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多藏区在现代三大藏区中以“马区”而著称,似乎在宗教的氛围上远远不及以“法区”著称的卫藏。实际上,安多藏区与卫藏一样,同样存在普遍的藏传佛教信仰,可以说藏传佛教的思想支配着安多藏区蒙藏人民的全部心灵。李安宅曾经针对藏传佛教在安多藏区的地位指出:“一个喇嘛教寺院,是学府,是信仰中心,也是统治的机关”①。换言之,藏传佛教在安多藏区不仅是信仰的中心,统治着人们的心灵,成为社会基本道德规范的制定者与维护者;还是现实的统治机关,在实行政教合一模式的寺院中,更是掌握着民政、军事与司法大权。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于式玉强调,在安多藏区的研究中,“看不见寺院,便看不见一切;看清楚了寺院,藏民的全体动态,也就能知其梗概了”②。由此可见,藏传佛教不仅构成了安多藏区区域史研究不可或缺的关键性内容,学习藏传佛教与掌握其相关知识更是理解安多藏区、深化安多藏区研究的前提条件。
首先,藏传佛教构建安多藏区的政统模式。在安多藏区,宗教与政治紧密结合的程度,远超其他佛教派别的影响,凡是藏传佛教存在之处,就会存在各种形式的政教合一制。
安多藏区的政教合一制,论者根据政教两权结合的方式,即以世俗权力为主还是以宗教权力为主,划分为两种模式。③ 但从安多藏区的实际情况来看,其政教两权结合的方式远较以上两种模式复杂,基本上可以划分为五大类型。至于详细情形,杨红伟曾经做过系统的梳理与分析,此不赘述。④ 唯其值得强调之处,乃在于清朝与民国时期,虽然加大了对安多藏区的国家政权建设,特别是在民国时期,依拉卜楞寺为县治,建设了夏河县。但由于其时国家政治权威的薄弱性与国家行动效能的低下,宗教的神权政治特点并未受到根本性的冲击。甚至20世纪三四十年代,在夏河县“拉寺之势力仍大致如故”⑤,“县政府的权力,实际上充其量只能达到县治左近半条街上以及黑错等地共计百数十户的旅居的汉人和汉回而已!”⑥ 而事实上,就民国在安多藏区的县级政权建设而言,虽然具有强调国家在安多藏区存在及其行动能力的意味在其中,然而其治所的选址本身,则已经证明了传统条件下,安多藏区藏传佛教在构建政统方面的能力。故张其昀曾强调:“拉卜塄不特为一宗教中心,亦政治经济之都会。夏河县之存在,实附丽于拉卜塄寺,犹青海同仁县附丽于隆务寺,事实如此,不可讳也。”⑦ 可以说,夏河县设治于拉卜楞寺,同仁县设治于隆务寺,因然是因为两者均因传统宗教、政治关系,发展成为区域性的城镇,具有较强的政治、经济辐射能力,抑或不如说这是在视其政教能力的基础上,一方面欲借助于其传统的政治影响力实现国家权力下移的努力,另一方面亦蕴含着促使其宗教权力世俗化的企图。
此种情形,不惟存在于夏河县与同仁县,即如同德县初设治于拉加寺、卓尼设治于柳林镇等等,均反映出藏传佛教格鲁派上师论与藏区政教合一制的关系,乃在于上师灵格化与作为崇拜对象的绝对化,从而使之成为一种以上师为核心建构基本社会关系的力量。换言之,当藏传佛教成为普遍的信仰时,占据了思想意识上的垄断地位,成为一切价值之元价值,从而造成其在世俗领域按照宗教的世界观再建社会结构。由此,世俗社会的社会结构便趋向与宗教领域的僧侣结构重合起来,在实现对人心统治的基础上,一种以宗教为主导力量的政教合一形式开始出现,并逐渐发展成为占主导地位的政教合一制形式。
其次,藏传佛教影响安多藏区的社会秩序。在政教一体制度实施的前提下,藏传佛教必然成为安多藏区社会稳定与发展不可或缺的因素,研究安多区域史,尤其是区域制度史必然離不开对藏传佛教相关问题的深入探讨,因为藏传佛教对于维护安多藏区社会稳定有着重要的作用,从不同的方面影响着安多藏区的社会秩序。
