么的没概念,用了二十多天的时间,信马由缰地写了两万三千多字。送给了我们大同的《云冈》杂志社。编辑部的老师看后说:“行,能用。但作为中篇你有点短,作为短篇又有些长。再说我们杂志不登中篇。你把它删成8000字就能用。”
我一听,挺高兴,给发就行,发了我打赌就赢了。于是我就听了人家的,删。用了三个晚上,删成人家要求的数儿。
编辑老师还说,“佛的孤独”这个题名不好,好像是在讲经说佛,但你的这篇小说主要是写你跟和尚,那就把篇名改成《我与善缘和尚》。
在我删改完交给他们的半年后,我的这个《我与善缘和尚》就印成铅字了。登在了《云冈》的1987年第1期上。
打赌我赢了,老昝你请客。
6 灰灰
丁丁喜欢猫,我们在东风里住的时候,她整天站在窗户前,说是“看猫咪”。只要是真的看到哪家的小房顶上有猫路过,或者是卧着,她就高兴地“猫咪猫咪” 喊叫。
姥姥腰扭着了,得在床上静躺,不能看哄丁丁。正好麗丽到圆通寺看望姑姑,知道了这个情况,就说表哥我给去,又能伺候姨娘,又能看丁丁。丽丽当时在城边儿的新添堡村当知青插队生,好请假。
丽丽在东风里伺候了丁丁姥姥二十多天,姥姥在丽丽的伺候下,腰疼好了。
丽丽跟我说,丁丁真喜欢猫,那我跟村人给要一只去。我说,甭了,咱们住在二层,家里不方便养猫。
在丁丁三岁时,我们搬到了花园里二号楼一单元一号住。这是一层,能养猫了。就让丽丽给要回一只小的黄狸猫。丽丽说,这是只母的,以后能给丁丁生好多小猫。
丁丁叫黄狸猫叫狸虎,她喜欢得狸虎不得了,成天抱着它,夜里睡觉还要搂着它。到圆通寺的时候,她还要抱着它。奶奶叫它虎虎,丁丁说,不叫虎虎,叫狸虎。
狸虎长大了,成天招引着别的猫来家,一两只的话,在就叫它们在吧。可常常是一来七八只,喊也喊不走,气得姥姥拿墩布赶,丁丁哭着不让赶。
丽丽说它是母猫,可来家两年多,丁丁已经上学前班了,不见它肚里怀娃子。
星期六,丁丁二舅来家说第二天要到东门外的文瀛湖去钓鱼,他的三个女儿,大英虎二英虎三英虎也要跟去玩儿。丁丁听说了,也要跟。大英虎已经是初中生了,有她看护妹妹们,大人放心。我们就同意了,让二舅把丁丁带走了。
丁丁不在家了,姥姥也说到二女家走蹿走蹿,就让车接走了。
就是在那个星期天的上午,狸虎生猫娃子了。
五只小猫娃都不像是它们的妈妈那种黄狸猫,各是各的样。
丁丁给五只小猫娃取的名字是:黄黄、白脖、国画、熊猫、灰灰。
丁丁整天抱着猫玩儿耍,搂着猫睡觉,她的身上起了猫癣。但当时只知道是癣,不知道是猫给传染的。
那癣一圈儿一圈儿的,一分钱的钢镚儿那么大小。起初只在臉上有,后来全身都有。起初脸上只是一两个,后来满脸都是。学校怕传染别的小朋友,不让她上学了,让她看好病再来。
我领她到我们机关门诊部,也没看好。她妈又领她到了大同地区医院,也看不好。不仅是看不好,还都也不知道她这得的是什么癣。
一个多月过去了,丁丁痒痒得难受,可又不让抓挠。有大夫建议说上北京吧,估计大同看不好。
我妈说,要不领孩子到三医院去试试,不行再到北京。到了三医院皮肤科,大夫问说,你家是不是养着猫?我们说不仅是养着猫儿,而且是养着六只猫。大夫说,是不是她常抱猫?我说,她天天是白天抱着猫,睡觉也搂着猫。大夫说,她这是猫癣。我们说,我们家的另三个人也是常常抱猫,搂猫儿睡,可谁也没得了这种病。大夫说丁丁属于过敏性的体质,以后也只能是与猫隔离,她才能完全地康复。
大夫给开了一种三医院自制的外用药水,一抹,见效了,第二天不痒痒了,一个星期后,癣的颜色由原来的粉红色变浅了,一个月后彻底好了,能去学校了。
在这一个月当中,我们坚决地要求丁丁不抱猫,不搂猫。
在这一个月的当中,我们还做出个决定,把猫送人。丁丁想起身上的那种难受的痒痒,就害怕。她同意了。
留下灰灰没人要,嫌它一身灰皮,不好看。因为它的不好看,灰灰于是就这么地在这个家里留了下来。
妈妈一下子也没有了,另四个兄弟姐妹也一下子没有了。灰灰很孤单,整天“喵喵”地叫着,很可怜。丁丁说,我不抱你,你看我我也不抱你,谁叫你让我得猫癣了?灰灰看着小主人骂它,脸上有种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的神情。
