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物如故乡

2017-04-21 21:18张怡微
美文 2016年13期
关键词:计程车司机

疾病与隐喻

霜降之后,台北再度笼在熟悉的水意中。方入秋时几乎每天都是空山新雨,每天都是一夜残风。秋不尽意,一直都是岛屿日常。从今往后,这将是数不尽的歧路局……又或者说,如此缠绵的冬季天候,人们只能等待着遥远的告终,而无法拉快哪怕一点点進度。

躺在床上时,我总是想起两周前见过的一个病人。与我要见的老人一起,她八十多岁,整天一直在病房里的铁柜前不知忙些什么。后来被隔壁床另一位癌症患者提醒,原来她是想要在一个空置的橱柜里安上一个支架,以便可以利用上下空间,放衣服的同时又能放鞋子。我很难忘记当她缓慢地装好那根横杆时候的表情,那种甜美的笑容,几乎很难在这一整栋昏暗的楼里看到的复苏的气息,宛若孤芳,难以燎原。那是一个就连夜晚上厕所都需要雇佣看护的病患,直到护工拿着一条宽阔的女性内裤挨着床问“这是你的吗?”才打破了这原本甜蜜的岑寂。漫长的生命浓缩成为建设一根横杆的沾沾自喜,想来恫于身,我实在是初阶入门人。

前几天有人在知乎问我,现在要如何理解“人间正道是沧桑”。我想了一下,觉得拿到世俗层面来讲,就是外部世界的好坏兴亡与你是不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是不是一个“好人”其实已经没什么关系了。活得男耕女织或者男盗女娼也没有现世的因果得以即时地审判。但所谓审判,或者说“关系”都是人的一厢情愿,本质上就是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压根无足轻重。你看到记忆中一切坚固的东西、相信过的东西、美好的东西烟消云散,桃花源变成罗布泊,想想一世无愧于心,人生两袖清风,万般是空。

“沧桑”是什么呢,就是原来是海的地方变成了桑园。通俗点讲是无常,但也可以理解为大自然的变化,其实那就是“常”。人们口中所谓无常的“无”,是人的想法。甚至连人的“意志”都不是,就只是“意见”(这对我不利,所以我觉得我的“常”被打破了),所以所谓人间正道,就是把这个私人的“常”还给流动的世界。你抓不住它,是因为你从来没有真正掌握过它,掌握过这种生命秩序。

很通俗的菲利普·罗斯的《美国三部曲》里面写过这样的故事。本质上是很绝望的,或者说很茫然的。

“那么,为什么把彻底的隐居实验变成一种丰富、充实的生活以后——为什么,毫无先兆的,我会感到孤独呢?因为什么感到孤独呢?过去的就过去了。自我约束从未懈怠,退隐的决心从未动摇。究竟为什么感到孤独呢?很简单:为了我自己厌恶的东西,为了我已背弃的东西,为了生活,为了与生活的纠缠。”私人层面的“正道”包括宗教信仰、道德品行、繁衍的规范,所能导向的就是孤独的“自为”。这没有办法解决,它正是宗教的基础。宗教把忧伤转化、升华为提振人心的恐惧和希望。

我们必须学会把过去的生活践踏在脚底下。久别重逢,第一次跟你见面,我就提到这一点。我们不必为此感到悲伤。因为我们必须把过去遗忘的人,绝不只你和我两个。也许,在世界某些地方,譬如说,已经死亡的国家或一些与世隔绝的地区,人们可以怀念过去,珍惜过去,可以订下遗嘱,把家产流传给子孙。住在瑞典或加拿大的人,也许可以这么去做。在充满白痴的法国乡野城堡,在印度某座破落的宫城,在南美洲一个荒废的殖民城镇,人们可以怀念过去,活在过去中。但在其他地区,人类不断在流动中,整个世界都在流动中。而过去只会带来痛苦。(奈保尔《河湾》)

如此而言,沧桑与我,如过去与我,始终淡然对峙,无所谓忘却。很久以前我在书里写:“求学,无非是一种肇事逃逸。”如今更是深以为然。那个常备天真的、永葆惊讶的人已不复见,无常的细节则像下水道的断发缠绕,难以尽诉原委。索福克勒斯的声音宛若判词:“一个人的命运成为定局是多么偶然……或者说,当命运无可避免,却又在表象上那么偶然。”而疾病是山,是身体的国境线。自有若隐若现的荷柴樵夫为迷人指路,那条路总叫“你自去罢”。路永恒在,只是不再有同行者,像死亡一般接近真。

