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长安十年诗歌风格

史学勤

(吕梁教育学院,山西 吕梁 033000)

天宝五载(公元746年),三十五岁的杜甫“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雄图壮志,结束了“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的游历生活,来到长安,开始了十年求仕的艰苦生活。

长安十年是杜诗风格的形成期,十年间存诗104首,*此数据根据中华书局2015年版,杜甫撰、仇兆鳌注:《杜诗详注》统计。体裁上的显著变化是古诗和五排数量大增,从内容上看则是陈情与述德之作占了最大份量,此早期所无。“这类作品,大抵都含有或隐或显和程度不同的功利目的。尤其那些投赠宰相、大臣、将军、驸马、京兆尹以至起居舍人、谏议大夫等人的干谒之作,通常是前述德后陈情,述德固然是竭力吹捧对方,陈情则总是把自己说得可怜巴巴的。有的作品虽非干谒却也是采取先述德后陈情的程式,如《桥陵诗三十韵因呈县内诸官》,那是为了求对方照顾自己的家眷,也有功利目的。这类作品往往缺乏真情实感(尤其是述德部分)而又要说得冠冕堂皇,所以绝大多数采用排比铺张的长律。”*裴斐:《杜诗八期论》,《文学遗产》1992年第4期。此期还有许多交游应酬性质的作品,所交上至王公下至平民,范围极广,除岑参、郑虔、苏源明等少数人外,大多数都并没有交情,“翻手为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贫交行》)明知其不可交又不得不交,或奉陪出游,或恭列饮宴,强作欢颜的背后总是隐藏着辛酸。从上述作品可以看出,杜甫长安十年是怎样在现实功利的旋涡中苦苦挣扎,这对杜诗风格的终于形成具有决定性的意义。

从体裁上看,根据仇兆鳌的《杜诗详注》,杜甫在长安的近十年中的诗作104首,其中,五古20首,七古27首,五律37首,七律4首,五排15首,七绝1首。其中古体诗占很大一部分。其中有五言和七言两种句式,杜甫在长安期间创作的古体诗,篇幅一般较长。这是因为,在长安十年期间杜甫的生活颠沛流离,经常是怀着沉重的心情进行创作,而这样的题材也不得不用长篇大作来承载。所以五、七古言诗的篇幅不受限制,格律和对仗等方面的要求不严格就自然成为杜甫的首选。例如:《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丈人试静听,贱子请具陈。 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李邕求识面,王翰愿为邻。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此意竟萧条,行歌非隐沦。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 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 主上顷见征,欻然欲求伸。青冥却垂翅,蹭蹬无纵鳞。甚愧丈人厚,甚知丈人真。每于百僚上,猥颂佳句新。窃效贡公喜,难甘原宪贫。焉能心怏怏,只是走踆踆。今欲东入海,即将西去秦。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常拟报一饭,况怀辞大臣。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

“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一开始便满腹牢骚,以下自陈抱负并自述生平,“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李邕求识面,王翰愿为邻。 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但有不平之鸣,却无乞怜之态。董养性曰:“篇中皆陈情告诉之语,而无干望请谒之思,词气磊落,傲睨宇宙,可见公虽困趾之中,英风俊彩,未尝少挫也”。可以说我们从这首诗才第一次见到杜甫之真貌——他的自负、人生理想以及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同时杜诗的写实倾向,以及那种边叙边议、既凝炼而又出之以平易的手法,也是在这首诗中才初次表现出来。

杜甫长安十年律诗多以五言律诗为主。究其原因,主要是由于首先七言律诗的体式尚不成熟,七言律诗较五言律诗晚出,叶嘉莹先生指出:“其他各种体式,到杜甫的时候,可以说大致都早已臻于成熟之境地,而惟有七言律诗则仍在尝试之阶段。”*叶嘉莹:《杜甫秋兴八首集说》,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5页。其次,出于对家学传统的继承与尊重,看重五律的写作,首先,出于对传统的尊重,五言较雅而七言近俗。中国一直有崇古的传统,以《诗经》为代表的四言诗,向来被认为最为尊贵;义其次是五言,而受到民歌影响而诞生的七言诗则一直被认为是更近俗的体裁,杜甫“法自儒家有”(《偶题》),一生“奉儒守官”、“未坠素业”,在精神上更认同典雅雍容的五言体也是可以想见的,再次,出于对入仕的客观需要,杜甫早年更重五言律诗。胡震亨《唐音癸签》卷十八“进士科故实”条云:“唐试士重诗赋者,以策论惟剿旧文,贴经只抄义条,不若诗赋可以尽才”。*清·胡震亨:《唐音癸签》,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97页。科举所试辞赋为骈体律赋,诗为五言排律(六韵十二句),早年的杜甫深受儒家思想和家教传统的影响,一直都希望考取功名,自然是更加重视五言律诗的写作。