最初我们怕丁丁还抱灰灰,不让灰灰到丁丁那个屋,丁丁一跟学校回来,我们就把灰灰关在我们的屋里,把门关住。
楼房的门很严实,而且是只有从外推或者是从里拉,才能把门打开。我们心想着把门关紧了,灰灰自己是出不来。谁能想到,一会儿,听到丁丁喊说“出去出去”,原来是灰灰又进了丁丁屋。最先我们以为是谁进大屋,它乘机溜了出来,在我们到饭厅吃饭的时候,就又把它关进了大屋里面。可是不一会儿,它又出来了。这就奇怪了,四个人都在这里,它是怎么出来的?我又把它捉住,抱进了大屋。我把门推紧,也留在屋里观察它。
灰灰先是退着退着,退到距离门有一米多远的地方,然后一下子跃起,向门扑去。门扇遭到它的扑撞,又遭到门框的反弹,弹出了一点点。灰灰它再侧着身子,蹭蹭地用两只爪爪抠门扇的边沿,几下就把门抠出一道大的缝儿,把前腿伸进缝,把门扳开。
唉呀呀,真聪明。
我把她们几个都叫进来,看灰灰的表演。一家人都为灰灰的精彩表演而拍手,灰灰让拍手声吓了一跳,钻进床下,不一会儿又露出头观察,看看刚才人们拍手是发生了什么事。
没过两天,它给闯了大祸,是它自己从二楼的外面窗台上摔了下来。
我曾经见到它从我们家的厨房外接部分的顶子上,跳上二楼的外窗台。它那是去找它的同胞黄黄,当时黄黄就在屋里的窗台上卧着。
我分析,这次它一定是又看见了黄黄,可它没有跳得准确,给从窗台上摔了下来。可它正巧是给摔在了小院里的一盆仙人掌上。
我在屋里听到惨叫声,跑出去,一看是灰灰在小院儿地上,动也不动,躺着。我以为它死了,往起抱它,可我就像是在抱一个仙人掌。原来是它的身上扎满了仙人掌的硬剌。
我把它放在椅子上。四女儿打着手电,我跟丁丁拨开它身上的毛,一根一根地寻找着,往出拔它身上的硬剌。单是一侧就大大小小找出有二十多根。但它不让我们给它翻身,一翻身就大声地惨叫。
它能呼吸,肚子一鼓一鼓地出着气。丁丁叫一声灰灰,它微弱地“呜”一声,算是回答。再叫,就不答应了。
它不让我们再给它挪地方了,就在椅子上侧身躺着。丁丁给它喂水,它努力地抬起头喝了半碗,但仍然是不让我们再动它。
半夜我醒来,它还在椅子上,没有挪窝儿。
岳母说,它的腰断了。
我到劳委技校叫来二哥。二哥说管它,死马当活马医吧。给它打了一个封闭针,先让它止住疼痛。后来又给它打了一个什么针,我不记得了。趁它打了针不疼痛时,我们赶快给它的另一侧身,寻找硬剌,都拔了出来。拔出硬剌的地方,有血水往出流。二哥又给它的身上抹了药水。
灰灰命大,没死。但是,不会走路了,两条后腿不能动。只能是靠两条前腿拉拽着身子,爬行着,一点点向前移动。
眼看着是一个严重残疾的小猫,它的身边得时时有个人,来专门伺候它才行。我妈说,你给妈抱来哇,尔娃也是个命呢。我就用提兜,把它兜到了圆通寺。
灰灰自己上不了炕,多会儿想上也得我妈往上抱它。它在地上抬起头,喵呜喵呜叫,意思是想上炕呀。想下地也是,看看地,看看我妈,喵呜喵呜叫。
我妈在地上给灰灰铺个棉垫,旁边是它送屎尿的沙箥箕。
中午我坐在炕上,吃饭,灰灰一下一下地,慢慢慢慢地爬到了我的腿上,我怕把它弄疼,不敢动它,它爬爬爬,跌进了我的两腿中间的窝窝处,我仍然是不敢动,又等了一阵,它才又慢慢地调整着身子,卧好了。我好感动,嚼了炒鸡蛋喂它。
我妈说尔娃可懂事了,那天夜里尔娃想下地,怕刮吵我,自己往地下跌,“哇”地大叫一声,把我吵醒了。我一看,是睡觉前我忘记了给它往炕上端送屎尿的沙箥箕了。
有些日,灰灰消化不好,拉肚子。我就让四女儿给开了好多干酵母。我妈稍嚼嚼后,用手指抿着喂给它。以后,灰灰一觉出胃不舒服,就自己爬到后炕,把纸袋儿咬破,自己嚼着吃干酵母片。
那次我问我妈说,它那是吃啥呢?嚼得圪嘣嘣的。我妈说,就是四子上次给它拿的猫药。
我妈叫不来干酵母片,叫猫药。有意思。
我把这话说给四女儿,她听了也觉得有意思。
那以后我们把干酵母就叫猫药,要是谁消化不好,就说,吃点猫药哇。直到现在也是这么个叫法。
灰灰常常是整上午地在炭仓那儿守着,眼睛盯着一处地方動也不动。我妈说它,看你那哈货还想逮个耗子?