于是“点出一个地狱,当然不能完全告诉我们如何去拯救地狱中的众生,或如何减缓地狱中的烈焰。然而,承认并扩大了解我们共有的寰宇之内,人祸招来的几许苦难,仍是件好事”,苏珊·桑塔格在《旁观他人之痛苦》中曾这样写道。

烟火人间

不知不觉就十一月了。一年之计,仿佛唯有到了此时,人才格外精神抖擞。既可以登高,看无边落木;亦能抒情,叹滚滚长江。我有时会希望时间跑得快些,有时又觉得未来未必更通融。于是一切不如守着当下,竟也成了一种独特的安宁。

台湾是一个奇妙的地方,它不怎么冷,尽管也凑热闹般的举城等候秋日莅临,吃秋蟹,过重阳,但气温总不配合,夏天的尾巴过于漫长,暖意袭人。心里的温存甚至能蔓延至集体记忆,成为守旧的一种。譬如每周六、周日打开电视,总有一个台不知道为什么就会说到闽南语歌后江蕙与歌王洪荣宏。他们早年谈过恋爱,后来因为事业而分开,各自曲折。遥远的旧情,外加并没有什么热点新闻的两人,居然能被这样日常地一再播送,那大概也是隶属台湾的“红”——在世的、惋惜的其实又不关任何人事的往事,悠悠说起来就像朋友们坐在一起喝茶叙旧,说当年大家都认识的他与她,说那段青春里的可惜。昨晚不经意又在电视里看到他们,洪荣宏在江蕙小巨蛋的演唱会上与她对唱《一生只爱你一人》,唱完了两人大拥抱,洪荣宏说:“是我老婆让我抱抱你。”江蕙说:“真的吗,那我们要再抱一个。”全场为他们动容。但因为这样的片段,常常能莫名其妙看上一段,漫长的哀苦,就连我这样一个异乡人,居然也有点看习惯了。一边是中山北路“爱哭蕙”,一边是“窗外雨水滴,想起彼当时”,故人故事。

“想起彼当时”,这样的感受却未必只限于私情。最近看明史,好喜欢明代,那种恹恹的并不健康雄浑的时代气氛,一群不中用的统治者,富裕又孱弱,像每个人都会走过的“彼时正年轻”。这些三十岁已经阅尽人世风霜的帝王,手里握着根本握不住的天下,为了逃避尖锐的矛盾,宁愿醉心于成为一个不快乐的人。不知为何,却要比聪明的、世故的、雄浑的统治者迷人得多。他们更像是一个可以谈心的、世俗的人,相信天命,相信风雨如故,相信地老天荒。然而历史最有趣之处,莫过于它被遮蔽的部分,始终在时间褶曲中若隐若现。陈年的谜语,实在令人费心牵挂。于是历史的抒情,在于那些不完满的部分,被后人一再咀嚼、怀念。我们在别人的故事里尽情地做着自我投射,在别人的时代里徜徉过天命的伤痕,字字锥心。那恐怕就是阅读、写作的迷人之处。

去年有一部电影叫作《沼泽地》,拍的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西班牙民主化前蛮荒的小镇上的一起少女凶杀案。印象里航拍与汽车逆行的水鸟们,从上帝之眼鸟瞰湿地,雨珠直直向下落,美得摄人心魄。然而真相却与罪罚毫无关照,那就只是横陈的欲壑,在不能回头的岁月里悄然惊心。电影中有一个设计十分有趣,让灵媒参与了这场凶杀案背后的政治暗涌,正像明初那些奇怪的预言家、法术师、疯疯癫癫的和尚和另外一些平凡的宗教领袖,他们仿佛是昔年历史精神褶曲之处的种种杂质,冷不防运用神秘的话术,便能在后人的品评中留下极深的韵味。

阿城有个集子叫《遍地风流》,第一辑写得特别壮丽、寂然,第二辑的名字就叫《彼时正年轻》,里面每个故事都够写成一本书,然而它就只是短短一截,令人意犹未尽。有一篇《溜索》写过怒江,牛不愿走,望着索哭,首领吼了一声:“往下看不得,命在天上!”他带着牛马,在绝壁前撒尿,“落下不到几尺,就被风吹得散开,顺峡向东南飘走。万丈下的怒江,倒像是一股尿水,细细流着”。王德威评他“抒情的极致处,不只在于容纳世俗欲望的千奇百怪,也更及于生命最凶险无情的时刻”,深以为然。

