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鹏
在古埃及,法老带着他的臣民每天清晨都会来到卡纳尔克神庙前,迎接他们心中的太阳神阿蒙,祈祷新一天的到来。每天来到路上,我才感觉是新一天的开始。
……走在稷山街道上,大背包和一身灰尘,让我如天外来客一般,跟整个城市极不搭调。街上行人衣服虽不个个光鲜,但很干净;各种眼神虽不个个素净,但很从容;忙碌的身影虽然匆匆,但不落寞。自己现在的形象,多像刚从大山来到城市的猎人。穿一身粗布衣服,背一管长筒猎枪,茫然地在街道走一圈,却发现这是别人的城市,于是来到城乡结合部,在麦田撒一泡尿,卸下身上的猎枪,对着灰蒙蒙的天空,毫不顾忌地放了一枪。
走出县城,努力把思想引到静谧之处,引到最开心的地方,不去思考路该怎么走,只管真实地一步步走。
……砖瓦窑高高的烟囱从地上升起,一缕蓝烟正顺着烟囱慢条斯理地向天上攀爬,它肯定是看到白云的飘逸悠然,也想爬到天上变成白云吧。我边走,边看着这股烟,心里乐呵呵地想,如果这股蓝烟变成了白云,那么东施效颦也就不会落得贻笑大方。
砖瓦窑路口的大树上用铁丝绑了一块裁剪并不整齐的黄纸板,黄纸板上写着“急招工,工资高”几个字,下面还画了一个黑色箭头直至窑厂方向。我站在树下,正好捕捉到天上有一团云,压得很低,好像为了迎接烟囱里的蓝烟一样。窑顶又站了一个忙碌的人作为对比,显得天空更悠远,生活的气息又格外浓,面对这么一幅很有诗意的画面,我看呆了!
不知什么时候,窑顶站着的那个人已悄悄来到我身边,他仰着头,围着我走了一圈,滴溜溜的眼睛顺势把我浑身上下打量了个遍,才问:“你是不是找工作?”本来被他这样看得很不自在,又听他这么一问,心里不是滋味。低下头看看自己的衣服鞋子,却发现衣服上灰尘很厚,鞋早已经变形,背上鼓囊囊的背包极像出门揽工人背着的被褥。
“工资多钱一天?”我笑呵呵地问。
他一脸认真地说:“一天一百元,干得好还可以多点。”
正好半天没人说话了,我闷得发慌,于是就问:“管饭吗?”
“管,管,管,吃住都管。”见这么问,他好像认定了我就是找工作的。而他这窑厂一定正急着用人,一连串的回答:“吃饭随便吃,尽饱吃,住就在工棚里,窑厂热,一点也不冷。”
“哦,待遇还这么好!”我自言自语地说。
“现在不好没办法呀,前段日子报纸、电视一直报道山西黑砖瓦窑的事,好多外地人都不敢来山西窑厂干活了,可害苦了我们这些老实做生意的人。”说完一脸替别人背了黑锅的委屈样。
“你让我来干什么活呢?”
“嘿嘿,活路不重,就是在窑厂打打杂收拾收拾,有车的时候帮忙装装车。”说完又认真地说:“不过装车是另外加钱的。”
“那就这样吧,我回去和媳妇商量一下。”
“你媳妇在哪呢,远不远?”
“我媳妇在西安。”
“扯淡!”他爆粗口。
见他这么说话,再不想和他纠缠,也无心再去看什么风景,背上包,低着头发了狠一样,向前走去。
當我心里正郁闷被这人骂的时候,一辆擦得锃亮的黑色别克车,停在了前面,车上下来一个年纪相仿的人。只见这人掏出一盒中华烟,掏出一支,点燃,意味深长地吸了一口。等我走到他面前时,他才问:“朋友,你是不是徒步的?”我疑惑地看着他,心里在猜想他到底是干什么的,但还是点点头。他微微笑了笑说:“从哪里来呢?走了多少天?”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斜着头问:“你怎么知道我是徒步呢?”
