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心法中,长出方法

2017-04-20 13:54石勇
南风窗 2017年5期
关键词:徐阶心法理想主义

石勇

我没想到《从知识到方法再到心法有多远》一文(见本刊2017年第2期),因为比较“原创”,跟很多知识体系都不一样,居然是近来我所获得反馈最多的一篇文章。

而且,没有谁表示要来和我“商榷”,发表他的真知灼见,然后请我“批评指正”。给我反馈者看得出来充满了为国为民的理想和求知欲。他们希望我再讲一下所谓的“心法”,个别人甚至说我“很不地道”,结尾“每个人都可以去悟”就应付过去了。

好吧,为了表明我真的没有应付,同时,也为了显示我确实没有故弄玄虚,那就再讲讲,希望对大家有用。

在那篇文章中,我说“历史上有很多精彩的例子”,那就说历史上的例子吧。

神秘的学问

我们来认识一个人:徐阶。他演绎了一个好故事,一个因为心法的武装,终于战胜世间邪恶的故事。

徐阶是明朝一位很著名的人物,1503年10月20日出生,在嘉靖年间做到了内阁首辅,属于明代公务员中权力最大的人了。

《明史·徐阶传》里说他:“身材矮小,肤色白皙,容貌俊秀,举止优雅”,放在现在,也是小鲜肉一枚,估计一些中年妇女看到他,会像看到tfboys那样爱意。

但当年的徐阶同学走的不是娱乐路线,没有进入娱乐圈,而是考试获取功名路线。他“性情聪颖机敏”,很聪明,在1523年的科举考试中,20岁的他考了进士第三名,应试教育能力那是相当的厉害。

但在考中进士之前,影响他一生的一个重要事件已经发生了。

17岁的时候,徐阶参加乡试(考举人的),落榜。18岁的时候,在家乡,他遇到了一个神奇的人物:聂豹。那时,聂豹刚中了进士,到徐阶的家乡松江府华亭县(今上海市)当知县。

作为读书人,聂县很关心教育工作,所以下班后,都喜欢跑到县的学堂里,和一帮秀才们讨论学术问题。

正是在这里,他发现了徐阶。当他第一次和徐阶同学交谈时,感到大吃一惊:这个年轻人的性情悟性和机智相当了得,以后绝对是国家栋梁!

于是,在很多人走后,聂县私下找到了徐阶同学,问了他一个问题:你愿意不愿意跟我学?

徐阶同学一秒钟都没有犹豫:愿意!很聪明的他,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于是,聂县变成了聂老师。

但作为科举出身的聂老师,并不是“高考辅导老师”,教给徐阶的,并不是子曰诗云,经史之集之类,而是一门闻所未闻的学问。它就像是给徐阶打开了一个神秘的世界。

在徐阶同学眼中,这门学问非常深刻,神秘,囊括世间万物多个领域,而且,看待世道人心的原理,也跟他以前学过的“圣人之言”不同。

在跟聂老师学习的两年中,直觉告诉徐阶:这是一种非常牛的智慧,将对他的一生产生巨大的价值值。因此,除了科举考试的努力之外,他刻苦钻研,夜以继日。

1522年,在去考乡试的前一天,徐阶问了聂豹一个问题:老师,您怎么会懂得那么多?

聂县神秘地笑了:“是一个人教我的”。

这“一个人”的老师,是“另一个人”—这个“另一个人”的名字叫王守仁,就是现在名字如雷贯耳的王阳明。

这门深邃神秘的智慧,叫作心学,它无法用来参加科举考试让一个人当公务员,拿不了文凭,评不了职称,事实上,它是被当时的主流学术体制所排斥的。

可是,有用的东西,蕴含巨大智慧的东西,很可能是无法“体制化”的。而“体制化”了的“知識”、“学术”,很可能就是一堆僵化的教条。

在过去如此,在今天,也如此。

考 验

1522年的乡试,自信满满的徐阶考上了,尽管过程有点玄乎—有考官说他写的都是一堆垃圾,而另外的考官则说他简直应该获得第一名,于是,妥协的结果是,把他录取吧。

1523年,徐阶再接再励,在全国会试中拿了第三名,变成了新科进士,进入翰林院。

于是他衣锦还乡了。而聂县也要调到外地去。

他们因此有了一次深刻的谈话。

聂老师很清楚:尽管徐阶非常聪明,很有价值识别的眼光,也很有理想和担当,这具备了“做大事”的个人素质,但是,在学心学的时候,仍然更多是把心学当成一种知识和方法来学,还未能领会最终的精髓:心法。