厕所房顶上有个黑大猫,看见灰灰,它不知道怎么就知道灰灰是个拐猫,打不过它,就跳下炭垛,又跳下地,来攻击灰灰。灰灰受了惊吓,可又一下子跑不了,拼命地呼叫。正好我妈在院,大声地冲着那个黑猫喝喊,它这才跳上炭垛又蹿上了房顶,逃跑了。
那个大黑猫一直在瞅着机会,要来欺负灰灰。那个大黑猫它根本没想到,我妈饲养的四只母鸡,会保护灰灰。母鸡们只要是听到灰灰的救命呼叫声,就会一齐冲了过来。扑向大黑猫,鹐它。这样的场面,我亲眼看到过两次。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可是,悲惨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后来当灰灰又在守护炭仓,想抓个老鼠时,躲在炭垛上的大黑猫,观察一阵后,发现这家的老主人没在院里,母鸡们也没在院里,它就猛地一下跳了下来,扑向灰灰。灰灰自然是没有半点反抗的能力,想转身往家爬,可也爬不快。我妈在屋里听到灰灰惊慌的呼叫声,大声“打打”地喊喝着,赶紧往出跑。母鸡们也往过跑,但是他们出的迟了,灰灰的右后腿让大黑猫给扯下两寸长的一块皮,流着血。
我进家时,我妈正给灰灰抹紫药水,灰灰冲着我低声地“喵呜,喵呜”叫。
我一下子气愤了,拔出腰间五四枪,“哗啦”地把子弹顶上膛,冲出院想找大黑猫算账,想一枪把它打死。
我妈追了出来:“招娃子你闯鬼呀,野子子打着人呀。”
在我妈的提醒下,我这才冷静了下来,把枪别在了套里。
那以后,凡是灰灰守在炭仓时,我妈就在旁边守着灰灰。我妈回家时,也把灰灰抱回家,不让它单独地在院里。
再后来,我妈给用碗扣在扣着的酒盅上,酒盅边沿下再放了一点吃的,她用这种方法逮老鼠,给灰灰吃。
可是,因为灰灰后腿的伤口太大,一直没有好彻底。这只可怜的残疾猫,终于不行了,身体发烧。我把二哥又叫来了,给打退烧针,可还是退不下去。
它好几天不想吃东西了,就连我妈给它捉了老鼠,它也不想看了,趴在棉垫上,动也不动,只能是从身体的一起一伏,看出它还活着。
第二天的早晨,我急急地从家里返到圆通寺。一进门,看我妈。我妈说,死了。又说,尔娃爬爬擦擦地跟了我两年,尔娃……我妈流泪了。
我埋了灰灰回到圆通寺,我妈跟我说,你到厕所去看看,看看粪池里有啥。我不明白我妈是什么意思,看我妈。我妈说,尔娃灰灰死了,咋还能叫它活?
我跑到厕所看,看到那只大黑猫的尸首,在粪池里泡着。
我问说:“妈,您咋就把那个坏家伙给弄死了?”
我妈没说是咋弄死的,只是说:“咋还能叫它活?”
我看见我妈的眼里闪着那种凶凶的光。
7 宣教科
贵锁是部队下来的正营职干部,也没说在我们刑警队任什么职务,刘队长让他跟着我们侦破组搞案子。他的字写得很快,很流利,正适合做询问笔录。
糖厂案子我们带回个小后生,长得就像是电影里的娄阿鼠,小眼睛偷偷地看人,看了这个看那个。你一看他,他赶快把头捩一边儿。他平素就有小偷小摸行为,正好案发的第二天,他又偷了一饭盒白糖,出车间时让扣住了。他不是我的怀疑对象,可他有利用的价值,我就把他带回了队里询问,让贵锁做笔录。
贵锁问说,老实讲吧,你偷了几回?
娄阿鼠说,老实讲,就给您偷了两回。
贵锁说,啊!你给我偷了两回?
娄阿鼠说,不是不是,给您偷了三那个四回。
贵锁大声说,你怎么是给我偷了?我认也认不得你,什么时候让你偷了?
娄阿鼠说,我真的是,给您偷了四回,要不,就是,五回,对了,想起了,我就是给您偷了五回。
贵锁一拍桌子,说,还搅!
我们在旁边哈哈地大笑。贵锁转身跟我们说,你们看看,你们看看。我们笑得更厉害了。
“给您”,是“跟您说”的意思。
贵锁是晋南的人,听不懂雁北乡下人的话,气得脸也红了。
贵锁爱人老张在粮食局下面的供应站上班儿,他问我好吃莜面不好吃,我说雁北人没有不好吃莜面的。他说,那你找老张去买上一袋。
一袋五十斤,我们家留一半,给我妈提了一半。我妈高兴地说,啊呀,年长了没吃莜面了,我记得俺娃最好吃压饸饹。我说,记得呢,小时候放学一进门,饭没熟的话,我就跟笼里够出冷饸饹,撕开,倒点酱油醋麻油调一碗,真香。我妈说,俺娃记性好,小小儿时候的事也记得。
为了感谢贵锁,大年我专门去他家拜年,给他孩子一人五块压岁钱。
后来他不在我们刑警队了,当了局党委秘书。
我女儿丁丁的作文在班里老也是受到表扬,老王跟我说,这保险跟你的指导有关系,我二女的作文不行,你也给她指拨指拨。二虎也说过这样的话,让指导他姣姣写作文。四女儿说,那你干脆给朋友的孩子们办个作文班吧。我就让孩子们在每个星期日的上午,来我家写作文,当堂交稿,现场讲评。有人给传出去了,说曹乃谦办了个小作家班儿。
在二姐的“写生活、写自己、写真事”的启发下,我也要求孩子们这样做。
王憬莅是老王的二女。她的作文里写了一件事,说她的语文老师在课堂上把她的“莅”念错了,念成“位”。下面的同学大声说,错了错了老师错了,那个字不念“位”念“立”。老师气得骂憬莅:“回家改名字去!这是啥家长,成心是叫人往错认。”莅莅吓得回家让爸爸给改名字。
她的这件事写得很有意思,我给这篇作文打了90分。
班儿里的学生里,我最看好杨凌雁,她不仅是长出了灵气,作文也写得好,我预言她以后是个文学才女。
贵锁打电话把我约到他的党委秘书办说,小曹你能写会画的,听说以前还在矿务局文工团待过,你是个文人,应该是坐办公室的。可你现在整天东跑西跑地搞案子,哪有时间发挥你的特长。
当时我正好是在写我的《第二者》,可那些日子案件真的是忙,抽不出完整的时间,也静不下心来写。我说没办法,搞案子是我的工作。
他说政治部想让你去,你想不想去。我想了想,说只要是不让我写政工材料,就去。他说,那好了。
在我站起正要走的时候,他突然问我,小曹你是哪年入的党?