他说:“我也喜欢户外,经常在网上看呢。你走路的样子和你眉宇间的英气,让我确定你就是网上经常说的徒步者。”
第一次被人赞扬说眉宇间有英气,还是虚荣了一把。连忙回答:“我是从西安来,今天才第九天。”
“走到哪呢?”
“北京。”
他翘了翘大拇指说“你行!”然后他又突然神情黯然地说:“我也很想出去走走,可惜呀,没时间!家里一大摊事情,现在生意又不好做,只能看着你们走。”
我们便站在路边聊了一会。临走他指了指前面,邀请我去他们公司坐坐,我婉言谢绝。
奇怪!稷山到新绛地图显示只有二十七公里,天都黑了还是没看到灯火辉煌的城市轮廓。只有长长的车灯从对面照来,或者从后面照来,一擦身,消失到远方……总相信有一片灯火通明在为我痴痴等待,坚信有一个温暖的城市等着投入它的怀抱。
定位仪显示已经到了新绛县城。然而,只看到公路两边排列着两行门面房,随着国道消失在转弯处,路边活动的人迹很少,冷冷清清的。
走到一家还在营业的商店问路,戴眼镜的店主告诉我,前面一点有个转盘,顺着转盘往北走才是县城。我愁困不堪地问:“还远吗?”店主说:“不远,过了桥就是……”
到县城,吃完饭已经晚上十点,我背着包,七转八拐地找宾馆。巷子里有一个红色的宾馆招牌,虽然在灰暗的灯光下看着宾馆的样子像民居,但实在是没有力气再去找大点的酒店,便顺势走了进去。宾馆前台灯光和别处的感觉不同,前厅打着暧昧的粉红色光,不知道是鼻子的问题还是心理问题,总感觉大厅有一股浓浓的脂粉味。
房间倒还干净,一进门,我把包往下一卸。感觉腰疼痛得酸麻,疼得“哎吆”一声喊了出来。手扶着腰慢慢走到床边,半蹲着身子轻轻把自己放在床上,感觉全身僵硬得好像没了知觉。
电话铃响,我懒懒地伸手摸向床头柜的电话。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喂,先生,需要按摩吗?”我想都没想就回答,“要。”
不大时间就听见路道里传来脚步声,接着响起了敲门声。打开门,门口站着一个浓妆艳抹,穿着暴露的女人。那女人从半开的门缝里挤进来。她耸着肩,双手抱在胸前,连声喊:“冷死了,冷死了。”我被她暴露的穿着吓了一跳,手还扶在门把手上,没有松开,扭过头看着这个女人。
这女人大约三十多岁吧,脸上明显地带有刚进城女人的模样,她把头发染成金黄色,穿着高跟鞋,一脸憨憨的样子。女人见我没动,脸上闪过一丝不快,像是质问般地说:“是你刚才要按摩的吗?”我说:“是呀。”她脸上怪怪一笑说:“你要按摩的,站在门口干什么呀,赶快关门上床,冷死了。”
“你会按摩吗?我是走路多了腰腿疼,要正规按摩。”我把正规两个字咬得格外重。
“正规按摩我不会,不过你可以给我按,想怎么按就怎么按。”边说便嘻嘻笑着,一脸的轻浮相。我说:“对不起,不需要特服。”
女人有点撒娇地说:“大哥,你就要嘛,我今天还没开张呢。”
“出去,马上!”我终于忍不住喊出来。
这时,她换了一副怒容,气乎乎地从我身边挤过去,临出门嘴里还不知道骂了句什么。见她走了,我赶快关上门,扣上防盗锁,到床边拔掉电话线。感觉还不放心,又把两把椅子顶到了门上。
人说“淫窝出盗贼”,在这么一个黑店,这一夜注定该是在战战兢兢中度过。
前头的路
大山在这里一扭腰,山的一側便出现一条路,路牌上俨然写着:河北境。两个省的交界处,一行高高的水泥墩,挡住了去路。人行尚且要侧身翻过去,更别说行车了。我在心里不高兴地说:河北呀,你怎么能用这种方法迎接客人呢?
