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孙思杰
苦瓜,苦瓜,亲爱的菩萨
文 / 孙思杰
外婆从不怨天尤人。
记忆中,外婆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关于天的坏话,哪怕是愁苦惨淡的日子,她也只是说,老天爷是有眼睛的,我们的苦,他都会看在眼里。
外婆是很能吃苦的。至少在幼小的我看来,外婆这一生,过得实在太难。
外婆五岁时,老外婆就去了,从此外婆没能再见母亲一眼。童年丧母的痛楚,远比那些刚出生就见不到母亲的人痛苦,因为曾经拥有了,感受了,然后失去,就是精神上的失去。
在那个封建落后的年代,外婆的“诗意”便显得有些特别和负罪:三从四德,没能阻碍她对镜贴花黄;男尊女卑,也没能埋没她对读书的渴望。那时候,外婆是乡里的一枝花,也是墙角的一株草;是男人心底的痒痒挠,也是女人心里的一根针。
后来等到外婆嫁人,本以为可静心生活,那一年却又遇上大饥荒。外婆四个孩子,最大的那个因为疾病死了,母亲也差点因为饥荒而丧命。那时候,外婆常对着天喃喃自语:老天爷啊,你擦擦眼吧,我快熬不下去了。
可外婆,又都咬着牙一次次地挺了过来。
饥荒过后,外婆便在老屋前栽了一排苦瓜。灰突突的村庄,一下就被这绿色给点活了。从屋外走过的人们,都忍不住要瞟一眼。
外婆很喜欢苦瓜。喜欢吃苦瓜,也喜欢养苦瓜。
她说,苦瓜是孝子,一生下来就知道土地的苦楚,苦瓜心疼土地,所以要把土地的苦转移到自己的身上。她说,苦瓜既是好菜,也是好药,它清火、解毒、和胃、护肝、养心。她还说,苦瓜,苦瓜,土地的苦孩子。
外婆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正坐在老屋前的台阶上,感受到日暮和黄昏在我的背后流转,无尽的岁月轰鸣声中,我看见外婆的那双手,那双渐渐变得苍老的手,那双曾托起我一个个梦境的手,正轻轻拂过苦瓜,为它拭去眼角的泪痕。
劳动,是人们低下头来对世界的一次妥协和皈依,也是外婆潜意识里的祈祷仪式。
苦瓜要搭架的时候,外婆便扛着铁锨去松土。她用农具总是含蓄式的,像在土地上雕花,一次下去,翻起的泥土是叶,再一次下去,勾出的草屑是伏笔。如此反复,苦瓜便在一个仁慈的环境里欲欲待发。
等到苦瓜结果,外婆永远是最高兴的那一个。她小心翼翼地将那些土地的果实摘下来,捧在怀里,孩子般高兴,有时真是抬起头喃喃说,老天爷,真好。
外婆的苦瓜,不管是煨汤,还是配菜,贫苦的生活里,总能让我们觉出一丝甜来。
最喜欢的,还是看外婆弯腰进灶房的背影。当初老屋的奠基仪式,是在鸡鸣狗吠的鞭炮声里欢呼起来的,风水先生说,这是一座吉宅,坐北朝南,负阴抱阳。而外婆的灶台,也是老屋光荣的参加者,又或许,它的身份比老屋尊贵,因为一座房屋站起来,炊烟升起,许多记忆也围绕着这个灶台开始生长。
外婆煨的苦瓜汤,便是我童年记忆的最深来源。
少油,一末盐,苦瓜只切一段;温火,加几瓣梨,孩子的口水便出来了。那时家里没有别的给孩子做吃食,外婆的苦瓜汤便成为我最期待的美味,日子一长,那平淡生活里的点点苦意,已在不知不觉中浸入了我的血液,构成了我的筋骨,形成了我的品性。
老屋前的苦瓜架冒新绿了,我知道,那是外婆先前苦难开出的花。她这一生受了无尽的苦,却又把心里的苦转化为世上的善,世代相传。
外婆生活在大自然中,大自然就是一座教堂。她热爱,且怜惜大自然中一切美好的事物,而一切美好的事物,又启示、丰富、培育了她的内心。
外婆接受了苦瓜,所以内心渐渐清淡,归于平和。
我们随从了外婆,所以也嗅到了苦瓜的清香。
苦瓜,苦瓜,亲爱的菩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