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陈奕纯
看着你一天天苍老
文 / 陈奕纯
从来不知道母亲有一天会苍老,真的不知道,我还依然天真地认为母亲还是原来的母亲,她不会老的,她好胳膊好腿,身体硬朗着呢。谁老,她也不会老的!
可是突然之间,母亲说老就老了,没有一点理由,老得让我有些猝不及防。
2008年4月18日,我接到了北京人民大会堂澳门厅主画的创作任务,这幅画面积500多平方尺,采用工笔画技法完成,向澳门回归十周年献礼。像这么大型的工笔画创作,难度之大,任务艰巨,时间紧迫,怎么办?经过缜密的构思,我决定以澳门特别行政区区花莲花作为创作题材,选择用“万朵莲花、和谐盛世”的大气象泼彩作画,这幅画就命名为《盛世之歌》。于是,我闭门谢客,日夜潜心于《盛世之歌》的创作,画至兴奋处,几乎一个礼拜身子不挨床榻,吃住不离工作室一步。说实话,那段时间,我把自己的整个生命交给了上帝。
对于我创作《盛世之歌》这幅画,母亲显得比我寝食难安,顾虑重重。2009年3月底,我接到了母亲来自北京的电话,母亲说她比我还心急,老担心我出了什么事,竟然整整一年不给她老人家去一个电话、报一声平安!我在电话里什么也顾不得向她解释,无声地哽咽了,我知道在这个时候只有母亲和我最亲。电话那端,母亲也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安慰我说:娃仔,我明天就飞往广州看你!你什么都不要说,妈知道你肯定遇到什么坎儿了……你,要坚强!一句话,我顿时泪雨纷飞。
在白云机场接机的那天,全城大暴雨,大风夹杂着大雨把行人冲撞得停滞不前。片刻,水流如注,车窗玻璃上白茫茫一片,雨刮器怎么刮也不顶用,我坐在出租车里,时不时地打开手机的翻盖看上面的时间,想象着母亲在接机的人群中极力搜寻我的目光,想象着她的焦急神情,我更加焦急。可是碰上这景况,你有什么办法。谢天谢地,雨终于小了,我们的车子缓缓前行了。
好在,等我赶到候机楼大厅后,查找母亲乘坐的那趟航班时,发现该班机晚点,我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了地。我紧紧盯住下机出港的人群,努力寻找着我的母亲,我不敢眨眼,害怕一眨眼,就把母亲遗漏过去。如果我把母亲接丢了,那该是我何等的罪过啊!
母亲是名医生,89岁了,一直住在北京的二姐家里,练太极拳,爱说爱笑,身材锻炼得好像60岁的老太太,实在是我们做儿女的福气。这一趟,母亲由二姐陪同,原本二姐还想再派一个外甥女同来的,但是母亲死活不让,说现在的女孩子比过去的皇后娘娘都金贵,大都是“蜜罐培植,真空包装”,说万一她身上缺了个角儿我可赔不起,听得我在电话里好一阵哈哈大笑。
想起这一切,我的心底不禁流淌着一种母爱的温暖。当年,母亲不也像如今疼爱我们的外甥女一样疼爱我们吗?想起那时候,全家下放到广东一个非常偏僻的农村,贫困和饥饿时时笼罩在我们的心头,但是身为医生的母亲和在干校学习的父亲努力支撑起这个家,省吃俭用,苦中作乐,顾完老大顾老二,顾完老二顾老三,最后一个,才顾到我。我很刻苦,考到了武汉读大学,然后,到北京读研。即使在我读研期间,我还收到母亲从广东邮寄来的柑橘等水果,虽然邮寄费比在水果市场上买还要贵,但是母亲仍然坚持从家里邮寄我最爱吃的柑橘。
记得有一年放寒假,我从武汉回家,母亲特意从米缸里拿出了五六个柑橘。不料,由于柑橘的水分被米缸里的米全部吸跑了,一个个变得干瘪瘪的,没有办法吃了,母亲哭了,我也哭了。哭过以后,我对母亲说,妈妈,你就把这些米想象成我,也就是你的儿子的话,那你数数看,妈妈你该有多少个儿子呀。母亲“扑哧”一笑说,这呀,多了去了,起码相当于10个县城的上百万个儿子!顿时,我们全家人都笑了。
遐想之余,我察觉到出港口开始出现了旅客,正在从容地走出。紧接着,是三五个,是十几个,是不是母亲和二姐她们出港了?恍惚之间,我看见二姐正搀扶着母亲,一步一步地朝我的方向走来,我心头一阵兴奋,惊喜地朝她们使劲挥手,但是,没有一个人理睬我,我定了定神,方才发现刚刚的一幕只是一种幻觉。
好在失望被即刻的情景打破了。
二姐!我看见二姐了!没错,是二姐……学生头,齐耳短发,天蓝色的外套……的确是二姐。
那么,母亲呢?二姐不是陪她一起来的吗?怎么没有她呀?
左右前后望望,再找找,还是没见母亲的身影。怪了!难道……母亲没有来?
待走近一些,再近一些,我才发现二姐身后跟着一个人,一个老太太,一个穿圆口布鞋的我不认识的老太太。
咱妈呢?我问二姐。
喏。二姐指着拉着滑轮皮箱的老太太说。
她……怎么可能……是咱妈吗?我惊奇着问。
你连咱妈都不认识了?二姐更加奇怪了。
直到母亲走过来叫了我一声“小猴子”(因为我小时候特别瘦),直到看见母亲那久违了的熟悉的一笑,直到我的肩头重温了母亲手掌拍过来的力量,直到我不得不接受了“胖母亲变成了瘦母亲”的事实,我才知道,我面前的这个黑瘦酷似农民的老太太,就是我的母亲我的妈。
妈,你什么时候改穿圆口布鞋了?我问母亲。因为在我印象里,这种黑色的布鞋只有乡下的老太太才穿,特土气,特显老。
有一年多了,在你二姐家经常穿。以前我也穿过,只不过是在你们小的时候。穿上特舒服,母亲无比陶醉地说。
我无语,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尽管母亲还是那满头白发,还是硬朗身板,还是那幽默的谈笑……可是一年不见,母亲瘦了,黑了,老了。生命就像割一茬茬的韭菜一样,割去新的,老的还是新的,那么,继续割去,一茬茬割去,又一茬茬重生。经历无数次轮回和重生,生命变得更加坚强,生活变得更加美丽,人类与自然变得更加和谐。对,《盛世和谐》,这不正是我苦苦寻找的艺术感觉吗?
看到我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母亲仿佛看透了我的好心情,说,“小猴子”,咱们回家吧,妈妈今天给你们煲鸽子汤!
我和二姐一左一右搀着白发苍苍的母亲,向机场的出租车站台走去。我说:妈,你看起来有些老了。
母亲却一脸不服气地问:我老吗?你们说实话,我到底老不老?
问得我和二姐都笑了。
母亲,我知道我们小时候,你最高兴的事是,看着我们一天天长大;可是现在你知不知道我们最痛苦的事是,看着你一天天苍老。母亲啊,我们都是哭着来到这个世上的,你却微笑着迎接我们;如果你有一天笑着走了,我们会一直哭的。
因为,你这辈子到底为了什么,活着的人都会永远记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