翻过路障,我懵了。路面上刚被洗过一样,湿漉漉的,从山上滚落下来的山石,横七竖八掉在路中间,还有新鲜泥土混杂在乱石之间,抬头看,山上的草木叶子上还挂着水珠,一股山泉从刚刚冲出的水道里哗哗流下,汇集在路边,便成了一股黄色的溪流越聚越大,咆哮着流向山下。很显然,这里刚刚经过一场暴雨的洗礼。我奇怪早上从旧关出发,没有一丝下过雨的迹象,就在翻过这个省界前,也没有发现雨滴,为什么一到河北境,就有这么大的雨,更何况现在还是太阳明晃晃地照在头顶,河北什么时候下这么大的雨呀,雨也知道地界吗!
雨水在太阳暴晒下,快速升腾,空气里弥漫着潮乎乎的腐殖味和青草味,迫不及待地钻进鼻孔里,吸进嘴里,呛得鼻孔,嗓子里,都好像山洪暴发了一样。一边要提防路面上的石头,一边仰头注意山上的落石,还想躲避太阳的暴晒,样子滑稽,也真是狼狈极了。可这个时候怎么能出差错呢,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被落石击中,或者崴了脚摔倒,就是牺牲到这里,也没人会发现。
这时候,多希望有一个人影远远地出现在我视线里,来安抚寂寞,可耳边只传来山泉哗哗的流水声,什么也听不到。
终于走到一个开阔的地方,这里离山稍微远一点,路上没有落碴,也不害怕山上突然滚落下来的石头。我松了一口气,才感到憋了好久的一泡尿必须要发泄。虽然知道这里根本没车,没人,可站在公路上方便谁也不会习惯,于是就下了路,站到一丛灌木后,对着一堆草打开龙头。河里的山泉声加上此时的哗哗声,听起来非常美妙,让人有点陶醉的感觉。
我突然发现不对劲,草丛动的样子,不是水打草尖的晃动,而是从草丛低处晃动的,并且还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我赶紧关上龙头,定睛一看,却见草从一条线在动,不一会儿,一条黑色的大蛇扭动着身子,从草丛里钻出来,蜿蜒着钻入另一堆草丛不见了。我提着裤子,赶快从路下跑上来,尿意全无,倒是吸了一口冷气。
伴随着这一股冷气,越往前走,感觉身上越凉,可头上的汗珠子却一条线往下流。一边走地气喘吁吁,一边还在想,这条蛇是有毒呢?还是没毒;若是被它袭击了,该是害怕呢还是镇定,这荒无人烟的地方除了蛇,还会不会出现别的猛兽?我越想越感觉到浑身不自在。可又想,现在人早把野生动物的底盘抢占完了,怎么会有野兽出没呢,刚才那条蛇,明明是咱打扰了人家,人家还跑了,有必要大惊小怪吗?想虽然这么想,可我知道,现在必须要马上走到有人家的地方,有人家,任何意外都有人解救,更何况走这么久,肚子早饿了。
我打起精神继续前行,希冀中的屋舍人影依稀显现。
蹲在路边吃饭的人显然被我吓了一跳,他抬起头,眼睛在我脸上审视半天,愕然的样子还挂在脸上,继而又出现了一种诧异的神情。好像在询问:“你从哪里来呢?是怎么来的?来干什么呢?”是的,我承认,我的出现吓到他了,因为这是村口第一家,下来的路封闭后,这里几乎与世隔绝,整个村庄静谧得听不到一点声音,他想事儿非常专注,没想到,突然有个人从大山里走出。我友好地对他笑了笑,他还是愣在那里,没有作声。
“师傅,这里有饭馆吗?”我微笑问。问的同时,心里很清楚,这个地方怎么可能有饭馆呢,见他蹲着吃饭的地方,有一条小路延伸到背对公路的房子里,这也许是他的家吧,看能不能和他拉上关系,去他家里搞点吃的。
