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炜
辉山乳业大杠杆和不断累积的流动负债,金融机构作为利益相关者,不可能视而不见,但这些金融机构不仅给辉山借债,还进行股权质押,这背后包含着什么隐情?
辉山乳业,一个存在了60多年的老品牌,在3月24日当天的港交所,上演了股价断崖式下跌的惨剧,并一举创造了港交所历史上最大的跌幅新纪录。
东北地区最大的液态奶生产企业——辉山乳业总部坐落于沈阳,其厂区环境整洁大气,展现了老品牌的气场与风范。提及辉山乳业,企业的工作人员引以为豪。“这是60多年的老品牌,辉山两个字从1951年就在沈陽扎根,一直没换过地方。”辉山乳业老员工吴力自豪地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但是,几天前,股票断崖式下跌,让人们对辉山乳业有了另一番解读。3月24日早上,在香港挂牌的东北乳品企业辉山乳业(6863.HK)蹊跷暴跌,至0.42港元/股,较前一日收盘价跌85%,蒸发将近300亿港元的市值。
据资料显示:辉山乳业有70多家债权人,其中23家银行,十几家融资租赁公司,金融债权预计至少在120亿元-130亿元。3月20日,债权行突然接到辉山乳业通知,称因故无法还本付息,发酵几日后,终于引发资本市场股价的塌方。
“这是耻辱!”一位通过“沪港通”投资了辉山乳业的股民张新亮这样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一家公司做到了这个份上,哪有什么信誉?哪有什么品牌?”
在经历了“黑色24日”上午暴跌的惨剧后,以杨凯为主席的中国辉山乳业控股有限公司紧急发布书面公告,敦促香港联合交易所有限公司,自下午1点起,紧急停止与公司有关的所有交易行为,并进行相关整顿。
“这家公司近期的日子会相当艰难,因为他们的问题相当复杂。”天津战略管理课题项目组负责人蒋国平教授向《中国新闻周刊》分析说,“资金链断裂,财务、经营全面崩盘,这是多个危机连环效应的结果,正如一个人陈疾已久。”
“黑色24日”之后,与辉山乳业一同登上焦点舞台的,除了平安银行、中国银行等利益相关者以外,还有浑水公司。这家总部位于香港九龙的专业做空机构,因其独到的眼光和极高的做空成功率,闯进了人们的视线。
浑水公司曾针对辉山乳业,在2016年12月16日和19日,分别发布了两篇做空报告,将辉山乳业面临的财务与经营等众多危机公之于众。
在第一份报告中,浑水公司明确将辉山乳业称为“骗子”,声称这家公司虽然有所谓的“主营业务”,但是,这家公司的市值仅为0港元。在报告中,浑水公司详细论证了这一观点。
“至少从2014年起,辉山通过宣称苜蓿草自供,从而夸大利润。我们通过大量证据证明,该公司长期从第三方购买苜蓿草,因此,我们断定该公司财务造假。”浑水的报告如是说。
苜蓿草是重要的畜牧饲料。中国奶牛、肉牛和肉羊每年对于苜蓿草的需求量超过3000万吨,鸵鸟、鹿等特种动物和水产品对于苜蓿草的需求量超过10万吨,再加上每年物资储备的几百万吨,使得中国对于苜蓿草的总需求量极大。
苜蓿草较为昂贵,占有草料成本较大的比例。在天津海河乳业有限公司工作多年的老员工易耀义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乳业养殖成本当中,饲料成本占总成本的60%,草料成本占饲料成本的60%,苜蓿草就是优质的草料。”这意味着,苜蓿草的成本近乎占据饲料成本的60%左右。
苜蓿草市场均价一吨300美元以上,根据辉山乳业2014年财报,他们通过自己种植苜蓿草,将草料成本降至每吨92美元。这意味着,如果浑水公司所言属实,辉山乳业虚报的盈利将不是一个小数目。
“浑水公司通过调查发现,辉山公司9家牧场的苜蓿草,全部从海外和黑龙江的第三方公司进行购买,美国Anderson公司后来也承认,辉山乳业是他们苜蓿草的重要客户。”国金证券资产管理分公司分析师易倩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易倩是一位长期关注浑水做空报告的金融从业者。
易倩向《中国新闻周刊》透露,曾经为辉山乳业进行尽职调查的投资机构同样能够证明辉山造假,这些金融机构的尽职调查员曾在2014年走访了7个辉山牧场,发现这些牧场的苜蓿草广泛来自国外进口。“浑水对2014年的环境状况进行分析,认为中国东北不具备生产大量苜蓿草的可能,因此辉山乳业声称自己供应苜蓿草,占据全产业链,是夸大财务收入的行为”。