我说我哪年也没入过党。他啊了一声说,怎么,你还没解决组织问题?
我说我可想解决呢,可就是解决不了。
他说你入党申请是哪年递上的。
我说,最早是1974年,后来又写了好多份儿,都递上去了,都没音。
他说,呀呀呀,都十二年了,地方呀,在这方面不如部队。
我说,后来我也就没了这个想法了,好好儿破我的案就行了
最后他说,行了小曹,我知道了。
过了些日,慧敏敲我们刑警队的门,喊小曹兒,有人找。我出了楼道,见就她自己,我问谁找我。她笑着扒我耳朵悄悄说,有好消息。然后鬼毛溜眼地看看左右,说,局长问我说,是不是你们处小曹的组织问题还没解决。我说,这算啥好消息。她说,天机不可泄露,你甭跟人说。然后起开了。
又过了两个月后的1986年4月,二处党支部组织委员叫我,给了我一张表,让填,我一看,是张党员登记表。
他嘴张得就好像是油砵儿,圪腻腻地对我笑。
我没笑。看着这张表儿,我想哭。
见我没笑,也没表现出兴奋的高兴样子。他收住了笑眉眼说,预备期是一年,这一年当中你不犯大错误的话,才算是正式了。
我没吱声。
我的这个事,我一直没跟我妈说过,我怕我妈又瞎骂,甚至会说,不稀罕它,把那个表撕了,剟在他脸上。
但我的这个事,我在心里跟我爹说了。我说,爹,我入党了。但有一点要告诉您的是,我肯定不是通过不光彩的方法来入的党,我既没跑,也没送。我要那样的话,我知道您一定不会原谅我,我要那样的话,我自己羞也会羞死。
1987年过完春节,局里开大会,宣布我是政治处宣传教育科的科长。贵锁是分管宣传教育科的副处长。
我下面有两个小年轻,白文涛管宣传,李波管教育。
这下我可有时间写小说了。
老昝,你还想跟我打赌吗?
我到了圆通寺,跟我妈说,您明天中午别给我准备饭了,明儿中午我还请您到我办公室去吃。我妈说俺娃明儿又值班?我说不是值班,是我换了新的办公室,明天是礼拜日,我请您去参观参观。
每个星期日的上午,我都在家开洗衣机。我又说妈,您把盖物的护里拆下来,明天上午我洗完给您拿过来。
第二天我在家洗完了衣服,给我妈把洗完又甩干的护里拿过圆通寺,担在院的绳子上,就领着我妈步行到了我们公安局。
我先把我妈送上了我们宣传教育科。我说妈,这是我的桌子,您坐哇。我妈没坐,她趴在窗台上看看街外说,妈又看见花园的东湖了,妈上次来过你这个屋。我说不是,那个我领您来的是楼下的这个屋,现在咱们是又多上了一层,在那个屋的楼上。
我妈说,当时那个屋好多桌子,这个屋就三个,看这宽敞的,你看,还有床。
打饭时,我跟食堂借了一只碗,吃完饭我到食堂送碗回来,进屋不见我妈了,我以为她是到了厕所。尽管是星期日,可每个部门都有值班的,她认不得字,别是进了男厕所。我赶快先进了男厕所看,没有。我就站在走廊等,怕她出了厕所认不得我的办公室。等了好长时间,不见她出来,我就走到女厕所门口“妈妈”地喊,里面没人答应,我进去看,我妈没在里面。哪儿去了?回家了?咋不跟我说一声就回家了。下楼问门卫,说没见你妈出去。我们进来的时候跟他打了声招呼,他知道老人是我妈。
这就奇怪了,我赶快又返上我们科,这下看见了,看见床前我妈的鞋了,她在床上睡着了。床在大卷柜后缩着,进门不专门看,不会看见有床。
她睡着了,就别往醒叫了,我想起楼下工矿科我的卷柜还有东西没拿上来,我还拿着工矿科的门钥匙。我就下了楼,等我把东西整理好抱上来,这下我妈可真的是不在了。她一定是醒来不见我,就自己回家了。
管她,走不丢,那年我妈自己坐着火车到太原,还一点也没绕路地找到了医院,她肯定不会有事。再说,那个白领导退休了,不会在大门拦住您,问为啥又来公安局吃我们的食堂。
可当我把抱上来的东西放好,一转身,我妈进来了,说妈刚才给睡了一觉,妈一吃了晌饭就想跌倒头睡一觉,妈睡醒来一看俺娃不在了,心想着俺娃一准是尿去了,妈也就去洋茅厕尿了泡。
我不由地失笑起来。想起一个词:时空错落。
我妈说,刚才还梦见你姥姥了,我跟你姥爺在西洼种瓜,你姥姥给送来饭,提着黑瓷饭罐。我说妈,以后我就不再搞侦破案件的工作了。
我妈说不做破案的事,那你就不用跟坏人打交道了,妈就放心了。我妈问那你以后做啥工作呀?我说是机关工作,以后我就每天能保证跟您吃午饭了。
市里组织全市机关歌咏比赛,所有县团单位必须组织一个歌咏队参赛,每个队必须演唱五首歌曲,而且其中必须有一首是自己单位作词作曲的创作歌曲。
