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道贵
杜甫涉佛诗歧解辨证三题
陈道贵
本文就《巳上人茅斋》之“天棘”、《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审李宾客之芳》之“双峰”“七祖”何指歧解以及《望兜率寺》“不复知天大,空余见佛尊”寓意歧见作梳理考辨。“天棘”当与佛教有关,《鹤林玉露》之说不可轻易否定。《望兜率寺》之“不复知天大,空余见佛尊”是否含有尊崇佛教的问题,如综合考察杜甫涉及佛教的诗篇和杜甫思想情感中时常表现出的“矛盾”,则该诗蕴含诗人佛祖独尊之情的观点可信。对于“双峰寺”“七祖”何指之争,如综合考察禅门派系流变、当时僧俗文献中相关信息,则“双峰寺”指衡山双峰的观点值得商榷。
杜诗 佛教 歧解 考辨
《巳上人茅斋》云:“巳公茅屋下,可以赋新诗。枕簟入林僻,茶瓜留客迟。江莲摇白羽,天棘蔓青丝。空忝许询辈,难酬支遁词。”其中“江莲摇白羽,天棘蔓青丝”二句歧解颇多。“天棘”何指更号称难解,莫砺锋将其列入杜诗疑难问题。曹慕樊梳理众说,谓争议集中于“柳”和“天门冬”二说。对于“天棘”指天门冬和柳二说之争,曹慕樊赞成天门冬说而不取柳说。俞士玲也认为“天棘”当为藤蔓植物天门冬而非柳。
“天棘”非柳,当指天门冬之说,非现代学者之发明,杨慎论之甚详,其说之要为夏日言“丝”,不符合柳树特性,而天门冬则有此特点。夏日之天棘可言丝,宋人王淇《春暮游小园》可以为证:“一从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开到荼蘼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由此,笔者联想到黄庭坚不解此诗之“天棘”事。《猗觉寮杂记》卷上:“洪驹父诗话:天棘事了不可解。问鲁直,鲁直亦不解。”宋人对所谓“天棘”讨论颇多,而上引王淇《春暮游小园》有“丝丝天棘出莓墙”之景,黄庭坚不至于对此毫无所知。或许黄氏疑“天棘”当与佛教有关而不知何谓,故言不知。
笔者以为,考证“天棘”为何物固然重要,而此“天棘”是否与佛教有关也值得关注。上句“江莲摇白羽”阐释虽有歧见,但莲花意象与佛教有关则显而易见,故下句“天棘蔓青丝”似乎也应与佛教有某种联系。罗大经曾述及“天棘”与佛教之关系。《鹤林玉露》谓:“谭浚明尝为余言,此出佛书,终南长老入定,梦天帝赐以青棘之香。盖言江莲之香,如所梦天棘之香耳。此诗为僧齐已赋,故引此事。余甚喜其说,然终未知果出何经。近阅叶石林《过庭录》,亦言此句出佛书,则浚明之言宜可信。”此说未受重视,今人亦多将其视为不经之说。如郭曾炘谓“其说牵合难从”,曹慕樊则说“没意思”。谓此诗之“巳上人”为僧齐已或有误,但将天棘与佛教联系,并非毫无根据,不宜轻易否定。
罗大经谓谭浚明所言终南长老事不知何出,又谓叶石林《过庭录》言“此句出佛书”,故其说当可信。谭浚明、叶石林谓“天棘”句出自佛书,其所言佛书或指《宋高僧传》所载释道宣事。《宋高僧传》卷十三《唐京兆西明寺道宣传》:“贞观中,曾隐沁部云室山,人睹天童给侍左右。于西明寺夜行,足跌前阶,有物扶持,履空无害。熟顾视之,乃少年也。宣遽问:‘何人中夜在此?’少年曰:‘某非常人,即毗沙门天王之子那咤也,护法之故,拥护和尚,时之久矣。’宣曰:‘贫道修行无事烦太子……复次,庭除有一天来礼谒,谓宣曰:‘律师当生睹史天宫’,持物一苞,云是棘林香。尔后十旬,安座而化。”释道宣曾住终南山,故有“南山律宗”之说。谭浚明“终南长老入定,梦天帝赐以青棘之香”,与此传所述吻合。皎然《春日和卢使君幼平开元寺听妙奘上人讲》诗有“春生雪山草,香下棘林天”句,其中“香下棘林天”当属用《道宣传》所记“棘林香”事。
