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南年
你说喜欢像在机场等一艘船,我宁愿说喜欢你是在港湾等一架飞机突然而落,如果有事故发生,也会有短暂相遇的灿烂。
1. 与君初相见,回首月成殇
那天下午,莱莱被她妈妈亲手锁在家里,闹得整个巷子人尽皆知,我看到罗子鹏翻过墙头,沉思了一会儿竟然抬起腿翻了回去,立刻拾起路边一颗坚硬的石子丢了过去。
石子正中罗子鹏的小腿,他捂着伤口从墙头将物理老师再三强调的自由落体展现得淋漓尽致,然后龇牙咧嘴眉眼含恨地瞪着我,那一刻我格外心疼莱莱。
我走上前,“你想临阵脱逃?”
“不然我能怎么办?”罗子鹏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我瞬间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事情是你惹的,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莱莱为什么被关着。”说话的时候我气不过,想踹罗子鹏一脚,不想他一跃而起,顺势一拳打来。
眼看着躲不过,我在心里问候了罗子鹏的祖宗十八代,心想等莱莱被我解救出来,我一定要让她好好补偿我。正想着,拳头的风声戛然而止,罗子鹏“啊”的一声惨叫。我愣了一秒,睁开眼的一瞬间踉跄了一下,撞到了一个温柔又坚挺的靠背,靠背的主人自然地揽过我,把我扶正,低声说了句,“小心。”
我对着太阳眯起眼睛仔仔细细地望着周燃,其实模模糊糊根本看不见什么,但那一瞬间我就是觉得他笑了一下,温和得像一汪泉水的那种笑容,“我叫周燃,隔壁大学大四的学生。”
我郑重其事地伸出手,“我知道你,但你肯定不知道我了,我叫林嘉应。”周燃真的伸出手握住我的指尖,一瞬间竟然有点儿结巴,“现在……记住了。”
其实那不是我第一次遇见周燃。
莱莱刚开始背着她那个强悍的妈妈和罗子鹏开展地下恋情的时候,我被迫当挡箭牌坐在奶茶店里等他们,百无聊赖之际听到邻桌女生摔碎了一个杯子头也不回跑走的声音,周燃把地上的碎玻璃和奶茶渍仔细地擦掉,我看到皱着眉头闻声而来的服务员的脸由阴转晴,又看到他站在门口打了很久的电话。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听了半天终于明白他浪费了至少十块钱的手机费是为了借二十元还杯子的钱。我毫不犹豫地把钱递到了他手里,在他惊讶地抬起头的那一瞬间,我转身跑了。
我当然要跑,不然所有人都会以为我喜欢这个穷少年,虽然我真的很喜欢他认真地一点一点把碎玻璃放在垃圾袋的模样。
我没有告诉他,和莱莱出门前,我妈也砸碎了一只杯子,我爸摔门而去,我扫地的时候无意中划破了手,他手中的二十元上应该还有一丝我温热新鲜的伤痕留下的印记。
2. 谢谢生命中有你,也请笑纳我深情
我留下了周燃,冲他狡黠地笑,“帮人帮到底,给你两个选择。”
他有点儿勉强,“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我忍不住笑,“第一个是你去莱莱家,用尽肺腑之言配着涕泪横流的样子跟她妈妈保证从今以后绝对和莱莱一刀两断……”
“我选择后一条。”
“你那么积极?我以为你会说两条你都不選。”我皱眉。
周燃瞪了我一眼,“那我两条都不选。”
“现在已经没有这个选项了,第二种是你找莱莱妈妈聊天,我找机会给她开门。”我不知道莱莱一边和我玩得天翻地覆一边在家装乖孩子有多辛苦,我只记得她把她们家的钥匙递给我的时候一言不发,神情像一只疲惫的小鹿,我忍不住想抱抱她,又怕她更加伤心。小时候摔跤都是要一个人爬起来的,除非看见了大人,才会突然委屈得大哭。
周燃一边挣开我的手一边叫“我不干了”,一边往莱莱家的方向走,走了几步停下来,转身像拎小鸡一样把我揪了过去,然后一手拨开围观的人,一边用手护住我不被楼上扔下来的破东西砸到。
莱莱的妈妈刺耳尖锐的叫声像一把魔镜,我冲周燃比划了一个加油的手势,握紧钥匙躲在了莱莱家门后。周燃颤抖着手敲开门,门瞬间就被打开了,“你有事?”