“往下看不得,命在天上!”这句话我很喜欢,像局部的人间烟火里,最耀眼的那一秒钟,决定了你的脸,被我真正无意地看了一眼,就这样开始有了一小段人生。

计程人生

上学期,我有幸加入了吴念真导演在政治大学开设的剧本写作课程。虽然我对写作课本身并不陌生,在复旦硕士三年,我学的就是文学写作专业。但那毕竟是我第一次在台湾经历如此密集的故事轰炸。课堂上,大部分的故事背景,都与导演亲身经历的分享有关。如想象中一样,一部分出自九份——导演的故乡,那是一个诞生《悲情城市》《恋恋风尘》的地方;另一部分则来自台北,与现时人生密切攸关,像《一一》,又像《多桑》。许多故事,我在吴念真的书里看过,或在他的演讲中听过,但很奇怪,现场听课,依然会有许多冲动潸然。好故事的力量,总是如《卖火柴的小女孩》,诉说一百遍,依然会有摄人心魄的力量。

而我,是参与这组课程唯一的异乡人。

吴念真在课上说过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你们千万不要错过身边的计程车司机,他们有许多好故事。”在台湾,百分之七十的人都认识吴念真,而几乎每一次他坐上计程车,司机都会对他说:“我一定要讲个故事给你听。”他从计程车司机口中听来的最动人的一个故事,后来被改写成微短篇《重逢》。说的是一个司机,偶然在机场载到年轻时候的恋人,后因种种原因分开,十多年未见。女人上车时,司机就认出她来,本能地将车上印有自己名字的名牌拿下。一路上,她不停地讲电话,叮嘱国外的女儿好好练琴,提到自己要去看病重的母亲。司机忽然想到自己当年情变时,那位老妇人曾对他说:“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女儿呢?我再也不要做饭给你吃了!”时易世变,往事历历在目,他内心历经惊涛骇浪,却始终没有出声。女人又继续讲电话,联络公事,显得很资深。直到抵达目的地,她盯着司机看,说:“我都已经跟你讲过了我自己十几年来的人生变化,而你连Hello都不想跟我讲一声吗?”讲完就走了。

我很喜欢那个故事,直到我也遇到形形色色的计程车司机,听他们讲人生,我才知道,最好的人生故事,甚至爱情故事,竟然不在偶像剧里,不在小说里,而在那些压根见不到说故事人正面表情的、苍白的驾驶座背面。

大部分的时候,我会选择搭计程车,都是从学校到桃园机场回家。四十分钟的路程,足以和不同的司机讲闲话,有时我说我,有时他说他。来台湾第二年时,因为帮上海的报社兼职采访台北书展,我没有回家过年。暑假回家时打车,和司机随口抱怨起台北过年实在太冷清,竟然连个吃米饭的地方都找不到。司机淡淡说:“我也不是台北人,我也已经二十多年没有回家过年。离婚以后,爸妈也不在了。”我说:“上海逢到春节,也是一座空城,却不如台北那样,真真正正黑暗下来。我在许多地方走路都会迷路,因为摊贩撤走以后,店家所占据的道路还原成本来面目,我从没见过那种萧条。”他不出声,也没有安慰我。零零星星问起我的家人,我也不避讳,反正又不认识。父母早年离异后,其实每年过年时,我都要从妈妈家走到爸爸家。上海冬天冷得刺骨,他们再疼我,唯有这一段路,是不会有人陪我走過的。我不喜欢过年,大抵是这个缘故。而真当有了一个只属于我自己的年,竟然比在上海还要落魄。他听完,一言不发。直到我下车时,他忽然递给我一张名片说:“今年过年,你要是还在台北,没地方吃饭,记得打给我,我带你去围炉。”

我忽然百口莫辩,我想我怎么会和你一起过年。但当他帮我从行李箱搬下行李时,我还是一阵鼻酸,许多复杂的滋味梗在喉头。我觉得我再找不出一句安慰,比他口中那句话更令人起鸡皮疙瘩的。

“谢谢。”但我说。讲完我就走了。

今年中秋前,我有急事去朋友家,临时打车。司机很健谈,但显然没有听出我是大陆人。只说:“现在学生真有钱,放学都打车。”我说:“我年纪很大啦,念博班。”他说:“那还不是一样,人生父母养。”

他有一个女儿,已经嫁人,两个儿子,一个在德国留学,今年才要毕业。

“都靠我这个爸爸,每天开计程车养活他。不过他也很争气啦,读到硕班。”

我想那真是个好爸爸,令人艳羡。但他忽然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开计程车吗?”