罗大经《鹤林玉露》之说虽属有据,且皎然诗亦用“棘林香”之事典,但终归是“棘林香”,并非“天棘”之直接证据。《全唐文》卷七百四十二所载刘轲撰《智满律师塔铭》则可补此憾。其铭有云:“神升兹氏,香留天棘。石塔巍巍,二林侧兮。纕褐巾墨,门人之服。心丧三纪,哀无极兮。”⑪此铭为智满律师而作,其“神升兹氏,香留天棘”,系用上引《宋高僧传·唐京兆西明寺道宣传》“天王之子棘林香”事,且书以“天棘”字,此似可充当终南长老棘香之典与杜甫诗中“天棘”之间联系的桥梁。
《望兜率寺》诗云:“树密当山径,江深隔寺门。霏霏云气重,闪闪浪花翻。不复知天大,空余见佛尊。时应清盥罢,随喜给孤园。”其中“不复知天大,空余见佛尊”二句之寓意,历来有尊佛与明尊暗讽两种不同的理解。⑫方弘静谓:“杜‘不复知天大’,解谓树密亦得耳。‘空余见佛尊’,‘见’作‘现’,谓见在佛。此解陋矣。佛言:‘天上地下,惟我独尊’。无亦井中窥天,不知天之大而自见其大者乎?二语似赞似讽,可追《风》《雅》,奈何忽之。”⑬仇兆鳌谓:“非推尊释道之大,正言其所见之小耳。”⑭方、仇二氏属暗讽一派。
朱长孺持尊佛说,谓此二句“言佛之尊于天也”,并引阚泽语:“孔老二教,法天制用,不敢违天。佛之设教,诸天奉行,不敢违佛,故号人天师。”⑮浦起龙亦持尊佛说,谓“此时境界旷阔,宜‘知天大’矣,而心依初地,犹然但‘见佛尊’也。着一‘余’字,见过后之思。结言嗣此当常常‘随喜’,着‘时应’字,见续叩之义。旧解之失,不辩可知。”⑯
笔者以为赞佛说较为合理。赞佛说建立在诗意脉络把握之上,且符合杜甫创作此诗前后思想情感特征。这一时期,杜甫思想中的佛教因素在创作中表现得颇为直接。除此诗外,尚有《望牛头寺》《上牛头寺》《上兜率寺》《陪章留后惠义寺饯嘉州崔都督赴州》等。《上兜率寺》有“白牛车远近,且欲上慈航”。《望牛头寺》有“休作狂歌老,回看不住心”。《陪章留后惠义寺饯嘉州崔都督赴州》有“永愿坐长夏,将衰栖大乘”。如果以《风》《雅》比兴索隐“不复知天大,空余见佛尊”的讽佛之意,恐既不符诗意脉络,又违背知人论世的批评原则。相较而言,陈贻焮《杜甫评传》相关论述颇具启发性。陈先生谓:“唐时儒、释、道并重,士人一般多受释、道思想影响。老杜年轻时曾与学问僧有过交往,多少懂得点佛学。如今他身处乱世,日暮途远,偶生奉佛归隐之想,也是很自然的事。”对仇兆鳌之说,陈先生说“未免头巾气太重。其实这是即景生情的幽默话。老杜来到佛寺,见林木葱茏,遮天蔽日,一时兴起,不觉因释之视天与儒、道适反而得此妙语,非徒于咏佛寺甚切,且能见此禅林幽深恬静境界,别饶意趣。于此等处,我见到的只是诗人,既非腐儒,又非信士”。⑰此说紧扣杜甫诗人本色,突出了情感因素的作用。
持暗讽说者,深层缘由盖囿于杜甫头上的“诗圣”光环。自宋代以还,人们普遍认可杜甫思想是以儒家为主的。如果将“不复知天大,空余见佛尊”理解为佛尊于天,会带来与儒家信仰的矛盾。儒家(包括道家)与佛教在尊天与否问题上的确存在矛盾。如上引阚泽语:“孔老二教,法天制用,不敢违天。佛之设教,诸天奉行,不敢违佛,故号人天师。”佛教文献亦见类似说法,如《弘明集》卷十四《后序》:“……详检俗教,并宪章五经。所尊唯天,所法唯圣。然莫测天形,莫窥圣心,虽敬而信之,犹蒙蒙不了。况乃佛尊于天,法妙于圣,化出域
中,理绝系表……”⑱或许因为看到这个矛盾,
方弘静以《风》《雅》比兴而得“似赞似讽”说,仇兆鳌则解为“非推尊释道之大,正言其所见之小耳”。其实,体现在杜甫诗歌中的“矛盾”现象何止一、二?举几个例子。如杜甫既言“身许麒麟阁”(《秋野五首》其五),又言“身许双峰寺”(《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审李宾客之芳一百韵》)。我们不必在此二者间作是此非彼的判断。“身许麒麟阁”所蕴含的建功立业之志、“身许双峰寺”所透露的向佛之意,均为诗人特定情景下的真情流露。再如杜甫诗屡次涉及武则天,或谓“往者武后朝,引用多宠嬖”(《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或谓“惟昔武皇后,临轩御乾坤。多士尽儒冠,墨客霭云屯”(《赠蜀僧闾丘师兄》)。“引用多宠嬖”是对武则天用人不当的批评,而“多士尽儒冠”又近乎颂扬。以理而论,自属矛盾;以情衡之,却见真率。批评属事实,颂扬则出于特定情景的个人情感自然流露。在《赠蜀僧闾丘师兄》诗中,杜甫忆及闾丘均和自己祖父杜审言以文得宠的往事,而自己的现实处境与之形成强烈反差,情不自已,歆羡之情溢于言表。黄生谓:“闾丘一赠,述二祖事尚津津齿頬,隐有不生之时之恨,荣名之于人