藏传佛教通过寺院向社会民众传播其佛教文化,国家通过各种方式赋予寺院行政管理职能。元明两朝,藏传佛教在安多地区得到发展,蒙古统治者让萨迦派僧人主持宣政院事务;明朝在“众建多封”政策背景下,封赐和扶持藏传佛教各派。由此,安多藏区开始“大建梵宇”。至清初,安多藏区的寺院数量急剧膨胀,寺院即成为地方社会中较为强大的经济、政治力量。寺院引领安多藏区的社会文化,在社会政治生活中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诸如塔尔寺、隆务寺、拉卜楞寺等著名藏传佛教格鲁派寺院均为凝聚社会力量的重要因素。
同时,寺院集团之间的利益关系也成为平衡区域稳定的重要因素。正如论者所言,“教外有教,教内有派,宗教分裂为教派和宗派是世界各大宗教的基本现象”⑧。藏传佛教发展过程中,也是教派林立,相互斗争。安多藏区在格鲁派成为主流后,教派之间的争斗逐渐减少,而格鲁派内部的寺院间的利益角逐逐渐抬头。尤其是相互毗邻的宗主寺之间,为了利益争夺,在各自的教区内发展成为以寺院为核心的政教集团。在此情形下,寺院核心联盟之间的冲突就成为一种新的冲突类型,无论其范围还是规模,均远远超越单纯的部落冲突。
历代中央王朝在统治边疆民族地区时,采取“修其教不易其俗、齐其政不易其宜”的统治方略,藏族佛教宗教领袖被国家认可后便成国家行政权力在安多藏区的主要实施者。因此,在安多藏区,尤其是政教一体制度实施后,寺院即成为社会管理的基本单元。一方面,为了教区内的稳定,藏传佛教的宗教领袖,积极利用自身的宗教权威性,参与地方社会冲突的调解,如嘉木样呼图克图世系,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凭借着转世活佛的宗教权威性,主持政教、管理地方社会,对安多藏区社会的稳定关系尤大。另一方面,历代中央王朝乃至民国政府,多借习惯法作为安多藏区社会控制的主要依据。而地方习惯法固然为各部落成文或不成为的裁决社会纠纷与惩治越轨行为的惯例,但在安多藏区,习惯法无不打着藏传佛教文化的烙印。换言之,藏传佛教文化已经渗透至安多藏区的法律规范之中,控制着人们的行为,规范着社会的秩序。
安多藏区作为一个以藏文化为主要特征的文化地理单元,还生活着蒙古族、土族包括部分汉族在内的信仰藏传佛教的民族成分,可以说正是通过藏传佛教的宗教文化关系把不同地域的民族联系起来。共同的信仰,不仅加强了民族间的交往和合作,在客观上起到了稳定社会秩序,也有利于民族矛盾的化解。此外,如章嘉活佛、土观活佛等作为清朝的驻京呼图克图,特别是章嘉活佛,在清朝、民国均倍受中央政府重视,为执行中央决策和维护地方社会稳定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
最后,藏传佛教规范安多藏区的伦理道德。藏传佛教作为安多藏区的指路明灯,除了对佛经的宣讲外,还将佛教伦理思想作为基本准则,以格言、民歌等人们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作为主要的传播手段,促进佛教伦理的社会规范化,向信众展演佛教伦理与价值追求。
格言多为藏传佛教高僧所做,其中尤以拉卜楞寺著名活佛贡唐·丹白准美之《水树格言》⑨ 在安多藏区最为流传。它分别以水和树做比喻,劝谕人们信仰佛教,皈依佛教,持之以恒地闻思修。同时,也关注现实的社会生活,劝人行善戒恶,和睦上下级关系。如,他借用佛教因果报应的思想,宣传善恶有报,告诫人们切勿恃强凌弱:“谁对弱者过分逞能,就会掉进深谷底层;水中鱼儿游泳自负,到了陆地一命呜呼。”又说见财起意,必然为自己招来祸患:“见人财产若起坏心,自己福气就会衰尽;如果跳进汹涌大江,淹死自己于江无损。”强调要侍奉父母,敬爱亲友,不然会自取灭亡:“忤逆之子使家族衰败,心生恶念把福运丢尽;居心叵测要毁灭自己,沉渣明显是泉枯表现。”