我说不知道啊。

“我太太死后,孩子们陆陆续续离开家。每天晚上我一个人,日子都很难过。我不抽烟不喝酒,不胡思乱想也很无聊。想到我老婆年轻时候跟着我,我一个月只赚一百七十块钱,好不容易熬到退休,她一天福都没享过就走了。那一年,我妈妈也走了。我以前头发很好,就是那时候全白了。”

我不知怎么安慰他。没想到他很快为自己解围。

“你知道吗,我以前是个军人。每次从部队回家,都有一个小男生送我。当时我还想,他怎么人那么好。后来我才知道,他和我女儿谈恋爱。把我气个半死,恨不得枪毙他。我女儿大学毕业就和他结婚,我真舍不得,可是有什么办法。你知道,还是女儿好,知道天气变凉,问候我这个老豆。不像儿子,打电话就是问我要钱。”

“因为,他跟他妈妈比较好,和我都怪怪的。但他妈妈走啦,他也很难过吧。”“但他从来不说。”他补充道。

“你为什么不再找一个人呢?”我冒昧地问。

“不找了。”他答,“开计程车很好啊,人生那么短,很快就过完了,我和我老婆又能见面了。”

下车时我给了他整钱,没要找零,他很意外,说:“应该少收你钱才对,你和我小孩差不多大唉。”

我说:“可我是女儿啊。”

他笑了。透着灯光我第一次看清他满头的白发。人生实难,最难不过心里酸。

无根与无垠

奈保尔的每一部小说,都像是一部庞大的游记。小说人物即使明明出生于当地,却因复杂的缘故,显得与周遭每一个人格格不入。这种格格不入与其说是性情带来的,不如说是因为身份。

《大河湾》开篇就昭示了故事的悲剧主题:“世界如其所是。人微不足道,人听任自己微不足道,人在这世界上没有位置。真是疯了。我走错了方向,走到头也不可能有新的生活。”《大河湾》里的主人公萨林姆,祖先是穆斯林,数百年前从印度西北部移民东非海岸。萨林姆从小接受了英国殖民地式教育,但从文化认同的角度上来说,他既不是真正的欧洲人,也不是伊斯兰文化的传承者。他甚至不是一个穷人,还亲历了现代商业对于非洲旧秩序的清洗与进步强制。然而,经济发展并未使他乐观起来,殖民遗毒、身份认同与宗教隔阂,令这个沉静、世故的商人从一开始就认识到,这一生他当不当一个好人对于世界秩序来说无足轻重。他意识到自己早晚会失去一切,而当这种丧失真正降临时,他甚至没有感到特别意外。

萨林姆始终在追求一种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出路”,他曾借看身边的年轻人想到:“菲尔迪南开始长大成人,正面临着成长的困惑。他的部落背景混杂,在非洲这个地方他是个陌生人,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群体,没有效仿的榜样,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小说里每个人都是如此。后殖民环境之下的新生代对于个人命运抱有难以名状的迷惘,萨林姆目睹他们长大,像目睹自己的毁灭一般,说不上是愤怒,尽是惘然,“这完全符合这片土地的历史传统:人到了这里,就沦落到任人宰割的地步。他们对被宰割的人也说不上有多少恶意,只是设圈套,一次次失败,又一次次重复”。

《大河湾》中有动情之笔,写在惠斯曼斯神父的惨死。萨林姆不止一次面对身边人莫名其妙的死去,他就像《沈从文自传》中追忆辛亥革命之后在他孩童日日目及司空見惯的死尸般从容。“如果你看到一队蚂蚁在行军,你会发现有一些蚂蚁掉队或者迷路。蚂蚁大军没有时间等它们,会继续前进。有时候,掉队的蚂蚁会死掉;但即便如此,也不会对行进的队伍产生什么影响。死蚂蚁的尸体会带来些许不安,但这不安最终会被克服,到时死去的蚂蚁也就显得无足轻重了。其余的蚂蚁照样忙忙碌碌,照样往前赶,或是离开原来的窝赶往别处,或是从别处赶回窝里。遇到对面赶来的蚂蚁,照样会一丝不苟、客客气气地点头打招呼。”

政客、商人、士人、流亡者,都在人民一再掉队、暴毙时一丝不苟地打着招呼,这里的隐喻,即世界秩序夹缝中萨林姆的人生。

而不知为何,有时我凝望新闻里的台湾,也常有这样的苦涩。

张怡微 1987年出生,上海作家协会签约作家。现就读于台湾政治大学中文系博士班。曾获第38届香港青年文学奖小说高级组冠军、第十五届台北文学奖散文首奖。作品有散文集《怅然年华》《都是遗风在醉人》,小说集《青春禁忌游戏》《梦醒》《时光,请等一等》《你所不知道的夜晚》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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