甚矣哉!”⑲黄氏此评,是为入情之言。杜甫诗中的“矛盾”,乃其诗人本色的体现,出于其真率的个性。上引陈贻焮谓读《望兜率寺》,“见到的只是诗人,既非腐儒,又非信士”,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杜甫《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审李宾客之芳》“心许双峰寺,门求七祖禅”两句中“双峰”“七祖”何指,历来注杜研杜者有不同的理解,学界围绕这一问题形成争鸣之势。⑳《文学遗产》2006年第2期发表张培锋《杜甫“身许双峰寺,门求七祖禅”新考》(以下称张文)一文,提出新解。张文主张“双峰寺”在潭州南岳,“七祖”为怀让。此文立论既重文献,且多推论,学术眼光颇为犀利。笔者研读既多获益,亦存若干疑问。㉑故述之于次,以为就教之阶。
先看“双峰寺”问题。关于杜甫诗中“双峰寺”,学界曾有“蕲州双峰”与“韶州曹溪双峰”㉒二说之争鸣。张文不同意蕲州双峰、曹溪双峰说,认为杜甫此诗之“双峰寺”应指潭州南岳双峰寺。然而此说的支撑文献编纂年代较晚,说服力较弱。张文所引文献有《祖堂集》(五代)《五灯严统》(明代)《五灯全书》(清代)《续传灯录》(明代)等。其中时代相对较早的《祖堂集》,其中有关双峰寺的记载值得推敲。张文所引该书唯一一处“双峰寺”,是否指南岳双峰寺存在不确定性。其文谓:“永泰和尚嗣马大师。师讳灵瑞,姓黄,衡阳人也。年十一,出家于南岳。年十八,为沙弥。问津于大寂,默领心要。年二十四,进具于双峰寺,却归大寂法会。……”㉓这段文字叙述永泰和尚行迹为:十一岁在南岳出家。十八成沙弥,跟随马祖修行。二十四岁到双峰寺受具足戒后,又回到马祖身边。其所历之地有变化,即在南岳出家,成沙弥,跟随马祖修行。受具足戒在双峰寺。后又回马祖处。永泰和尚跟随马祖修行,又于双峰寺受具足戒,这“双峰寺”为什么一定在南岳呢?为什么不能是蕲州双峰寺或其他什么地方的双峰寺呢?仅凭这段信息不够完整、存有理解歧义的文字推断杜甫写诗时南岳有“双峰寺”,立说之据似显单薄。为什么只采信编辑于五代且存疑异的文献,而不顾屡见于唐代文献的蕲州双峰呢?如果这些问题没有合理的解释,张文所持南岳双峰寺之说不免令人生疑。张文援引的另外几部禅宗文献,因其编辑年代甚晚,更不宜作为直接证据。
如果以佛教文献中涉及“双峰”“双峰寺”者作为立论之据,不妨梳理相关文献,比如《祖堂集》《景德传灯录》《五灯会元》等,排比一下“双峰”“双峰寺”出现的轨迹。《祖堂集》除了张文引用的那段在理解上可能引发歧义的文字外,并无南岳双峰的记载;相反,其书多次提到的双峰地名,指的是蕲州双峰。《景德传灯录》无南岳双峰寺相关记述。《五灯会元》虽有南岳双峰的记载,但那些都是很晚的事。如《五灯会元》卷十二:“南岳双峰寺省回禅师……”。㉔省回禅师是“南岳下十一世”,圆寂于元丰六年。卷十七“潭州南岳双峰景齐禅师……”。㉕景齐禅师已是“南岳下十三世”。与此形成对比的是,唐代文献中有许多与蕲州“双峰”有关的材料。仅以诗中所涉蕲州双峰者为例,即可见出蕲州双峰寺在唐代是人们的共识。刘长卿《宿双峰寺寄卢七李十六》:“寥寥禅诵处,满室虫丝结。独与山中人,无心生覆灭。徘徊双峰下,惆怅双峰月……”㉖赵嘏《四祖寺》:“千株松下双峰寺,一盏灯前万里身……”㉗贾岛《夜坐》“蟋蟀渐多秋不浅,蜍蟾已没夜应深。三更两鬓几枝雪,一念双峰四祖心。”㉘赵嘏、贾岛诗直接将“双峰寺”与“四祖”关联,故属蕲州无疑。