除了认为辉山公司涉嫌苜蓿草诈骗,浑水公司还在报告中指出:“我们相信辉山公司针对牧场参与了CapEx诈骗,我们估计辉山公司将牧场的资本支出从8.93亿元扩展至16亿元。”之后,浑水公司暗指,辉山公司董事局主席杨凯通过将至少4个乳牛牧场转移给自己控制的另一方公司,从中窃取1.5亿资产。
2015年,辉山乳业的牛奶生产线。
针对浑水公司的报告,辉山乳业在2016年12月16日给予反驳,辉山乳业的公告声称,他们承认过去三个会计年度内向外部供应商购买超过1万吨的苜蓿草,但是,外购的苜蓿草仅仅是满足了总需求的4.3%到9.2%。
同时,面对浑水公司提出的资本支出诈骗行为,辉山乳业回应称:“浑水报告的计算方法有错误,浑水报告把该年度的现金流出总额除以建成农场的数量,简单的计算得出农场假设的成本,有意无视先前已付的保证金和新牧牛场的预付款项。”
随后,浑水的创始人卡森·布洛克于2016年12月20日表示,辉山乳业的回复仍然是谎言,并且,即使辉山乳业说的是对的,他们的财务报告表现出来的高杠杆和高流动负债也会证明,辉山乳业的资金链面临随时断裂的可能。
“浑水公司应该没有拿到杨凯窃取1.5亿元的确切证据,他们是根据财务报表进行猜测。”易倩向《中国新闻周刊》分析说,“但是,浑水公司对于辉山公司财务杠杆的描述是正确的。辉山乳业在2016年滥用杠杆,已经被审计师撤销 ‘持续经营资格,截至2016年10月,辉山乳业流动性资产为139.92亿元,流动负债高达158.63亿元,流动负债比流动资产高18亿元。这样的财务数据,让辉山乳业很容易出现资金链断裂的危险”。
3月24日,辉山乳业股票价格断崖式下跌,可以揣测辉山乳业已面临巨大的财务危机。
“资金链断裂,不一定是因为欺诈行为,也有可能是因为经营不善。我在这里工作这么长时间,这是一家有理想的公司,我相信浑水公司的报告大部分是没有确切证据的,他们仅仅依靠几个调查员,很容易犯先入为主的错误。”辉山乳业老员工吴力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在辉山事件之后,辉山乳业债权人名单相继曝光,除了建设银行、兴业银行、光大银行、恒丰银行以外,其他国有银行、股份制银行几乎全部卷入了辉山事件当中。
“国有银行和股份制银行就不说了,国开行、进出口银行、华融资产、汇丰银行也卷入了这场闹剧当中,可谓阵容强大。”一位不愿透露供职单位的金融从业者李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除此之外,蒙牛和伊利也在不同程度上持有辉山乳业的股份。”
“我不认为浑水公司说的完全正确,如果辉山乳业是一家骗子公司,不可能有这么多大型金融机构介入。”李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我认为辉山乳业资金链断裂的原因就是因为企业过于快速扩张,导致全产业链战略不堪重负。他们的董事局主席杨凯在3月23日还信心满满,表示又有新的重量级投资者会介入。这家公司已经风雨飘摇,到了破鼓万人捶的地步,如果这个时候出现了新的投资者,意味着这家公司是有价值的。另外,如果辉山乳业是一家骗子公司,为什么警方还不把杨凯带走呢?种种迹象表明,浑水公司的判断有误。”
浑水公司创始人卡森·布洛克在辉山乳业事件后,接受了媒体采访,他表示,“我们不知道辉山乳业会停牌多久,也不知道杨凯未来会发生什么,辉山乳业再也不会回到原来接近3港元的价格了……证据表明,辉山乳业的股价被操纵了一年以上……辉山乳业的买盘主要来自于公司内部,目的是抗衡空头力量。”
截至2017年3月17日,杨凯和一致行动人葛坤共持有辉山乳业73.56%的股权,在浑水发布做空报告的时候,杨凯和一致行动人增持了股票,用以对抗股价下行力量。
“这和2010年的德尔公司很像,辉山的债权方发现了巨额资金被盗用之后,股票的买盘完全消失。这说明,杨凯一直在用借来的资金买入股票,如果有一天辉山的股价突然暴跌,很可能是由于操纵者们在买筹时遭遇了资金短缺。” 卡森·布洛克分析说。
辉山事件爆发后,各方猜测不断,甚至坊间传闻杨凯擅自挪用30亿资金投资沈阳房地产。
“是有传言声称辉山乳业有30亿元的空缺被中行审计师查出来了。不过迄今为止,我还没有在去年的财务报告中发现这30亿元资金的空缺。”国金资管分析师易倩说。
随后,在2017年3月28日早间,辉山乳业发布“股价的不寻常下跌”公告,对30亿元挪用资金首次进行回应。“杨凯否认所有以上说法……经过公司对中国银行的查询,中国银行确认其并未对集团进行审计,也未发现造假单据及挪用资金情况。”