时间还挺紧,二十天后就要在市体育馆比赛。
贵锁领着小白小李,负责组织人员,我给创作歌曲。
一个星期,我作词作曲的《公安战士进行曲》编写出来了。一个星期后,贵锁和小白小李把百人合唱队也组织起来了。是跟四个分局还有交警队抽上来的,四十个女的六十个男的。
这个百人合唱团,女的一个比一个漂亮,男的一个比一个英俊。
我最喜欢南郊分局的陈彩霞,小姑娘人长得精神,性格泼辣,说话巴巴的,有点晴雯那种嘴不饶人。她的嗓音纯正还甜美,唱“一条大河波浪宽”那段,我让她领唱。
我们市公安局这次参赛的结果是,获得了组织、演唱、服装等等的几乎是全部的优秀奖。
所有的创作歌曲评比,也是不分等级,只评优秀奖。在参赛的二十几个单位的二十几首创作歌曲里,只评出了三个优秀奖,其中有“曹乃谦作词作曲”的《公安战士进行曲》。
后来,我的这首创作歌曲还被刊印在了《大同交通》报纸上,说是“供广大爱好者传唱”。
我在宣教科里,真正的算起来,也就是待了一年。1987年的春天,到1988年春天。
1988年过完农历的二月二,市局领导又给我布置了新的任务,让编写《大同公安史》。
从此,我就脱离开了宣教科的琐碎工作。
8 公安史
1988年正月,贵锁把我叫到办公室说,乃谦,你另有任务,刘局长点名叫你参加编写《大同市公安史》,具体的情况你去找刘局长。
当时我们的局长叫张升东,刘局长是常务副局长,二把手。
我问,几个人写公安史。他说两个人,还有一个是周新和。
我说,哇,巧了,周新和,那是我同班的同学,大同一中高中的。
贵锁说,你看,全公安局就挑出你们两个,还正好又是同班同学,看来大同一中是出精英的地方。
我说,我可算不了什么精英,最多是个山中没猴子,松鼠称大王。说完,我有点后悔,心想,抖文总是不好。
贵锁笑,说你找刘局长去吧。
我叫了老周,找刘局长。刘局长说,市里成立了大同市史志办,要求各局都相应成立,咱们局是你们两人。
我们两个相互看看,笑。
我真也是觉得好笑。1965年我们考到了一个班,一步一步的脚印走到现在,这又成了一个办公室的了。我认为,这不是精英不精英的问题,这是缘分。
刘局长说,听说你们是同班同学?到底也是大同一中的学子厉害。一定完成任务啊。我和老周同时点头。刘局长说,乃谦,你的那篇写和尚的小说我看了,好,感人,还深刻,里面虽然是什么批评的话也没说,可叫人看过后,就觉得是批评了什么。《人民日报》编辑对你的那个评论也好,娓娓道来。
刘局长说的“娓娓道来”,是《人民日报》副刊部主任吴晔看了我的《我与善缘和尚》后的评论,他说:“至浓而淡,浓情寓于琐细,佛道人道?且娓娓说去,不管归处自有归处。”
刘局长说,那是处女作吧?老周说,是乃谦写的头一篇小说。刘局长说,头一篇小说就受到了《人民日报》的主编的好评,乃谦你厉害呀。
我说吴晔不是主编,是《人民日报》副刊部的主任。刘局长说,那也了不得。老周说,乃谦我还没见过这个评论呢。我说,等我给你看,在《云冈》第3期上呢。
刘局长说,乃谦你编写的《公安战士进行曲》获得了市里的奖励,咱们这个公安史,也得要获奖呀。
我说没问题,一定。我举了下拳头说,保证。
老周说,尽力。
刘局长笑着说,你们两人一个内向一个是……他没有想起个准确的词,最后说,“活泼”。
我们笑。
刘局长说,办公室也给你们腾出来了,需要什么跟我打招呼,我给批。具体的详细的是怎么个事,明天上午九点,你们到市委史志办,王市长给你们开会,他是常务副市长,这个事他亲自抓,而且是一抓到底。
我和老周说好了,第二天各走各的,九点准时到市史志办。老周先到的,给领了几份资料。
看资料知道,要求的写作时间是,三年内完成。史志时间下限是,1985年前,上限没有,越前越好,有多前写多前。但必须是,有多少说多少,务求真实,有啥说啥,以史料为准,不得虚构。
市里的史志办说全国数武汉这个工作做得好,已经是走到前头。我们就跟刘局长提出到武汉公安局取取经,学习学习。他同意说去吧,早去早回,早动手早完成。
两个老同学,还是关系要好的老同学,要一起出差,去登黄鹤楼。我高兴得睡不着,问老周,他说也是。
我跟我妈说,我到武汉去呀,单位让我出差呢。我妈说,去那儿做啥呢?我说,单位让我写公安史,先让我们去武汉取取经。我妈说,听死鬼师父说过这个地方,尽是寺院。她突然想起说,你们取啥经?