因为,按照人的存在的功能,心法是必须头脑、心理、人格、身体并用的。

于是,在告别的时候,聂老师给徐同学上了最后一课。

他对徐阶说:“心学的精粹你已经知道了,但其中的最精要之处唯‘知行合一四字而已。你如果能够融会贯通,一定可以修身齐家,安邦定国。”

聂老师谆谆告诫:“你非常聪明,将来必成大器,但世界如此险恶,你一定要内心强大!即使日后身处绝境,亦需靠人格的力量来坚守,一定不能放弃,切记!”

徐同学肃立一旁,庄重地向自己最敬爱的老师作揖行礼:“老师,我知道了”。

聂老师又浮现了神秘的笑容:“不,你没有明白。至少现在还没有明白”。

有理想、有道德、有纪律、有文化的徐阶就这样进入了公务员系统,在翰林院毕业后,他当了一名正处级干部。这些干部,当时叫做“储相”,理论上是进入内阁,入阁为相的后备队伍。

徐阶是有道德有理想有担当的,用心理分析的话说就叫做坚守自己的真自我,绝不动摇,不会为了个人利益出卖或扼杀。在那个时代,严嵩是一个很好的对照例子,他在前半生,其实是个好人,一直坚守这一点,但后来发现这样做不符合自己的利益,于是卖掉和扼杀,变成了一个放弃一切操守的人。而徐阶最终证明善良可以战胜邪恶,就是和严嵩的对决。

因为这种坚定的道德原则,徐阶一直扛着一个真自我出现在世界面前,当时对内阁首辅张璁要整孔子老师看不下去,于是站了出来反驳了几句。就这样得罪了领导,付出了沉重代价,差点被整死。

而那个时候,他的妻子也去世了。

所有的痛苦都加诸身上。

最终,他被从一线城市北京,贬到了福建的一个四线城市延平府里,去当一个叫做“推官”的官员,属于当地的司法干部,在当地的权力结构算是“四把手”,大致相当于地方中级人民法院院长+审计局长。

在这里,徐阶第一次悟出了心法!或者说,他对心学的理解原来只是知识、方法层面的,但在这里,上升到了心法。

在明代,延平属于老边穷地区。徐阶到这里后,所看到的基层世界,根本就不是经史子集和文件里所看到的世界。穷山恶水出刁民,当地利益盘根错节,案件频发,徇私枉法严重,积案太多,而基层司法队伍已经烂到底了。这些人都等着看徐阶的笑话。

这个好办,拿出魄力、能力来整治即可。徐阶雷厉风行地处理了很多积案。

但还有一个大麻烦,当地有很多“小银窑”(类似于小煤窑),没有经过安监局之类批准,四处乱挖,而且,地方村头面人物之类和偷矿的黑社会,以及充当保护伞的基层官吏相互勾结,破坏环境,鱼肉百姓,根本就没人管。执法队伍根本就没人理睬徐阶的行使命令。

看着当地强大的利益链和基层权力生态,徐阶第一次发现:自己信了那么多年的圣人之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类道德理想主义,碰到现实,其实全是扯淡,根本没什么用。

那些寄生于这个利益链中的人,没有谁信这一套,也不理睬这一套。

长出方法

当“教科书”上的,文件上的,圣人之言的理想世界,碰到完全不同的现实世界,要解决问题,怎么办?

徐阶突然想到,考试用的知识不管用,道德理想主义的东西不管用,但他还曾经信过、学过一种东西:心学。

会管用吗?

他记起了聂老师对他所说的那句话:心学的精髓,就四个字而已:“知行合一”。

还有非常重要的三个字:“致良知”。

嗯,看上去多少简单,这几个汉字,谁都知道,谁都会背,谁都可以拿来显示自己有知识有层次,任何一个有点知识的人,也可以告诉别人,所谓的知行合一,所谓的致良知,是什么什么意思。

可是他们真的知道吗?仅仅是头脑“知道”,和心理肤浅的“以为”吧?