针对坊间流传的杨凯一致行动人葛坤“畏罪失联”一说,上述公告予以解释称,在2016年12月的浑水报告之后,葛坤的压力变大。2017年3月21日杨凯收到一封葛坤的信件,其中指出最近的工作压力对她的健康造成伤害,她会休假且希望現阶段别联系她,自那时起董事会便一直无法联系葛坤。
“金融机构在这件事情上的表现不够专业。”蒋国平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大杠杆和不断累积的流动负债,金融机构作为利益相关者,不可能视而不见,但是反常的是,这些金融机构不仅给辉山借债,还进行股权质押,这背后肯定另有隐情。”
同样,发生在3月24日的辉山事件让民众对于金融机构从业者的专业素质提出了质疑。
“金融机构从业人员的投资行为相当不专业,如果他们没有通过不断注资,掩盖了辉山的财务危机的话,辉山的股价就不会那么高。如果这些金融机构能够尽早将辉山公司的财务危机暴露出来,这家公司就不会死得这么绝,跌得这么惨,让股民们赔得这么厉害。中国股民们的知情权不能总是让浑水这样的外企来维护。”股民张新亮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
针对这种质疑,金融机构从业者也有苦衷。李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他们(辉山)有政府的背书,他们的评级就会相对来说比较高……因此,我们不是特别担心债务危机,我们相信,在政府的帮助下,最终辉山乳业是能够把欠下的保证金按时归还的,辉山乳业是能够走出财务危机的。”
“中国平安银行在24日的A股股价面临小幅下跌,跌幅0.4%……辉山乳业的事情对于平安银行的影响并不大,即便是平常,这个涨跌幅度也是正常的。”平安银行市场部分析师周涵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与大型股份制商业银行不同,九台农商银行受辉山乳业债务影响较重。九台农商银行是辉山乳业的第二大股东,授信金额18.3亿元,如果辉山乳业无法归还九台农商银行的本金与利息,那么将直接冲销九台农商行2017年的利润18.3亿元。“要知道,2015年九台农商银行的净利润只有12.16亿元。”一位银行业资深人士接受采访时说道。
据悉,在“黑色24日”,辉山乳业断崖式下跌的前一天,辉山乳业公开了债务危机,并在辽宁省金融办的组织下,开展了债券工作会议,参会代表有20余家银行和10余家融资租赁机构,这些金融机构或多或少都和辉山乳业有联系。
“整个会议期间,金融办的官员比较无奈。”某金融机构人员李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金融办反复协调和劝说,让我们相信辉山乳业,给辉山乳业两周时间,不要给他们压力,让他们妥善解决这件事情。”
辉山乳业金融债券工作会议的召开,暗示当地政府正式出手应援辉山危机。据悉,在会议中,当地政府部门要求银行和其他金融机构对辉山乳业持有信心,不要抽贷,给辉山乳业2周时间解决债券利息的问题,给4周时间解决辉山乳业资金流动性的问题。
会议上,辉山乳业公司实际控制人、董事长杨凯承认资金链断裂,同时,他又信心满满地表示,一个月内,辉山乳业就可以筹集150亿元的资金,用于维护市值,恢复投资者信心,保护辉山品牌。
在会议自由发言环节,中国银行、浙商银行和吉林九台农村商业银行代表纷纷表示,他们相信这个60年的老品牌,“相信辉山乳业,相信政府”。
据悉,在金融债券工作会议上,辽宁省金融办主要针对以下几个问题进行说明。首先,政府帮助辉山乳业在两周内解决利息问题,4周内解决资金流动性问题;其次,政府愿意斥巨资购买辉山乳业部分土地,帮助辉山渡过危机;第三,辽宁省政府要求金融机构将辉山事件列为特例,不上征信,不保全,不诉讼;第四,相关金融机构联合成立债权委员会,由最大债权人中国银行担任主席,第二大债权人九台农村商业银行担任副主席,连同省金融办与其他利益相关者进行沟通,将辉山危机的不良影响降到最低。
“当天(23日)具体说的什么我不太清楚,政府更多是持观望态度。他们(辉山乳业)不是自信将会拿到150亿元的投资吗?”3月28日,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辽宁省金融办工作人员向《中国新闻周刊》透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