当时忠义表弟正在我家,来看姑姑了。听我妈这么说,我们先是都愣住了,后来是忠义明白姑姑说的是啥了。
忠义说,姑姑,您说的那是五台,五台就在山西,人家武汉离这儿可远呢。我想起我妈去过太原,就说,比去太原再远好几个去太原。
我妈还不明白,说,那当警察的去那儿取啥经?
我笑了,说,妈,不是您说的那个取经,人家是那个取,那个经。我也说不清了,笑。
玉玉也笑,忠义也笑,一家人笑。
忠义说,越说越糊涂,快甭跟姑姑说了。
见人们笑她,我妈说,我不懂唉,我不问啦。最后是玉玉给姨姨说清了,我妈这才点头,说,我当是和尚念的经呢,招娃子,那咋不叫别人去?
忠义说,姑姑您当那好写呢,那可不是捉一个人就能写,那可是得有写作功底的人才能写。
我妈说,我早就说过,我那娃娃到了那天津北京也是那好好里头的那好好,这又到武汉去取经去呀。
一家人又都笑。
1988年3月10日,我和老周乘坐火车出发,22日,返回大同。
在武汉我给四女儿买了一双皮鞋,老周也给爱人小张买了。里面是黑色的毛皮,像是狗皮。
在北京,我给我妈买了一块高级表,瑞士梅花。
在天桥逛旧货市场时,原想着是买副云子围棋,没想到一下子发现了这块梅花表,标价120元。服务员说,上海的价瑞士的表,我问为什么这么便宜,他说,旧货嘛,他说也不太老,1953年的。我听听,声音是钢钢的,也不知道准不准,没敢买。回了北京市公安局招待所,越想越后悔,给我妈买!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赶到了那里,九点才开门,跑去一看,在!
我原想着是给妈买点吃的,不买东西。这下好了,给我妈一块表。
我为我这个决定而激动,好几回在心里夸赞自个儿,这次可办了个漂亮事。
一出市场门,碰到了常吃肉和杏花,这两位是我的小学同班同学。
“啊!你?离了?”我悄悄问常吃肉。
“不是,是我出差。领着杏花出来玩儿。”
“好,好。”
他跟我说,她有她的初一,我就有我的十五。我当然知道他的“她有她的初一”是什么意思。他是说,如果光有初一没有十五,就不平衡。
我说,这下,平衡了。
他让我代问曹大妈好,他说,如果不是老人劝我,那些日我真的是想不开了,非要把她那个王八蛋姐夫拿刀捅了不可,要是那样的话,哪有我们今日的幸福。他把杏花的肩膀搂得更紧了。
我照他的话说,有初一,就该有十五。
分手时,杏花说,老曹再见。她也叫我老曹。
我跟她握了握手。
刚才杏花脸没红,可这下脸红得真厉害。像桃花。
回家,把表掏出来,放在我妈手心,妈,给您的。
我设计了好多方案,看看咋能叫我妈接受这块表。方案一,方案二,方案三。没想到,我妈说,你给妈买的,妈戴,叫你死鬼爹看看。我妈说这话,有点快哭的样子。
我妈以前可不是动不动就扁起嘴要哭的样子,她是变性格了。老了?