“你先上车,等我吃完饭,咱们就出发。”他冷冷地回答。说完他低下头自顾自吃饭去了。我这时候才注意到,他手里正端着一个铁皮饭盒,饭盒里的饭菜冷冰冰的,没有一点温度。再向前一看,房子一侧,一辆公共车门打开着,里面空无一人。“哦!”原来他是一个公交车司机。
走在路上我身上的疲惫,感觉到不是很强烈,可一旦停下脚步,全身的酸痛就像山一样压下来,脚和腿一步都不想往前迈。肩部,背部也如火烧火燎一样疼,浑身的虚汗泉水一样再次涌出来。
我被太阳暴晒了一个上午的头,此时也失去了思维能力,只觉眼前是一个虚幻的世界,并且在慢慢旋转,慢慢变小,整个世界像从眼前消失了一样。我趁势往后退了两步,身子不由坐在了离司机不远处的一块大青石上。司机头都没有抬一下,只顾低头一丝不苟地吃饭,好像天下的事情,都和他无关一样。
休息片刻,意识又回来了,我才左右环顾,看了一下这个村庄。
村庄坐落在一块相对平坦地带,透过郁郁葱葱的树木,看到一幢幢老房子隐隐出现的屋檐、房角,还有黄泥巴抹出的墙面。一条公路穿村而过,路下面的房子背对公路,坐在公路上,每家房顶用的新瓦,旧瓦,还有那家的房子上长着多厚的苔藓,都看得清清楚楚。路上面的房子面对公路,房子都不大,透露出斑驳、沧桑的样子,早已经失去颜色的门,矮小的窗户,还有被岁月侵蚀过的黄土墙面。
公路两旁长满了遮天蔽日的核桃树,乍一看,公路就像一条林阴大道,从村口一直到村尾。我很奇怪这么一个绿树环绕的古老村庄,怎么没有鸡犬之声相闻,也看不见袅袅炊烟在房顶舞蹈,并且连一个人的影子也看不到。
坐在这样一个祥和安宁的小村庄,我真的又有了不想走的意思,心想若是再浮躁的人,让他生活在这里,也会逐渐安静下来。如果老天真给我机会,我宁愿生活在这里,平凡至死。可是我又笑了笑,若是把我放在这里又能生活多少天呢?
司机吃完饭,他把没有洗的饭盒往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一装,站起身,往我这边看了看,冷冷地说:“走吧。”他终于肯说话了,即使他的样子仍旧冷冷的。我连忙站起身,脸上挂着笑问:“师傅,这里离有饭馆的地方还有多远?”他说:“到天长镇,十多分钟。”我在脑子里快速盘旋了一下,才十来分钟,也就是大约十公里的样子,应该有两个小时就能到,可想到肚子现在这么饿的,连忙接着问:“师傅,这周围那里有商店呢?”“下个村子就有,你走不走?”说完,他独自往车边走去,只留下一个冷冰冰的身影……
痛到腸断能忍得住,苦到舌根能吃得消,累到绝望能行得通,这样的人才是力量无边的人,我在心里想。徒步的目的是为了锻炼意志力和忍耐力,这个时候若坐上车,十多分钟后,就有一碗热乎乎的饭,摆在面前,可那样的暂时安逸,简直是一种耻辱。不行,不能坐车,强者都是含泪奔跑的人,我痛苦地做了继续走路的决定。眼巴巴看着公交车,按按喇叭,带着希望,也带着最后的无助,摇摇晃晃地走了……
汽车离开视线了,我咬咬牙,坚决地站起来,步履蹒跚地向前走去。