至于民歌,因“喇嘛思想是支配了人民全部心灵”⑩,所以藏传佛教的思想与民歌精神具有高度一致性,在藏族民歌中以吟唱的方式而持续传递,发挥着重要的社会道德规劝的功能。安多藏区的藏族民歌常借佛教的伦理,采用比兴手法,由僧团而及世俗,强调各守其道,社会才能和谐:“好的在上边,佛的高足弟子能够学识优长,众和尚就好了。长官能够束身自爱,属员和百姓就好了。婆婆能真正无私,儿媳和家人就好了。”{11} 反之,如果上师不勤修佛法,勇士不在战场奋勇杀敌,媳妇不孝顺公婆、操持家务,这些都是道德败坏的表现:“去卫藏的上师们,如你不喜学问,就同青蛙陷在泥淖中,一直在泥浆中浮现。前去参军的勇士们,如自己不去征服敌人,就同鸽子迷在森林中,永受寂寞和苦痛。前去婆家的姑娘们,如不把家务操办得井井有条,就同鹦鹉困在笼中,口噙仙果不香嫩。”{12} 质言之,藏传佛教与藏族民众的关系,在民歌中体现出一种互动的关系:藏传佛教的精神虽然浸染着藏族民歌,使其呈现出一种具有佛教精神的内核;同时也展现出藏传佛教民间化过程中的世俗情怀。{13}
以上数点,即可显示出藏传佛教与安多藏区社会关系之紧密。而事实上,藏传佛教对安多藏区的影响深刻而广泛,可以说弥散在人们日常的生活与行为的各个方面。此正如班班多杰所言:“从佛教文化纯粹心理的层次方面看,佛教的信仰观念已渗透到藏族人的理想信念、思维模式、价值观念、审美情趣、道德规范、性格习俗、行为方式的深层结构中,积淀为一种遗传基因,成为藏族人内在的文化心理特质的现实存在和精神支柱。”{14} 因而,进一步挖掘藏传佛教对安多藏区社会历史的影响,强化从藏传佛教的角度深化对安多藏区历史的解读与认识,将是提高安多藏区区域史研究深度与厚度,彰显学科价值的必由之路。
注:本文系國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明清民国时期甘青川边藏区社会控制研究”(11XZS013)阶段性成果之一。
注释:
① 李安宅:《拉卜楞寺概况》,《边政公论》1941年第1卷第2期。
② 于式玉:《于式玉藏区考察文集》,中国藏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5页。
③ 参见王献军:《试论甘青川滇藏区政教合一制的特点》,《西藏民族学院学报》2004年第2期;丹曲、谢建华:《甘肃藏族史》,民族出版社2003年版,第266—274页。
④ 杨红伟:《藏传佛教格鲁派上师论与甘青藏区政教合一制》,《青海民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3期。
⑤ 马鹤天:《甘青藏边区考察记》第1编,商务印书馆1947年版,第149页。
⑥ 明驼:《拉卜楞巡礼记(续完)》,《新中华》1936年第4卷第15期。
⑦ 张其昀:《洮西区域调查简报》,《地理学报》1935年第1期。
⑧ 张世海:《甘肃伊斯兰教教派现状及思考》,《西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6期。
⑨ 贡唐·丹白准美:《水树格言》,载中国民间文学集成全国编辑委员会、中国民间文学集成西藏卷编辑委员会编:《中国谚语集成·西藏卷》,中国ISBN中心2001年版,第743—763页。
⑩ 方范九:《青海玉树二十五族之过去与现在》,《新亚细亚》1935年第9卷第1期。
{11} 杨希尧:《青海风土记》,东方文化书局1971年版,第80页。
{12} 海南藏族自治州三套集成办公室编:《海南民间歌谣》,青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18—119页。
{13} 张敬:《青海藏族民歌中的藏传佛教及其功能》,《青海民族研究》2017年第1期。
{14} 班班多杰:《藏传佛教思想史纲·前言》,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年版,第7页。
作者简介:张科,青海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教授,青海西宁,810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