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明
一
清寒在很久以前,大概是五岁左右吧,就开始了专业学习绘画。他至今记得自己上的第一节课,老师递给他一本色谱。彩虹的色彩被拉长再融合,首尾相连成一个漂亮而斑斓的圆环。
老师对他说:“这些色彩属于你,每一点细微的不同,都该属于你的感受。”
他坐在木制小板凳上,很认真地看着他的那一个环。
最开始,他只知道,那叫赤橙黄绿蓝靛紫,是彩虹的颜色,花的颜色草的颜色树的颜色,是身边的颜色。
很久以后,他才学会什么是感情和爱,还有什么是生命的颜色。不过那也是十年以后的事情了,现在的他依旧坐在小小的画室里,一笔一笔地勾勒着眼前的东西,栩栩如生,却还不是真正的生命。然而他还沉浸其中,以那个年纪来看,也着实是惊艳了。
那时颜色是一种光芒,是物像。
那时清寒单纯如抽屉里新抽出的白纸。
那时岁月静好,他后来描述时,说这应该是阳光般的,暖融融的色调。
——是在环里指针对向鎏金的时分,安静而奢华的年岁。
二
“由双勾函数的单调性判断……”
他去高中补充自己不得不修习的文化课知识。
他坐在教室里,对着冰冷的字母和阿拉伯数字头疼。基础自然是跟不上从小在ABC与加减乘除中奔波的同窗们,一张张试卷铺天盖地纷飞时,他的成绩总是惨淡。再加上大把的时间依旧用在画布和专业知识上,形单影只似乎也是正常的了。
清寒带着半分倦怠做下笔记,并不觉得自己会有第二遍浏览这些字词的兴趣。课堂和他的画室一样安静,不过终归有些死气沉沉。这是不一样的地方,尽管更多和他一样年轻的人在这里活动,并且在课间迸发出与课上截然不同的活力,但也无济于事。
他不属于这里。
他又在下课后背起画板,将课本和试卷一起推进抽屉,拿着笔袋就跑向了楼上。画室在教学楼顶,下雨太大时,水会蔓延进那一间教室。除了他,很少有人用那一间了。连学校的美术老师也申请了另外一个地方摆放画具,这里就留给了他。
当初他要来这间教室,仅仅是因为这里的玻璃打开后下午整个教室都亮堂堂。他从这里俯览整个操场和对面的职工学生宿舍,远处飘来的喧嚣让他觉得更加安静。
当然,“只属于清寒”描述也不太准确,如果说清楚的话,还有另一个艺考生。清寒今天第一次见到她,看见打开的门时有些愣怔。身形纤细的女学生站在窗边望了望楼下的操场,转过头时看到他,抿起一个礼貌的微笑。清寒把画板放在架子上,然后向她打了个招呼。
“早,我是清寒,林清寒。你也是艺考生?”
女学生点点头,思考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清寒把自己的调色盘摆好,又去打来了水,才听到她的声音。
“吴暇。瑕不掩瑜的暇,算美声特长吧,不过之前学的是乐理。”
“怪不得,声音很好听。”
女学生又笑了起来,这次是真笑。声音很轻地含在鼻尖,清澈而甜美。
“希望不会嫌我吵。以后多打扰了,会影响你画画吗?”
“不会。”清寒正认真地盯着自己的笔拖出来的轨迹:“倒是很少有人陪我说话呢,以后一起加油啦。”
吴暇嗯了一声,坐在不远处靠窗的桌子上,继续翻着她抱在怀里的一大本书。那书很老了,书页泛黄,装封的线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但并不卷边,显然是被很好的护理了起来。吴暇半闭着眼,哼着她早就不需要去看的歌词。
“……On the last day on the earth/
All I wanna to/
Is to share a smile with you.”
她反反复复吟着那一句,从婉转到铿锵,从低沉到嘹亮,仿佛也从日暮到月升,反反复复地回荡在清寒耳边。直到很多年后,清寒都还记得这一句。他偶尔也会学着吴暇半闭起眼,站在阳光下,反反复复地重复一句话,直到他知道哪一句话里到底有几层含义。这也是后话了。
年龄相仿的两个人很快熟悉了对方。他们之间的对话不多,有时几个小时也不过是一句走了和应上的再见。吴暇来的早,她的班级和破教室只有一层楼的距离;清寒一直走的晚,关门时是华灯初上,而吴暇刚过五点半就会接一个电话,叹口气然后披上外套离开。清寒也问她每天是不是都得出去,吴暇倒是很大方地回答了。
“有时候是医院。我眼睛有点问题。”
清寒哎了一声,犹豫半天说了声抱歉。吴暇很无所谓地看着他,说你要赔礼的话送我一幅你的练习吧。清寒看了看垫在板子下面厚厚的一打素描练习,因为没有好好保存,铅灰蹭的乱七八糟一片。这可不是什么好拿的出手的,他挠了挠脑袋,说明天再画给你吧,你要什么样的?