背上的行囊又加重了一点,虽然只补充了两瓶矿泉水,还有大半包饼干,可是敏感的肩膀知道。它极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地用一阵阵灼痛,表示着抗议。在司机说的前面村子,如愿以偿地找到了一家商店,与其说是商店,不如说是一个小型储物点,简单几样商品摆放在自家的柜板上,店主是一个老头,颤颤巍巍,说话嘴在抖,走路腿在抖。本想出点钱,让店家给搞点热东西吃,可看到老人家行动不便的样子,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买了包装上面积着灰尘的饼干,一瓶矿泉水。饼干吃了一块,就感觉嗓子干得咽不下去,一瓶矿泉水喝完,再也没兴趣吃了。只好把饼干装到包里,又带了两瓶矿泉水出发。
磨了三个多小时,慢慢看到房屋多起来,也看到人影了,应该是到天长镇了。还没到镇上,鼻子就闻到一股浓浓的酸腐味,牲畜粪便味,还有油烟的味道。脚下的路也开始泥泞起来,一踩一脚黑泥,黏糊糊的。这时候我哪里管的了踩的是什么,鞋脏了,裤脚脏了也无所谓,最现实的想法,就是吃一口热气腾腾的饭。
镇上的房子很凌乱,也特别矮小,可能都是老祖先留下来的房子吧,石块砌成的房子上,漏出年久失修的破败。商店,饭馆就在这样的房子里,很局促狭窄。这些店有卖农具的,农产品,卖衣服,还有一家门口支着一口黑乎乎的大锅,正在炸油条,油烟味特别浓。我胃口全没,这哪里像我们这个时代的小镇呀,明显是一个古老的乡村,那些人还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镇中间,一块裁得并不整齐的黄板纸上,毛笔歪歪扭扭写着“旅馆”的招牌挂在门口,我再一步都走不了了,喝醉酒一样走了进去。
老板收了二十块钱的住宿费,就匆匆下楼去了,他在大门口的街边,还铺了一块红布,摆上老鼠药,老鼠夹之类的东西在卖,很忙。屋子里比外面更奥热,豆大的汗滴在我脸上汇集成小溪,滴答滴答落在青灰色水泥地板上,地上便有了几个白色的水印痕。
我脱掉湿乎乎黏在身上的衣服,感觉还是热,真恨不得把身上的皮也揭掉,争取暂时的凉爽。窗户前面有一个石棉瓦房子挡着,外面空气流通不进来,房子里散发着一股霉味,让人喘气都觉得困难。一张蜘蛛网结在窗户的三角处,但是不见蜘蛛,心想蜘蛛可能也怕热,躲到凉快点的地方去了。这个时候浑身酸痛,肚子饥饿,我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天慢慢黑下来,房子里实在热得待不住,又穿上衣服,跑到门口的水龙头下,用冷水洗脸,把头伸在水龙头下冲了半天,再用冷水把身子擦洗一遍,才有一点凉爽的气息。肚子饿得几乎虚脱,可什么也不想吃,喝了一瓶结冰的水,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宾馆,宾馆
昨晚梦里的姑娘并不是灰姑娘,而是一个有一头金黄色头发,碧蓝色眼睛,穿一条波西米亚风格碎花裙的姑娘,像极了在瑞士旅行时呵斥我的那个酒店主管。忿忿地拧了拧自己大腿,很不争气的大脑,怎么会是她,怎么会让她进入梦乡呢?似乎还清晰地记得,我们刚从下榻酒店走进用餐大厅,她是怎么收起笑容,快步跑到我们面前,并用英语大声地说:“出去,中国人的餐厅在地下室里,去那里用餐。”那种强悍的模样和她姣好的面容,魔鬼一样的身材很不相符。短暂的争执之后,强烈的刺痛感火一样灼在心上。
路对面就是灰姑娘城堡,它比夜色里看到的更加壮观漂亮,然而,我却认为它正在嘲笑周边满是黄土路和矮小民居的环境,嘲笑那一群群大冷冬天里,却穿着洁白婚纱礼服在它身下拍照的男女,嘲笑它的身下还有一个加油站,那些不堪重负的货车,怒吼的烟囱喷在地上扬起的灰尘。我实在没有勇气走近它,献媚地去用欣赏的眼光看它。甚至连中国人类第一个记载的皇帝,伏羲台也懒得去看了。此时只想用走路来强硬自己的脊梁。