周燃吓了一跳儿,我躲在门后看得津津有味,没想到他指指楼下,“那个……我妹妹在楼下被你扔的东西砸到了。”我差点儿没忍住扑哧一声乐了,不知道是不是周燃的紧张和无比认真的模样,莱莱妈妈竟然匆匆锁上门,跟着周燃跑下了楼。
我把满脸泪痕、眼睛肿成桃子的莱莱带到上面一层楼,趴在石灰斑驳的窗台上往下看,正巧看到周燃带着掐着腰走出去的莱莱妈妈来到人群中,然后周燃一个转身挣脱莱莱妈妈紧紧钳住他的胳膊,顾不得叫骂声,跌跌撞撞跑出了人群,消失在了街道尽头。
莱莱扑哧一声乐了,“你什么时候认识的男生?有点儿傻,真好玩。”
“喂,你怎么了?”莱莱晃晃我,我回过神,拉着莱莱躲在墙角,看到她妈妈摔上门的那一瞬间拉着她就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逃出了人群。
那天的阳光格外好看,发生了那么多事儿后仍旧耀眼,像倒映着湖泊的珍珠般闪闪发亮,莱莱甩干脸上的泪痕,看时间差不多该放学了,我把她带回家,给她妈妈发了条让她放心的消息,又和我妈撒了个谎,说莱莱只是父母出差,在家里暂住几天。
那天晚上我和莱莱面对面躺在床上想各自的心事,莱莱轻轻唱民谣,声音微微沙哑,听得我心里格外难受。那一瞬间,我竟然有点儿想找周燃聊聊天,我还没来得及跟他道谢。
3. 你在人潮里不知所措,我在你身后,伸手怕错,缩手怕错过
再和周燃见面,我说的第一句话却是皱着眉头谴责他,“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吧?说跑就跑。”
周燃转身就想走,“林嘉应,你就不能说点儿好听的。”
“谁说没有好听的?你自己没耐性听下去而已。”我把奶茶吸得哧溜响。
“那你说吧,我洗耳恭听。”
我乐了,“你知道你跑步的姿势透着股傻气吗?”看到周燃又站了起来,我补充,“忠言逆耳明白吗?”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周燃生气我就觉得无比开心,但是想到这次来找他的目的,我用极其烦躁的眼神直直地望着他,他被我吓了一跳儿,“你想干什么?”
“我和莱莱闹僵了。”
我和莱莱认识十三年了,陪她一起长大,一起面对所有的事,所以那天莱莱被关在家里,一定要带她出来的人不是罗子鹏那个她心心念念的混蛋。回去之后莱莱在我家心神不宁地住了几天,我好不容易和她妈妈沟通好,让她回家,她又打电话给我让我帮忙做掩护。
“你就去了?没告诉她罗子鹏是什么样的人?”
“我说了,她不相信,直接自己跑出去了。”那天莱莱连我的话也听不进去,一转头就跑走了,我只能追上去把公交卡和钱包给她,继续在她妈妈那里给她圆谎。这次找周燃,我就是想让他去跟莱莱说,周燃跟我和莱莱非亲非故,没必要骗她。
周燃想了想,“真麻烦,下不为例,现在就去吗?走吧。”
我眨眨眼,“喂,我是逃了晚自习出来的,要不你先请我吃顿饭,吃完去找她。”周燃瞪了我一眼,看着我嬉皮笑脸的模樣,突然伸手揉揉我的刘海儿,“我是上辈子欠你的吗。”
周燃要了咖喱鱼丸、蔬菜沙拉和咖喱饭,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九月底的晚风已经转凉,胃暖起来的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特别心安。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在激烈的吵架声此起彼伏的十七年里,仿佛随意地往后躺,就会有人理所应当接住我。
没等我发完呆,对面的学校已经敲响了铃声,我扔下最后一颗美味的鱼丸拔腿就跑,周燃陪在我身旁,我在人群中寻觅到莱莱后带他过去,面对莱莱肆意不羁的神色,周燃开始结巴,把真话说得结结巴巴。
莱莱已经红了眼,“林嘉应,你又从哪找来了这个三流偶像剧演员?我们不要做朋友了,我不喜欢我的事情所有人都来管。”
莱莱说完,一把推开人群,罗子鹏熟悉的面容就挤在了人群中,罗子鹏看见我和周燃的时候,目光猛地躲闪了一下,我根本不想再看到这样的男生,拉着周燃转身就走。莱莱在我身后大喊大叫,“林嘉应,现在也有照顾你的人了,我们各自管各自的事情不好吗?我们还是朋友。”
人群的目光呼啦啦涌来,我的脸腾地红了,周燃斜过身替我挡住那些热辣辣的目光,把我带出人群,陪我在凉意深重的街道上走着,“这次就别帮莱莱圆谎了吧?”