“林清寒。”她说:“等你有时间了,可以帮我画一张穿婚纱的画吗?”?
林清寒挑挑眉:“这要求真高,你有喜欢的款式吗?”
吴暇听见这个算是默认了的问题,弯着眼笑的分外开心。她说要米白色,白色里染上一些阳光下麦子的颜色。怀里抱一支米兰,不要玫瑰,不要新郎。
林清寒那時能感受到,这个姑娘的灵魂就像是米白色。干净,温柔,不单薄,不浮夸。但是他还没有来得及画这幅画的时候,就出了变故。
在变故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画了不知道多少她穿婚纱的画,但是总是画上了花之后,就烧掉那一张纸。以至于他还没有来的及完成一个背景,一幅两幅很多幅,都是不完整的画。
林清寒的色环,那么长的一段时间里,指针偏离。
三
在这之后的一段时间,吴暇不仅是下午上来自修,连上午的文化课也常常缺席了。于是清寒还是一个人霸占下雨时会漏雨的破教室,坐在唯一的一张椅子上。他完成一幅作品的时间愈来愈长,偶尔也会让他的导师等的不耐烦,从新的办公室里溜达到这边来看他的作业。导师皱眉的次数越来越多,终于在一个落小雨的下午,她随意的拽了一个纸箱过来,坐在清寒旁边。
“你最近越来越心不在焉了。家里有什么事吗?父母吵架了?”?“画面灰扑扑的,就像磨花了的砂紙。”
清寒摇了摇头,表示他也不知道。导师是颇为优雅的中年女性,见他半分无奈半分羞愧的脸有些好笑。她用长辈的姿态拍拍年轻人的肩膀,没再说什么。
?
“哦对了。”她又想起什么来:“既然是从事艺术的人,哪有一直憋在室内的道理。我和吴暇的老师商量过了,这个寒假带你们去进修,你就当是旅游吧,走走树林什么的。”
林清寒嗯了一声,心里微微泛起一点惊喜。他不擅长表现出起伏很大的情绪,所以只是笑了笑,嘴角微微上翘。
很快就是寒假了,时间在有期待的事情放在未来时,向来不经过。清寒随着其他人一同考完了期末考试,当晚就回家收拾起了行李。母亲担心山里冷,让他带上厚些的衣服。最后满满一箱子,他看看另一个装画具的背包,笑说这要是赶路可不太轻松。坐在箱子上使大力气把拉链扣上了,他拿出手机给吴暇打电话。那边连着的声音依旧清澈而甜美,依稀掺上少许的笑意。
“怎么啦。”
清寒说也没什么,就是我妈说这几天山里冷,你也多穿点。吴暇嗯了一声,很无奈地说她已经穿成了一只企鹅,请组织放心。有的没的聊了几句,挂了电话。
第二天他们在机场见面。林清寒拖着箱子到地方时两位老师和吴暇都到了。吴暇的老师是个高高瘦瘦的大男孩,在这种已经转凉的天气里依旧只穿了两件,倒是一点也不怕冷。站在他旁边的吴暇一身黑,套着毛茸茸的连帽,冲他招手。他紧上几步跑上来,从老师手里拿来自己的机票。座位很靠前也连在一起,显然是早早预订好的。
清寒和吴暇的座位连在一起,老师的座位靠在吴暇那一侧。聊着各自的话题。吴暇有一个在包里随身带一本薄册子的习惯,有时是小说,有时是诗集。上一次她给清寒念的是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浪漫而抒情。这一次还是她摘抄的诗,在气流平稳,脚下可以看到白的一望无际的云海后,她的声音流淌在两个人间小小的空隙里。
“Wer jetzt weint irgendwo in der Welt,ohne Grund weint in der Welt,weint über mich.”
“Wer jetzt lacht irgendwo in der Nacht,ohne Grund lacht in der Nacht,lacht mich aus.”