天阴沉着脸,北风呼呼地刮着,路面上除了来往呼啸而过的车辆,几乎看不到人活动的踪影。极目四望,装入眼睛的,是一条黝黑马路不断把触角向前延伸,两旁行道树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还有空旷田野刻意表现出禅意的沉稳。此时,我多想看到有一幢升起袅袅炊烟的房子,和一个温柔善良的女主人,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饭菜,含笑走出来。然而,这种幻想更增加了饥饿感和疲劳感,不再奢求有可口的饭菜来犒劳胃,只想着若能找个商店,买包方便面借点开水,来应付一顿午餐。可是在这么一个前不着村,后不搭店的地方,要找家商店是多么的不容易呀!
正发愁要走多久才能找到商店时,却意外地看到路基下的空地里有一间简易房,挂着饭馆的招牌。饥肠辘辘的我,好似突然得到了老天馈赠一样,既激动又兴奋。
饭馆里面灯光灰暗,青色的水泥地面上摆了几张很简易的桌子。可能是桌面坏了,店主在桌面糊上一层报纸,然后铺上透明的塑料布。整个桌面显得脏兮兮的,不过从另外的角度看,又觉得很有复古情调。一个五十多岁,胖胖的女人迎了上来。女人的身材有点臃肿,可也给人面慈心善、干净利落的感觉。她很麻利地把我迎到桌子前,站在那里等点好菜,自顾自地去后厨忙乎了。
不大一会,一个长得斯斯文文,戴着眼镜很腼腆的小伙子便把菜端到我的桌前。小伙子怎么看也不像是服务员,走路很轻,说话也很轻,一副没有经过红尘烟火熏染过的样子。可能是肚子饿狠了吧,一盘青格盈盈的菜摆在面前,我却无法口舌生津。于是便要一瓶酒。他点点头,转身回里屋拿去了。当从里屋拿酒出来的并不是这个小伙,而是一个长得眉清目秀,特别文静的女子。我当时惊呆,在这么个偏僻的地方开饭馆都已经很奇怪,原来以为这地方只有妇女一个人打理,没想到现在已经看到三个人,并且这三个人,不算人中龙凤,也算是气质风度不同于一般的人。
正在我诧异和猜测这三个人的关系时,进来一个乡镇干部模样的中年人。他油头粉面,略显发福的身材,被裹在看起来面料还算不错的西服下。他头扬得很高,说话拿腔作势,好像要让所有人知道来头不小。等那个姑娘忙完手中活路,站在他面前问他要吃点什么,他好像马上换了一个人,竟有意无意把身子往那个姑娘身边贴,说话时脸上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
姑娘脸上闪现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厌恶,秀气的眉头皱了皱,把身子向后缩了缩,仍旧淡淡地问那个男人要吃点什么。那人拿出菜谱,装作很认真地看了很久,用手指指着菜谱,顺着手指在菜谱上的敲动,很爽快地说:“这个,这个,嗯,还有这个。”姑娘拿着纸和笔认真记录。等他点完菜,又抬起头,眼睛在姑娘的脸上像搜索什么一样。那姑娘明显觉察到在看她,正转身要离开,那男人又說话了,问:“这四个菜,一个汤,我一个人能吃完不?”姑娘还是淡淡地告诉他,吃不完。