“可是她妈妈……”我迟疑。
“这是她自己的事情,况且她跟你说那样的话,我听着也不舒服。你们女生就是容易情绪化,明明自己知道她做错了事,还不对她狠一点,最后弄得自己不被理解,也只有我能安慰你……”
“你可以不跟着我。”我打断他的话。
街边有人拿着话筒清唱民谣,路边慢慢有亮起的灯光。周燃突然手忙脚乱地从身上掏出几张皱巴巴的抽纸,他展平,从中间拿了一张伸手擦了擦我的脸,看到潮湿的纸巾我才发现我不知道哭了多久了。
我抱抱胳膊,周燃把我拉到身后替我挡风,小心翼翼地问,“回去吧?我送你,有点冷了。莱莱肯定是一时说的气话。”
那一瞬间,我竟然无比委屈地放声大哭起来。大概就是那一刻,我把心思全全托付给了周燃。把他当作至亲,才会在真正难过的时候示弱。那天我紧紧拉住周燃的手回家,我一直忍不住颤抖着肩膀抽泣,哭得晕晕乎乎,周燃就真的牵着我的手走了一路,但是我总觉得,他一路上都在犹豫什么。
我安慰自己不要再瞎想了,莱莱还不知道怎样了,一转弯就看到莱莱坐在地上哭,于是两双桃子似的眼睛互相望了一眼。
4. 慢慢来,谁不是翻山越岭来相爱
那天莱莱和罗子鹏吵架了,罗子鹏顺手砸掉了莱莱一直带着身上的石头天使,莱莱泣不成声,“掏心掏肺对一个人好就过头了,物极必反,结果最坏。”罗子鹏知道那是莱莱爸爸留给她的,我和莱莱从小就一直玩在一起,因为我爸和我妈总是吵架,我爸不够帅气、工作普通,拿着一般的工资常常加班,而莱莱很小的时候就没有爸爸了。
我听从了周燃的话没帮她打掩护,莱莱又住进了我家,我们一起买衣服吃蜜汁鸡翅调整心情,重新满大街跑着唱老歌,粤语唱得像大舌头在说方言,日落时分一人一大把烤串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听到屋里的吵架声,突然觉得心情大打折扣。
明天就是国庆节,我和莱莱都不想在这样的气氛里度过,我心血来潮问莱莱,“你去过农村吗?”
莱莱的眼睛里立刻闪烁出惊喜,“当然没有。”
我神秘地冲她笑,“我们去找周燃吧,他昨天就回家了。”
我和莱莱连夜坐车去找周燃,花了大半天的时候从大巴转到三轮,走了无数次错路,从一辆颠得要命也叫不出名字的车上下来时,莱莱刚想说话,张嘴就吐了。
最后一小段路,我和莱莱相对无言地走在一条几乎没法下脚的荒地里。莱莱说,“我、没有来时候的兴致了。”其实我也是。没等我开口,周燃的声音就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熟练地跨越那些泥泞沟壑,满脸的震惊和不自在,“你们怎么来了?”
“你不高兴我们来?”
“不是……只是太突然了。”周燃为了解释急得面红耳赤,我突然觉得心情又明亮了起来。
走过一个院子,几条大狗蹿出来的那一瞬间,我差点儿吓哭了。莱莱比我更怕狗,她惨叫一声扑到我身上,周燃紧紧钳住我的手腕挡住外面。
村子里没有旅店,周燃不好意思,“你们在客房将就一晚吧。”客房里只有一张空落落的大床,周燃手忙脚乱地掸上面的灰,我有点儿温暖,又有点儿害怕。
莱莱没到过农村,来之前特地画了精致的妆,我问周燃洗手间在哪儿,他沉默了一下,带我绕过一堆草丛,零零碎碎的一面墙。我愣了一下,“那个……我是想洗一下手。”
周燃立刻跑走了,我和莱莱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不敢自己走,生怕那几条大狗又蹿出来,周燃说,每家每户都有几条放养的狗。周燃给我和莱莱从地上接的水管里打了几盆水,我突然不太想洗手了,莱莱把卸妆水掏出来又放回去。
吃完饭气氛终于好了那么一点儿,莱莱冲我眨眨眼睛,叫嚷着头疼先回去休息,周燃问我,“要不要出去走走?”