清寒皱着眉头听了半天,问道,这是德语吗。吴暇抿了抿嘴角,说这是按着录音照猫画虎的,德语读出来也不一定德语了。
她说,我上次不是跟你说过莎士比亚的诗不是我最喜欢的吗?我最喜欢的是这首,沉重的时刻。里尔克的。
她讲了讲她喜欢的诗人们,讲了讲之前念的诗,又和清寒一起看了一部关于赌场的纪录片。在飞机即将下落穿过对流层时,她又给清寒念了一遍。这次是完整版的,带着翻译。
“Wer jetzt weint irgendwo in der Welt,ohne Grund weint in der Welt,weint über mich.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哭,无缘无故在世上哭,在哭我.
Wer jetzt lacht irgendwo in der Nacht,ohne Grund lacht in der Nacht,lacht mich aus.
此刻有谁在夜间某处笑,无缘无故在夜间笑,在笑我.
Wer jetzt geht irgendwo in der Welt,ohne Grund geht in der Welt,geht zu mir.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走,无缘无故在世上走,走向我.
Wer jetzt stirbt irgendwo in der Welt,ohne Grund stirbt in der Welt:sieht mich an.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死,无缘无故在世上死,望着我.”
吴暇合上书,把它放回随身背的帆布包。清寒甩了甩晕机的脑袋,又伸手向她要来了那个本子。他说要下飞机了再好好看一遍,不管看不看的懂。吴暇又叮嘱了几遍要在回去之前还给她,也闭上眼靠在座位里。
飞机开始震动,下沉带来强烈的失重感。
四
“……所以,为什么——我们。”
清寒扛着自己的画架,伸手把还在石阶下面的吴暇拉上来。
“要爬到这种荒郊野岭的地方,来、感受生活……”
站在山顶平台的两位老师看着他们两个从有膝盖高的石阶下冒出头,脸因为爬山显得红扑扑,汗从下巴尖滴落。
“好好休息下——” 清寒的老师站在边沿招呼他,脸依旧朝着山下一片绵延的草木:“清寒摆一下画架,吴暇跟着你的老师去吧。”
清寒应了一声,任命地放下硕大的包,熟门熟路地固定好画架。吴暇沿着平台的边溜达着过去,尽管阳光热的要将毛茸茸的白外套脱下来抱在手里,她却一副挺有精神的样子。老师带着她站在平台的另一端,清寒用手遮着眼睛挡去阳光,望着不远处的三个背影。
九点多的灿烂阳光透过他们的背影映在眼睛里。清寒眯着眸子,很专注地看着他们。
很久以后,那个白发苍苍颇负盛名的写生画家说,你的脑子里总该存一点对你而言珍贵的图像。很多年以后可能你忘了很多事,但是有些人,有些事,会贯穿你的骨血成为另一种记忆。
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护在心里的瞬间,不管它是过于炙手,还是太是锋利。
清寒低下头,继续把调好的底色铺开。前面的吴暇又蹦蹦跳跳到他身边,和平常一样弯着腰看他的那一张画纸。
一层一层的绿从地下上来,一层一层的金红从顶上下去。树和太阳的颜色。中间空了一块,铅笔轻轻勾了三个人的形状出来。吴暇站在中间,三个人构成了一个V字形。不知道的人大概会认为这是一家子,明亮的色调格外温馨。吴暇歪着脑袋看了好一会儿,又回到那边去。
“——回到画里去。”清寒笑着赶她,吴暇吐吐舌头,笑的很开心。
后來一连好几天,他们都来到这个地方。这是一座偏南方小城,还是移民城市,过年时一整天也不见几个人和他们一同来到这个山顶。吴暇的声音悠扬在清寒的笔触里,意外的和谐。再接下来他们换着地点行走歌唱绘画,街头,剧场,山谷底的河边,甚至一起在过年前逛商场。清寒被老师们拉着,说是过年师傅给徒弟买套新衣服。清寒不太习惯试衣间,吴暇一套一套衣服试过去,纤细而年轻的身体倒是穿什么都好看。后来清寒找了一件外套就说什么也不肯再进去了,俩男人看着吴暇和他的师傅在试衣间里进进出出,吴暇最后相中了第一套试穿的白色风衣,米白色。清寒想,她是真的喜欢这个颜色。
年三十的那天晚上他们在宾馆里,特意约好不那么早睡,在房间里看各个台的春晚。十二点时落地窗外炸开好多烟花,隔着玻璃传来的爆炸声依旧震耳。清寒捂着耳朵,对戴着帽子正专心致志录窗外烟花的吴暇,还有老师们大吼了一句。
“新年快乐——!”