那男人,又站起来,贴着那个姑娘的头,眼睛好像在姑娘记录的菜单上看,然后又很男人地说:“嗯,去掉这个菜,这个菜,还有这个,一个菜就可以了。”说完又在姑娘的脸上凝视了一会。姑娘转身离去时,他目送着,便顺口说:“再加一碗面条吧,要酸汤的,味重点,这两天口寡得很。”姑娘没应声,只留下一个轻盈的背影,便消失在厨房门口。
饭馆里暂时安静下来,我抬头看了一眼那个干部模样的男人,他正把胳膊支棱在桌子上,边揉搓下巴,边陷入思考状。一阵风掀开了门,却原来是一群民工模样的人吵吵着走了进来,刚一进屋就大声喊着:“老板,老板,来六碗面,大碗的呀!”他们个个像是从土堆里爬出来的,衣服鞋子,脸上,包括头发上都沾满灰尘,头发又被风吹得凌乱不堪,甚至每走一步路,都有灰尘从身上抖落。
他们旁若无人地大声说笑,整个饭馆被他们的声音要掀翻一样。那个干部模样的人显然受不了,或者他本能地认为,怎么会和这样一群人在一起吃饭,他焦躁地站起身,在屋子里踱了踱,点上一支烟,又走出门,站在院子里。那个姑娘从里屋出来,笑吟吟地给那些民工倒茶间隙,有一个民工喊:“茶我们自己倒,你快去给我们弄饭,老子们都快饿死了。”那姑娘仍是不吭不卑的,给每个人坚持倒完茶,回厨房帮忙去了。走时,又是清风一样飘逸轻灵。
我默默吃完饭,付账时,那个姑娘收过钱,浅浅地鞠了一躬,倔强而又优雅的样子,让人心里不禁生出怜惜来。
走出饭馆,外面起风了。风很大,吹得石棉瓦房子“嘎嘎”直响,一阵黄尘劈头盖脸地扑来,吹得我一个趔趄,赶忙扬起手臂护住脸,停下步子,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定定站在那里。风头杀向前方,余风从田野带过来的枯叶跟着“哗哗”地停到身边,在脚下直打转。饭馆里的吵杂声暂时安静下来,接着听里面人大声喊着:“咦,这狗日的风,这么大!”
那个干部模样的人,殷勤地跑出门口,抬头看了看简易房子,对着慌忙跑出来的胖女人说:“没事,房子都好着哩。”那胖女人并没有理干部模样的男人,抬头看了看房顶,自言自语地说:“风也疯了。”
我不想疯,只想清醒地面对这个世界,尊重遇到的每一个人。所以打消了回饭馆避风的念头,缓缓爬上大路,向心中的方向走去……
路上是纯净的,即使一拨又一拨的狂风吹得人站立不稳,我可以遇到风头时选择停下脚步,或者蹲在地上;即使担心狂风吹断路边的枯枝砸在身上。我可以在风小的时候快步走过大树,也可以把双手护在头上。对自然的膜拜和崇敬,总比对有思想的人要简单一点,我也正在努力清空在尘世的一切。
苍茫的天地间没有一个人影,就连马路在狂风里也辩不出颜色。一只白色的哈巴狗惊恐地穿马路跑过,它的毛发被风吹的根根竖立,跑动的步子也被风吹得趔趔趄趄,它可能看到我,哀鸣两声,像是求救,又像是质问。路边的垂柳树枝如穿上红舞鞋的舞者,一刻也不停地扭曲摆动。一辆满载的大货车从我身边经过,正好遇到风头上,我能明显的感觉这个大货车,被风吹得摇摆了一下。吹在路中间的黄叶被风卷起,又抛下,车子开过,它们又跟在车的屁股后面飞出好远,蝴蝶一样蹁跹着。
下一场雪吧,覆盖这一地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鱼 鹏 1974年生。旅行者。曾多次徒步走边境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