农村的夜晚极其深幽,周燃拿的手电筒只有一小束光芒,根本照不亮前路,我把两个手机掏出来开电筒,亮得引来一阵狗的狂吠,我吓得不敢再动。
那里的路实在是太不平整了,我走得跌跌撞撞,好在安静的气息里,周燃坚挺地走在我身后,让我安心。
“对了,我好像没看见你爸妈?”我突然想到周燃家那么大的院落看起来有点儿荒凉。
“他们六点钟就去上夜班了,明早才回来,我们这里的人都这样。”
我知道我一直生活的城市每个人都神色匆匆,背着巨大的压力朝九晚五,可是乘上几个小时的车,有另一个地方,还有人正在颠倒白天黑夜。
“嘉应,有时候我觉得压力很大,我上的学校只够我找一个收入一般的工作,我還想继续考研,把书读下去,可是我不能一直靠家里任性地读书,不然我就只能回来帮家里分担。”
我皱了皱眉,一时间语塞,周燃笑了一下,“你还读高中,为什么会跟你说这些啊。要不要去看菜地?”
看到我兴奋地点头,周燃加快了脚步,我想跟上他,不想脚下一绊直直地摔了下去。周燃慌忙问,“有没有摔到哪里?”
看到他急得要命的模样,配着星光斑斓,我狡黠地冲周燃笑了一下,“你抱我去菜地吧,周燃,我有点儿喜欢你。”
“嘉应,别犯傻。”周燃的脸色突然变了,“走吧,带你去看菜地。”
这个季节的菜地里好多菜都熟了,热热闹闹的样子,漫山遍野都是丰收,我兴奋地戳戳这个捣捣那个,周燃看我玩得高兴,喏喏地问,“嘉应,你和莱莱是顺路来的吧?明天去哪里?”
5. 你一定要像晨曦一样活,不必在意我的哀与乐
我坐在回程的车上,莱莱紧紧抓住扶手不停地说,“嘉应,你能受得了这里吗?连无线都没有,我再也不想来了。”
我拼命地点头认可,“真的,实在是太不方便了,我也再也不想来这里了。”我们拼命吐槽了一整路农村的种种不便,笑得前仰后合。
转火车的时候,我看见周燃一个人背着行李站在墙角发呆,我喊了他一声,一波人挤来,然后就不见了他的踪影,我想是错觉。
国庆节假期的最后一天,我和周燃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趁着节假日的半价票去游乐场。那天人格外地多,小商小贩终于抓住了商机,食物的香气铺天盖地而来,价格高得惊人。
没人会觉得多花二十元买开心不值得,我掏出钱包准备买烤串,周燃把我拉到一边,“太贵了,我包里有点儿面包,先垫垫肚子,出去再吃吧。”
我有点儿烦闷地逛了半个小时,终于忍不住掏出了钱包,周燃冷着脸把自己的钱塞给我,“你就那么忍不住吗?”烤串再也没有了香辣的滋味,我一气之下转身就走。后来我才明白,那天我反常的生气来自于潜意识里对我们未来的否定而产生的焦虑。
周燃没有再联系我,我从开始时赌气不想找他,到后来不知道还可以怎样开口,我守了手机整整一个月,每天抱着考题逼自己,做完十题可以看一眼手机。于是手机继续空空如也,我习惯了每天拼命做练习,我妈开始不把眉头皱得那么深,班主任告诉她,我有希望考上大学了。
莱莱跟着我慢悠悠地做题,再也没有哪个少年闯进我们的生命,把我们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还让我们心甘情愿。后来莱莱问我,“周燃说你永远是那个主动给他20元钱特别灿烂的女生,什么意思?”
我愣了一下,追问他还说了什么。
原来那天周燃真的就挤在那辆一天只有两班的车上听完了我们说的全部的话。十一结束前周燃给莱莱打电话,问她用那样的方式能不能让我放弃他。
莱莱是和我玩了十几年的姐妹,无比了解我,说一定会。于是周燃成了我十七岁生命里盛开的烟花,无比耀眼,转瞬即逝。
可是我从来没告诉过莱莱,放弃不代表不想念,我还是格外怀念那个认真擦掉碎玻璃、亲手用最干净的折皱纸巾为我擦眼泪的少年,可是我之于他,不过是北方的船路过南方的港湾,终究要离开。
而我希望在将来,他可以坚定地走到另一个巧笑倩兮的女生身边,谱写一段灿烂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