他们也笑着吼回来说,新年快乐。
那个年虽然没有和家人一起过,但清寒也觉得,是他过的最好的新年之一了。
五
吴暇是在回去后的第三天出事的。那一天她约清寒去家附近的公园里,她说想找个人听她唱歌,又不想在家里。清寒说行,第二天夹着文件袋就出了门。他的小区离公园很近,走上二十分钟就到。清寒在路过一家刚开门正在打特价的奶茶店时走过几步又折回去,买了两杯热奶茶端在手里。店员看他一个人点了两杯奶茶,笑的意味深长。他用一只红杯子一只蓝杯子装了递给清寒,说是好区分。末了还加上一句,小哥有女朋友的话就让她喝完看杯子底部,有惊喜哦。
清寒腾地一下红了脸。他支吾一句不是女朋友是朋友,溜出门。冬季的冷风往他脖子里灌,脸上的温度一会儿就又降了下去。他低着头钻进公园,坐在一眼能看见门口的长椅上。红色的杯子顺手放在腿边,他翻了翻手机,发现尽管自己迟到了,吴暇比她还迟了五分钟。他想了想,拨通了电话。
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声接了电话。很简短地喂了一声,劈头盖脸地就问清寒——“您好,你是这位姑娘的亲属吗?
“她出车祸了,非常严重。我是目击证人,刚刚已经叫了救护车。”
清寒拿下来手机,看了看吴暇那两个字,又把手机举回耳边:“……对不起,我还不是,但是我会告诉她家人的,谢谢。”
那边的男人嗯了一声,很快地挂了电话。清寒又往吴暇家里打了电话,站了好一会儿后才发现自己在公园里泪流满面。
“……谢谢你。”他努力从胸腔里挤出这句话,只觉得喉咙被割开了一般,抽搐着疼。
吴暇的身体一直都糟透了。她的眼睛有问题,色弱非常严重,还带有其他毛病。
他拿着文件袋和两杯奶茶拦下出租车,告诉司机麻烦开快一点,我朋友出事了。
清寒都能听见那一脚油门轰隆隆进发动机的声音。他弯下腰,用手撑住额头。
吴暇我大概真的有点喜欢你。
新开业的奶茶店其实挺好喝。
我还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口味。
女孩子大概都很喜欢喝奶茶。
要是不喜欢的话你会嫌弃吗?
六
这个故事到这里就接近尾声。
清寒那天冲到了抢救室的门口,也见到了老泪纵横的吴暇父母,面色凝重的中年人,和一张写着肇事司机车牌的纸条。还有他路上过来时看到的,十字路口处拖拽很长的一条血痕。
吴暇没有再醒来。
等候的人被告知请节哀,她被推出来的时候首先扑上去的是林清寒。她的母亲知道结果的时候就昏了过去,那张和吴暇有几分相似的、男人的脸惨白一片。
吴暇的父亲点了点头,用很大的力气对他和男人都说了一句谢谢。清寒没有听到那一句,他还停留在那一句节哀里。
这是他第一次面对死亡。一个比他还要年轻一些的生命,一个他熟悉的朋友,一个会唱一句歌词循环一个下午的姑娘,一个手写正楷非常漂亮的乐理艺考生,一个他觉得,自己不久之后一定能爱上的女孩子。
七
“你不是爱情的终点,只是爱情的原动力;我将这爱情献给路旁的花朵,献给玻璃酒杯里摇晃着的晶亮阳光,献给教堂的红色圆顶。因为你,我爱上了这个世界。”
这是后来他摘抄在摘抄本里的最后一个句子。他参加了吴暇的葬礼,在白色的大理石上放下了一支特别订来的梅花。十七岁的林清寒第一次穿上了西装,特意打理过的笔挺衣服穿到他身上掩盖了未褪尽的稚气,倒也像是成年人了。
吴暇的照片放在大理石前。她真的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即使是被锁在一张黑白证件照里,她的眼睛也会说话。
清寒在葬礼结束后走到她的照片前,轻声为她念了一遍沉重的时刻,还有他写上的最后一句。
“……这里就是最后了。明年我会在清明节去看你。”
“很遗憾我们没有走到最后。在你离开之后才意识到我喜欢你,我很抱歉。”
“我会为你画一幅婚纱,来年给你。”
“一路顺风。”
他微微闭了闭眼睛,忍着的眼泪花了大力气才没有掉下来。
这是林清寒的那个色环里,第一次也最后一次没有分毫偏差地指向米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