从内容上看,此期优秀作品,先要举出《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裴斐先生说:“前人或将其视为杜甫压卷之作(见郭知达《九家注杜诗》及钱谦益《钱注杜诗》),未免过头,但确乎是杜集中第一首淋漓痛快的言志之作。他曾经在仕途上有求于对方,但此刻已感到失望,故诗中但有陈情却无述德。”*裴斐:《杜诗八期论》,《文学遗产》1992年第4期。“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一开始便满腹牢骚,以下自陈抱负并自述生平,“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赋料扬雄敌,试看子建亲。李邕求识面,王翰愿为邻。 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但有不平之鸣,却无乞怜之态。董养性曰:“篇中皆陈情告诉之语,而无干望请谒之思,词气磊落,傲睨宇宙,可见公虽困趾之中,英风俊彩,未尝少挫也”。可以说我们从这首诗才第一次见到杜甫之真貌——他的自负、人生理想以及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同时杜诗的写实倾向,以及那种边叙边议、既凝炼而又出之以平易的手法,也是在这首诗中才初次表现出来。这种写实倾向和手法,从许多自叹哀苦却无干谒目的的作品也能看出,其中有三首歌行体七古尤其值得注意,即《病后过王倚饮赠歌》《醉时歌赠郑虔》《乐游园歌》,三首均属酒后放言,但由于请他喝酒的人身份不同,情调也有异,一首恳挚,二首放肆,三首沉痛,从中都能看出逼真得惨不忍睹的自画像,同时又能从悲苦中品味出某种超越的豪兴与快感;“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此身饮罢无归处,独立苍茫自咏诗”,这种歌咏比起早期咏物诗中的豪言壮语来,显得更感人更有魅力。本期所写马与鹰——写马四首均为七言歌行体,写鹰有句无篇但《雕赋》可以归入此类,亦有极大变化,由于寄寓了明显的人世感慨,雄姿英发之外更显沉郁多气。

杜甫以忧国忧民著称,这也是到了本期才开始。《同诸公登慈恩塔》已初见端倪,但最重要的还是《兵车行》和《丽人行》这两首歌行体七古,两首均采取冷峻的纪实手法,却又充分抒发了诗人伤时忧国和悯民之情,这自然又是和他衣不盖体、转死沟壑的自身处境密切关联的。但这类作品在长安时期尚属罕见,因为这时他最关心的毕竟还是自己的功名前程,虽已觉察统治集团和腐败却又有求于他们,遂使其创作中已出现的积极倾向不能得到充分发展。《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此诗作于天宝十四载十一月官定后赴奉先省家时,当时安禄山已在范阳起兵而朝廷尚无所知。安史之乱固然是唐代历史的分水岭,《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亦是杜甫诗歌创作的分水岭。须知自叹身世与忧国伤时乃是构成杜诗的两大基本内容,这两种内容的作品都已在长安十年出现,但在此诗之前彼此是分离的。而在这首诗中,从“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到“忧心齐终南,倾洞不可辍”,身世之痛(包括幼子饿死)与忧国伤时之情错综交织,表明其个人命运已与整个时代浑融一体,杜诗以身世自叹获得完整性而又具有诗史的性质即自此始,其所自诩的“沉郁顿挫”也是到此才充分表现出来。此诗既标志着十年功名恶梦的结束和杜诗风格的形成,又是进入下一时期的开始。

附录:杜甫长安十年诗歌体裁统计表

参考文献：

[1]杜甫撰,仇兆鳌注.杜诗详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5.

[2]裴斐.杜诗八期论[J].文学遗产,1992(4).

[3]胡震亨.唐音癸签[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4]叶嘉莹.杜甫秋兴八首集说[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