玉玉说,姨姨我教您认表,我妈说用不着教,我认得马蹄表就能认得这个表。玉玉叫我妈认现在是几点,我妈抬起手腕看看说,看不着唉,眼花得看不着唉。玉玉给够老花镜,我妈说,甭够了,我也不看它,我戴着它就顶是戴着个镯子就行了。戴到单位让他们看看,我儿子出差给他妈买的,英格。
玉玉说,不是英格,是梅花。
我妈说,管他,反正是进口好表。
以前,我没有专门看过文学杂志。写史志的这当中,我开始买《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人民文学》,想知道一下国内高手们的水平。看后,心里有数了。觉得差不多,接近,各有各的好。但这是当时的个人认识和看法。这个认识和看法,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跟四女儿也没说,我只是在心里更自信了。
老周在七月时,回了他的法制调研办公室,他那里接受了新的任务。
刘局长问我需要人再给你派一个,我说,不要,我喜欢独立思考。他说要的话,你跟我打招呼。我怕他真的给派,我又明确说,不要了。
从那以后,我一个人一个办公室,一直工作了两年半。
刚写史志时,我妈问过你的新家,还是那一层?我知道我妈是想来“视察”了。
我每换了新的工作地点,我妈就想视察视察,她想随时都能想象出她的儿子这个时候是在哪里,在干什么。这样她的心就踏实,就放心。
我说还在那一层,换了屋子了。这些时忙,资料堆得乱哄哄的,等清利了,我叫您再參观参观。
老周走了,屋子就我一个人了,资料也查看得差不多了,都还回了档案室,我就把我妈请来了。这次的办公室看不见大街了,但能看见公安局后院,能看见我打饭。
我说,妈,您想在这儿住也行,我每天给您去打饭。
我妈说,那能使得上?人家这是机关。我说没事,这个办公室就我一个人,您在我跟前坐着,我就能写出好的东西来。
用了两年时间,我把公安史写完了,受到市史志办的表彰。当时还有一半的单位还没有写完,还在继续写。而且是好多的人在那里忙着,他们的史志办最少的也是三个人,还有的是七八个的。
大同市公安局的史志办,只有曹乃谦一个人。
市委史志办见我正篇写完了,又给市公安局史志办下了新的任务,又让写《大同帮派篇》,算是正篇的副篇。于是,我就又接受了这个任务。
后来又用了一年时间,写《大同一贯道》《大同九宫道》 《大同同志会》《大同三青团》《大同反动会道门》《大同土匪》。
有人提醒我说,你就在这里写写写,能写出个啥出息。你不看看人家们,在这三年里,一个一个的,都当了官了。
我说我不好当官,好写作。
让我最感到高兴的是,没有像白领导那样的长官瞎指挥我,使我能够充分地发挥自己的爱好来为单位做工作做成绩。
还有一个最主要的是,我在这里做工作做成绩的同时,自己充分地得到了一种享受,那就是,自由。
天马行空,独往独来,逍遥自在。
9 知遇汪老
我的第二篇小说《小嘧嘧》又在《云冈》上刊登了。我给昝贵送去一本,当时他在单位,他翻看着杂志说,行啊招人,祝贺祝贺。中午在他家喝啤酒时,他说你这是不是跟《云冈》杂志的编辑熟悉。听他这话音,是怀疑我走了门子。我一生中最痛恨的就是托关系走门子,就是因为不愿托关系走门子,我写申请后的第十二个年头才入了党。他这居然怀疑我这。我说,老昝你这是啥意思?他说没啥意思。我说没啥意思你刚才说那话是啥意思。他说招人你甭急,我是说《云冈》是本地办的小杂志,你有本事在《北京文学》来一篇。我说来就来。他说,你能在《北京文学》来一篇,这才算你有本事。
他这还是对我有点怀疑,意思是说,《北京文学》杂志社你肯定拉不上关系,那要是能发了,那才算你真的本事。我说,老昝你等着。
我的第三篇小说《温家窑风景五题》写好后,可我不知道《北京文学》杂志社的地址,我就到《云冈》编辑部打听,他们告诉我,说北京作协和《北京文学》举办文学创作函授班面向全国招学员,这就要来大同组织笔会进行面授。他们让我赶快报个名,就能参加这次的笔会。
哇!居然有这么巧的事。
事先没约会,你正想找她,她就要来。缘分,缘分。
我赶快寄资料,报了名。
是《北京文学》编辑季恩寿老师给我回的信,他特别地提醒了我在大同面授学员的时间。他知道我是在大同公安局的刑警队工作,怕我到时出了差,那就误了。他还告诉我说这次笔会由副主编李陀带队,并将邀请汪曾祺老先生到会作指导。
哇!太是个好消息了。
1988年的四月二十日,汪老他们来了,就住在大同市政府招待所,创作笔会也在那里举行,离我们单位不远,我可以抽空儿来听课。
知道他们来了,我在头天晚上把早已经写好的第三篇小说《温家窑风景五题》给了季老师。在这之前,我让一家省级刊物的编辑看过这篇稿子,得到了“清爽宜人”的评价,但说内容有些涉嫌自由化。因为这,我把握不准该不该让汪老他们看,就让季老师给把关决定。第二天上午我一进会场,季老师就笑笑的跟我打招呼,告诉我说:“乃谦,汪老要见你。他非常喜欢你的这篇小说。”
我不会讲普通话,说的是带有应县腔的大同话,但汪老完全能听懂我的这种话。就连我不注意时说了我们的方言,他也能完全听得懂。还解释给李陀老师他们听。我在汪老跟前,一点也不紧张,就像他是我家乡的人,是我的父老乡亲,我老早就认识他似的。汪老赠送了我一本他的创作谈《晚翠文谈》,他还当面签了字“曹乃谦同志惠存 汪曾祺 一九八八年四月 大同”。我要给他钱,他说啥也不要。
汪老问我,像《温家窑风景》这样的题材你还有没。我说有,有好多好多。他说那你继续写,以后出一本书,让李陀给找出版社,我给你写序。