由此,我们可以理出一条较为明晰的有关“双峰”衍变的线索:唐代诗文与禅宗有关的“双峰”和“双峰寺”多指蕲州“双峰”。禅宗文献《祖堂集》多涉蕲州双峰(有一与“南岳”似乎有关的“双峰寺”,但尚有歧义。见上文)。《景德传灯录》所涉“双峰”有三:蕲州双峰、韶州双峰山和福州双峰和尚,但无南岳双峰。到《五灯会元》叙述宋代禅师时,才屡见南岳双峰。我们探讨杜甫诗中“双峰寺”何指,应该以唐代文献为据,还是以宋代以后的记述为据呢?答案恐怕是不言自明的。由此我们似乎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无视唐代相关文献,凭《祖堂集》一段并不明确所指的“双峰寺”和《五灯严统》(编于明代)、《五灯全书》(编于清代)等所记述的宋代事迹,从而断定杜甫诗中之“双峰寺”指南岳双峰寺,其立论之基似乎不够坚实。
再看“七祖”问题。对于“七祖”指普寂和神会二说,笔者倾向于普寂说。普寂说已有诸位学者的研究成果,本文不拟重复。㉙此处着重检讨的是南岳怀让说。张文认为杜甫诗中“七祖”指怀让,唯一的文献根据是宋代《汾阳无德禅师语录》。这一晚至宋代的文献记述,与难以枚举的唐代涉及禅宗“七祖”文献相比,其可信性与说服力如何自不待言。我们有什么理由无视相关唐代文献所述,仅仅依据宋代《汾阳无德禅师语录》,从而推论杜甫诗中的“七祖”指怀让呢?其实,张文提到过的冉云华《禅宗第七祖之争的文献研究》㉚一文,对唐代禅宗“七祖”文献作了系统的梳理。研究杜甫诗中“七祖”何指,应该认真参阅此文。由冉文可以看到,禅宗“七祖”在唐代文献中起先一般指普寂。因为与北宗抗争的结果,后来神会亦得“七祖”之称。但这些丰富的文献中,却没有怀让为“七祖”的记载。稍有不同的是,白居易《传法堂碑》述达摩以后承传,谓“达摩传大弘可,可传镜智璨,璨传大医信,信传圆满忍,忍传大鉴能,是为六祖。能传南岳怀让,让传洪州道一……”如果孤立地看,似乎此碑以怀让为七祖。㉛但如联系当时明确称神会为“七祖”的文献作全面考察,可见白居易《传法堂碑》至多有尊怀让为七祖之意,却难言怀让在当时已有“七祖”之名。如刘禹锡《送宗密上人归草堂寺因谒河南尹白侍郎》诗云:“宿习修来得慧根,多闻第一却忘言。自从七祖传心印,不要三乘入便门……”㉜宗密是华严宗学僧,又信奉禅宗,主张神会的荷泽宗为禅宗正统,自许为荷泽宗传人。㉝故此诗之“七祖”当指神会。裴休《唐故圭峰定慧禅师传法碑》:“……达摩传可,可传璨,璨传信,信传忍为五祖,又传融为牛头宗。忍传能为六祖,又传秀为北宗。能传会为荷泽宗,荷泽于宗为七祖;又传让,让传马,马于其法为江西宗。”㉞白居易《传法堂碑》因惟宽而作。惟宽系南岳洪州一系,故白居易述禅宗承传谱系时以怀让嗣六祖慧能。刘禹锡《送宗密上人归草堂寺因谒河南尹白侍郎》、裴休《唐故圭峰定慧禅师传法碑》均因宗密而作。宗密自认属荷泽一系,故刘禹锡、裴休言及神会为禅宗七祖之事实。这种现像是“南能北秀,水火之嫌;荷泽、洪州,参商之隙”的表现。㉟尽管有派系斗争的影响,但当时谁为七祖还是有较为普遍的看法,非某一门派可以擅自改变的。白居易虽尊怀让以承六祖,却未称怀让为七祖,其中原委或即在此。这正与裴休《唐故圭峰定慧禅师传法碑》和刘禹锡诗中以“七祖”称神会形成对比。由此可以看出,在中唐白居易等人生活的时代,禅宗七祖之号是没有加之于怀让的。以此而推,杜甫诗中的“七祖”,与怀让恐怕就更没有什么关系了。
此外,张文将“身许双峰寺,门求七祖禅”视为属作诗当下之意愿,在此基础上作了包括“双峰”和“七祖”的推论。但是,如果顾及“身许”二句之语境,则此说似有疑问。这两句诗的前后诗句是:“行路难何有,招寻兴已专。由来具飞楫,暂拟控鸣弦。身许双峰寺,门求七祖禅。落帆追宿昔,衣褐向真诠。”“身许”“门求”二句,似乎应当理解为“追宿昔”之所在㊱,即“身许”“门求”之愿当属往昔;今所欲行者,乃践行宿昔之愿。
检讨杜甫《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审李宾客之芳》“七祖禅”问题,除了重新审视北宗普寂、南宗神会以及怀让诸说外,是否可以转换思路?“七祖禅”是否可以理解为泛指“七祖相承之禅”,而非特指某位禅师的禅法?纵观相关文献,可以看出“七祖”、“七叶”、“七代”具体所指之人禅宗各派系有不同看法,而所谓“七叶”相承、“七代”承传之说则是共识。例如,《嵩山□□□故大德净藏禅师身塔铭并序》:“……可璨信忍,宗旨密传,七祖流通,起自中
