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

2017-04-24 02:57梅里
文苑 2017年8期
关键词:野果子远山山林

文 / 梅里・雪

远山

文 / 梅里・雪

刘梅花

梅里·雪的散文读了十年,有禅意,有浓厚的地域味道,很喜欢。她是藏区草原上长大的女子,牦牛驮水,森林里的蘑菇,山顶时隐时现的小兽,都在她的笔下深情而怅惘。她的家乡有一座山叫毛藏,老人们说是西夏没藏氏的祖先居住的地方。有时远远看见她,衣袂飘飘,长发半卷,包里鼓鼓一摞书,真疑心她是那个西夏的女子,直接穿越而来。

在月冷霜寒时节,父亲随那轻寒从人间隐去了。

父亲是公家人,母亲这样说。那时每年快到中秋节前城里的干部们都有“农忙假”。父亲就带好多城里的苹果、梨子、洋糖回到牧场的家里,此时学校也放了秋收假,由小孩子们陪着他,休完他的假期。

牧场,属半农半牧区。藏语称噶嘛日朝,汉语意思是百灵寺,在海拔3500米的冬青顶上。有山林有草原,因寺院有萨班大师的舍里灵塔而有名。又因人们在夜间转山拜塔时塔上有灵光出现,每逢节日便能听到悦耳的天籁之乐等灵异现象而得名。俗话说“天下胜地僧占尽”,这里苍山松海,兽类穿越林间,秋天,满山野果飘香,杂木纷呈,一派妖娆景象。

父亲是个书生,干不了粗笨的农活,但做一手好木活的本领,是跟爷爷学的,也是跟一本叫《天工开物》的书学的,那书上有各类农具的图形,经他手加工的木锨、木杈据说是挑捆、打碾、扬场的得力用具。每天帮人们做完这些修杈补锨的木活后,父亲就喜欢带我们这帮农忙时大人们顾不上管的小孩子闯山林进草原。

秋天的山林,弥漫着花事荼蘼后的潮气,加入一行人的搅扰,那些蛰伏在枯叶腐枝上陈旧的香一点点从山风中扩散开来。在微醺的香里父亲一边在前面开道,一边指着身边经过的一些植物对我们说:灯笼草、追骨风、野三七、光明草、独活、山芹菜、鬼见愁……我说认识那么多草干嘛,父亲说好多是药材,能治病救人哩,人是要有一颗草木之心的。那时我还小,听不懂父亲说这话的道理。因了父亲的介绍,我从小就叫得出很多山野里花花草草的名字,在小伙伴面前总是很骄傲、很神秘。

我问父亲你怎么知道的东西那么多,他指一本叫《本草纲目》的书,那上面也有各类草木的图示。然后父亲用柔软温厚的手掌揉揉我的脑袋说,长大好好读书。

有时行进在山林里太深了,阳光也漏不下来,父亲怕跟随的孩子们迷路,就教给我们这样唱: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两三点雨山前,七八颗星天外……只要大声地唱互相就知道方向,就能一路探寻着走出山林。那时我们不知道这是一首——诗。

有时父亲带我们去摘野果子吃。黄刺,霜一打,叶子红不说果子也红透了,满山坡就多出些温情来。清晨,紫红的、鲜红的果果上还沾着霜,小心地摘一颗放进嘴巴,甜滋滋、凉润润的,那种山野的味道我无法形容,就豁着掉了牙的嘴巴笑。长大后闻过许许多多的花香果味,可山间野果子微凉微酸的那种浓烈再也没有尝到过,也许那是故乡的味道,那是父亲的味道,总是在心间温馨地缭绕。

当我们摘着野果果的时候父亲把盘在灌木丛上的铁丝扣全部拿掉,那是山里人给来吃野果子的鹿下的套扣子。父亲告诉我们这样下扣儿的猎人不是好猎人,那样会把小鹿也套进去的,我总是问,为什么不能杀小鹿。父亲瞪我一眼说:做事不能做绝,不能赶尽杀绝呀,留下小鹿还要繁殖后代,靠山吃山的人才有取之不尽的依靠。现在想来,那时候可能还没有颁布动物保护法吧。现在父亲应该在地下感到欣慰,有了动物保护法的保护,那些同人一样的生命是自由奔放的。前几天听故乡的来人还说,现在大鹿多得都跑来庄稼地里糟蹋田地了。

高原长不了许多新鲜蔬菜。在摘野果子的时候我们顺便拾一些野菜回家。长在猫耳刺上的黑色花瓣,肉茸茸的,像耳朵,带回家母亲拿开水焯了再炝点葱花,就是一家人农忙时节的美味。

从山中回来,我们兄妹的篮子里总是采摘不满,邻家姐妹却是提了满篮子的野果野菜。父亲总是笑笑,他教给我们:只取自己所需的,转山回来芬芳满心足矣。等野果子摘腻了时,父亲会带我们爬上冬青顶,走进空旷的草原。

寒露过后,草色一夜间泛黄,秋草摇曳,草浪涌动着凄厉的风声,为远去的大雁送行。我们在草原上,在秋空的高远里看雁阵飞翔的姿势,听大雁咕嘎、咕嘎的鸣叫,直到远天的叫声与近旁的风声像最后一枚音符消失在内心深处。父亲茫然地说:秋,远去了。

那时的我仿佛会听到自己的心跳与颤抖,也许是一种忧伤,就那样看变幻无穷的白云,看远山,看茫茫秋草,现在回想起来,秋在草原,那样深刻而简单。幼小的心灵里秋就那样忧伤、那样辽远,开阔着抑或无限着。

上了草原一定是要祭拜一下峨博的,那是山神的标志。父亲说经书上有记载,我们那片草原的山神名叫阿米华千,是噶玛噶举派许多大喇嘛修行参禅之地。这里半坡草原半坡松林,半坡悬崖峭壁,吹落的松针覆盖了人们转山朝圣的路,踩上去软绵绵的,我们一边走,一边抛撒着印好图案的纸飞马,那是一种图腾,一种祈祷,父亲说祈祷要从“大我”出发,不能只为一己私利,要祈祷人间平安和顺。

那时候我们只顾自己玩,玩松塔、掰松子,看那长着翅膀的松子种子回旋着从风中飘走……谁也不理睬他的说教。松树林中偶尔夹杂着几棵桦树,金黄的桦树叶子在秋风中划出美丽的弧线,落在路上,落在我们肩上,父亲捡拾几片叶子,说回去当书签,并说:“你们好好看叶子,每个人的一生不也像一片叶子吗?”

父亲那样多愁善感,小孩子们是理解不了的,每每回忆起,那些飘落的叶子,经受时间的洗礼,在生命终结的历程中充满了飘逸的诗意之美。叶子落下来也是为了感恩大地,给大地一个金色的拥吻,在与季节来一次华丽转身的交接仪式,现在才知道感恩父亲,他让我们从小就要懂得感知自然,感悟人生。

现在父亲也如一朵花、一片叶、一粒种子,在我们兄妹眼前飘远了。今秋,远山已是一片秋色了,那满山的野果子依然悄悄地挂在枝头,在秋风中掠来掠去,摇荡出浓酽的秋意,可我再也不敢摘下它们了,我怕,怕它们把积累了一季的思念与寂寞传递给我,也怕将我的心事染红,红到心酸,红到一触即碎,滴出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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