那几天创作班还到了云冈到了恒山,在逛大同九龙壁时,人们都邀请汪老单独拍照,我也想拍,可不敢上前,只是站在旁边看。汪老却主动招呼我,来,小伙子。我真高兴。那是汪老来大同几天,我唯一的一张跟汪老的合影。可后来人们说我穿着警服,挎着黄挎包,傻蛋一个。我说我是工作时间偷着来参加笔会的,所以穿着警服。
老王也想见见汪老,就在创作班就要结束的头天晚饭后,我专门领着老王去了招待所。他们正在会议室,在大桌上铺了画毡铺了宣纸,请汪老写毛笔字。好多人都围着看,我和老王也围上去。汪老写的是“大哉云冈佛 奇绝悬空寺 大同风水好 创作多佳士”。大同文联主席应化雨说,我给我们文联收藏了。又有别的人尽提出让写,汪老都满足了他们的请求。
老王悄悄跟我说,你也求一幅吧,珍贵着呢。我说我不敢。当时我真的是也想要,可我真的是不敢。季老师看见我,把我悄悄拉到一旁说,李陀和汪老都说,这次来大同发现了曹乃谦,不虚此行。
在汪老建议下,小说的题名改成了《到黑夜想你没办法》。这是小说里的人物锅扣大爷唱的麻烦调:“白天想你墙头上爬,到黑夜想你没办法。”
这篇小说发在了《北京文学》1988年的第6期上,汪老写了专评《读“到黑夜想你没办法”》在同期发表。
这得感谢老昝,我说这次我又赢了,可我这次请客。
因为有汪老的鼎力推荐,我的这篇小说引起了海内外文学界的关注。《小说选刊》和台湾的《联合晚报》、香港的《博益月刊》相继转载,还被收编进《人民文学一九八八年短篇小说选》(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八年全国短篇小说佳作集》(上海文艺出版社)、《中国小说一九八八》(香港三联书店)、《八十年代中国大陆小说选》(台湾洪范书店)等十多种文学集里。同时也引起了各种文学刊物的关注,都找上门跟我约稿。
1989年五月,我要到郑州出差,打听好车次,算好时间,我能在北京待七个小时。我决定去汪老家拜访。
那时还没有出租车,下了火车得乘坐公共汽车。我跟售票员说,到了蒲黄榆站麻烦你喊我一声。可我等了一站不喊我,等一站不喊我。我在又要停车时,我挤过去问她,蒲黄榆快到呀不着呢?她说,早过了早过了。一听早过了,我赶快就下车。下了车就赶快往回返。返到了下一站,抬头看看站牌,不是蒲黄榆站。问等车的人,才知道刚才那个售票员哄我。根本还不到站,蒲黄榆站还在前头。一气之下,我不坐车了,步行着走到了蒲黄榆。
那天很热,我刚理了个光头没几天,头上的汗不打一处往下爬。一进汪老家门,他给我从冰箱里够出瓶啤酒,“嘭”地起开。他取杯的当中,我举起瓶就吹喇巴。他说:“呛着!呛着!”说着拉过瓶把酒给我倒在杯里。后又出了他的那间小屋,一会返进来,递给我一块凉凉的湿毛巾。
十四年前我爹就去世了,在汪老跟前,我感受到那种久违了的关爱。
听说汪老留我在家吃好的喝好的,我媽说汪老多大了?我说七十多岁,她说那是你的父辈。我说,汪老真像是父亲一样关心我。我妈说,那你给汪老家拿啥了。我说啥也没拿。我妈说,看看你这个孩子,空手栅栏的去眊长辈,不懂得个仁恭礼法。我说我当时也想着是看拿些啥礼呢,可我不知道找见找不见汪老家,那要是找不见,或者是找见了,可家没人,那我咋办?我提上一大兜东西咋处理?当天我还要去河南。还再远哇哇地提回家?
我妈说,你那么也是死相。那你找见汪老家后,不会抽个空下楼到商店买上再返回来。我说我也想到了这样办,可我没想到,一进家,汪老他们热情地招待,吃呀喝呀的,没空出门。
我妈说,你看看你这事办的。我说以后再补报哇。我妈说以后啥呢以后,你这就到红旗商场看买些啥稀罕的,给汪老寄去,妈给你钱。我说我有我有。
去跟老王说了这个事,老王说,招人我给汪老去送哇。
我看他。
老王说,我过两天要到东北,大同到东北得路过北京倒车,我正好给你专门送一趟,也趁机再见见汪老。
哇,这真是个好机会。
我给买了五瓶汾酒。我还教给老王说,万一去了汪老家,汪老正好不在家,那你又急着赶火车,那你留给邻居,或者就放在门口也丢不了。老王说我到时候看哇。
老王跟东北回来说,汪老真热情,要留他吃饭。可老王假装说急着赶火车,不能在了。老王说,那次汪老说,曹乃谦的小说有一股莜面味儿,我喜欢。
贵人,可遇而不可求,而我知遇汪老,这得感谢《北京文学》。
1991年汪老就介绍我入了中国作协,当时我统共才发了有十来个短篇,这就能入了会,属于破例。汪老说不在多少,有的人虽然是一本又一本地出书,可那就像大野地响了几个小鞭炮。你的一个短篇就赛过有的人的一本书。
汪老对我的鼓励、扶持、培植,让我感激不尽。
后来,我老是借出差的机会去看望他老人家。每次去,他总要留我吃饭,那次他说:“今儿有点稀罕的吃的。”是台湾腊肠。他喝的是白酒,我喝的是啤酒。就是在那天的饭后,我提出了想要汪老的画。他当下就跟书房取过来一幅,让我看。我一看,说好!我们又一起返到书房,他在画儿上题了字:槐花小院静无人 画赠乃谦。
那以后,我就把我的书房称作“槐花书屋”。
后来,我们又发现,我俩的生日都是在农历的正月十五元宵节。这真是缘分哪。
那次汪老给我写信,先祝过我的生日后,又写道,明天我七十一岁,作了一首诗《七十一岁》,抄给你看看。
《七十一岁》是首七律诗,最后两句是:元宵节也休空过,尚有风鸡酒一壶。
这封信的落款是:曾祺,正月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