岳……”㊲所谓“七祖流通,起自中岳”,强调的
持遗法,利生而不断……”㊳“七叶传芳”与
“光流千祀”对言,其意重在七代承传。《菩提达摩南宗定是非论》:“今普寂禅师在嵩山竖碑
铭,立七祖堂,修《法宝纪》,排七代数……”㊴
“七祖堂”与“七代数”虽关乎谁当其位,而其中亦含蕴代代相传之意。尤其值得关注的是,此处“七祖堂”之“七祖”应该指七代承传之序列,似非普寂自封为“七祖”。杜甫既云“门求七祖禅”,也说过“师璨可”、“依迦叶”,说明他尊奉的是代代承传的禅宗,未必刻意区分历代祖师禅法之异同,更不会对南、北宗加以取舍。清人潘耒谓:“少陵于禅学原未研究南北顿渐宗旨,何尝有意轩轾?而钱氏便以此二语为左袒南宗之证。穿凿支离,子美不受也。”㊵潘氏此说值
得重视。
注释:
①莫砺锋:《杜诗疑难举隅》,《杜甫研究学刊》2004年第3期。
②曹慕樊:《杜诗杂说全编》,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151页。
③俞士玲:《杜诗“江莲摇白羽,天棘蔓青丝”辨》,《杜甫研究学刊》1995年第3期。
④王大厚:《升庵诗话新笺证》,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887-888页。
⑤朱翌:《猗觉寮杂记》,《丛书集成初编》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9页。
⑥仇兆鳌:《杜诗详注》引朱注:“《华严会玄记》:‘青松为麈尾,白莲为羽扇’。”又引董斯张:“白羽如‘值其鹭羽’之羽,状莲之迎风而舞。”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7页。
⑦罗大经:《鹤林玉露》,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81页。
⑧郭曾炘:《杜诗札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2页。曹慕樊《杜诗杂说全编》,第151页。
⑨赞宁:《宋高僧传》,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329页。
⑩《全唐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000页。
⑪《全唐文》,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3403页。《刘轲集校注》注“神升兹氏”:“将这位男子升为天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47页)按,此所谓“兹氏”,疑为“慈氏”。“慈氏”即弥勒菩萨。所谓“升慈氏”,即转生弥勒净土兜率天宫,与道宣传中所谓“生睹史天宫”同义(兜率天又译睹史天)。
⑫《九家集注杜诗》(《杜诗引得》本)卷二十四注:“老子云:天大地大。佛言:天上地下惟我独尊。”未涉及尊佛与否。上海古籍出版社,第386页。
⑬方弘静:《千一录》卷十一,《续修四库全书》本,齐鲁书社1997年版。
⑭仇兆鳌:《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993页。
⑮朱鹤龄:《杜工部诗集辑注》,河北大学出版社2009年3月版,第382页。
⑯浦起龙:《读杜心解》,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446页。
⑰陈贻焮:《杜甫评传》,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733、734页。
⑱僧祐:《弘明集》,《大正藏》52册,第95页。
⑲黄生:《杜诗说》,黄山书社1994年版,第53页。
⑳鲁克兵:《杜甫“身许双峰寺,门求七祖禅”论析》,《船山学刊》2011年第4期。鲁文综述相关文献,总结出五种主要观点:一、双峰寺乃是曹溪双峰山宝林寺,七祖当是菏泽神会。二、双峰寺指蕲州双峰寺,七祖指大照禅师普寂。三、“双峰寺”在蕲州,而“七祖禅”则指神会之禅。四、“双峰寺”在蕲州,而“七祖”为南岳怀让。五、“双峰寺”在潭州,“七祖”为南岳怀让。鲁文认同蕲州双峰说与普寂七祖说。
㉑鲁克兵:《杜甫“身许双峰寺,门求七祖禅”论析》,对张文提出的新解作了比较全面的评述,提出异议。本文不拟牵涉甚广,重点就张文所据立论之文献可信性略呈管见。
㉒可参考陈允吉师《略辨杜甫的禅宗信仰》。文载《佛教与中国文学论稿》,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311-327页。
㉓静、筠二禅师:《祖堂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287页。
㉔㉕普济:《五灯会元》,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731、1137页。
㉖储仲君《刘长卿诗编年笺注》谓此诗作于大历五年秋。此时“长卿自淮南移使鄂岳,尝经蕲州,游双峰寺”。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370页。
㉗谭优学:《赵嘏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40页。
㉘齐文榜:《贾岛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464页。
㉙可参考吕澂《杜甫的佛教信仰》(《哲学研究》1978年第6期)、陈允吉师《略辨杜甫的禅宗信仰》等文。
㉚冉云华:《禅宗第七祖之争的文献研究》,《中国文化研究所学报》新第6期,中文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
㉛杨曾文认为白居易此碑“很明确是以怀让为七祖”。《唐五代禅宗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85页。
㉜陶敏、陶红雨:《刘禹锡全集编年校注》,岳麓书社2003年版,第576页。
㉝杨曾文:《唐五代禅宗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25页。
㉞《全唐文》,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3409页。
㉟《禅源诸诠集都序》卷一。参考杨曾文《唐五代禅宗史》,第285页。
㊱吕澂认为此二句说明“开元中,汲汲于功名的布衣杜甫随逐潮流也就成了禅宗信徒”(《杜甫与佛教的关系》)。陈允吉师亦持类似看法,将此二句理解为对早年之事的追忆(《略辨杜甫的禅宗信仰》)。
㊲《金石萃编》卷八十七,引自《唐代墓志汇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598页。
㊳《唐代墓志汇编续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815页。
㊴杨曾文编校:《神会和尚禅话录》,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31页。
㊵潘耒:《遂初堂集》文集卷十一,《续修四库全书》本,齐鲁书社1997年7月版。
责任编辑 刘晓凤
作者:陈道贵,安徽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2306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