“知行合一”、“致良知”可以教吗?如何教?

非常抱歉,教不了,不是没有能力教,而是无法教。苏格拉底早就揭示过,美德是无法教的。从哲学分析上说,美德之所以无法教,是因为它属于一种“性质”,性质这种东西是你做成的,不是教成的—我可以教你关于美德的知识,或具有美德的方法,却无法教你美德本身。

同样,“状态”也是无法教的,你具备那种“状态”,同样是“做成”的,不是教成的。换句话说,知识、方法是可以教的,但心法无法教。

因为,心法不仅仅是头脑的参与,而且同时是头脑、心理、人格、身体的参与。所以,一个老师能教你的,从头脑到心理的浅层功能为止了,剩下的,需要个人去担当,用内心的深层功能去悟,用身体去实践。

这也是那些只是用来考试,或只是从外面对人“应该如何如何”提出要求的道德理想主义,碰到跟它们不一样的现实没什么用的原因!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最多可以拿到豆瓣、知乎去刷一下存在感,装一下,或在没文化、欠缺对支配社会运作的规则进行洞察的人面前炫耀一下,如此而已,而已。

徐阶开始了认真的思考。

碰到这么一个丑陋的现实,是用道德理想主义去谴责吗?从中,自己获得“众人皆小人我独是君子”的道德优越感?

这没什么用。因为别人根本就鄙视这一套。而且,极为幼稚。

是感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吗?

这没有意义,只能说明自己的无能和迂腐。

是自己无法“适应”一走了之吗?

它不过是逃避,虽然很悲壮,但背后仍是无能。

是“适应”现实,也变得跟那些人一样,甚至比他们更贪婪更无耻吗?

错!这等于出卖、扼杀了真自我,不过是对自己过往的彻底否定和颠覆。

心学是不会让人做出以上选择的。

那还有什么選择?徐阶正确地进行了分析。史书上没有列出他是怎么分析的,步骤又是什么,这个活我就帮他干了吧。

第一步,徐阶已经知道了这个世界应该怎样运作(读了那么多年书,圣人已经讲得太多了),那么,看一下现实世界,实际是怎样运作的,规则是什么?

徐阶发现,现实世界是按“利益”来运作的,规则就是每个人都想保住,并争取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第二步,维持这种规则的神秘因素是什么?权力?利益?人情?道德?情感?还是......?

维持一个家的运作的,是情感。如果是用利益来维持,那“家”只剩下形式,已被异化成一个凑合型的小利益共同体了。不同的社会单位,维持规则运作的因素可能不同或比较复杂,但徐阶发现:维持延平当地那种村头面人物、偷矿的黑社会、保护伞勾结的社会利益结构运作的,其实主要就是利益。

到这里,心学,跟无数知识体系、道德理想主义说教的巨大区别出来了。

所以,第三步,最关键的第三步是:守住真自我,守住理想,守住担当,让它们在心底里作为一股强大的力量,支撑着自己,然后,用现实的规则,去解决问题。

第四步,找到村头面人物、偷矿的黑社会、保护伞玩那些规则时的漏洞,利益链上的漏洞。

第五步,去做。

徐阶找到的漏洞是:黑白两道既然是因为利益而勾结起来的,他们之间就是在用利益打交道,在用假自我打交道。所以只要保证某一方利益或加码,他们就会狗效狗,就会拆散这个利益同盟。

他出手了:找到那些和偷矿的黑社会勾结在一起的村头面人物,告诉他们,只要你们铲除那些偷矿的黑社会,我保证给你们更多利益。于是,利益同盟瓦解。史料记载,经过徐阶这么一出手,危害当地十多年的祸患就此平息。

正是经个这个实践,徐同学变成了徐老师。

当徐阶这样做的时候,遭到了很多人的炮轰:说你这是在妥协,这是在耍滑头。

徐阶微笑着没有否认。他知道,这些人永远不懂。他们最大的本事就是拿着一堆教条在那说话,但站着说话不腰疼。这些正直人士、道德理想主义人士指责的声音汇聚为一句话:“你也跟他们一样了!”

正是这种实践,徐阶深刻地悟出了“致良知”的深刻含义:良知在内心,在真自我那儿,不在外面。面对实际问题,遵从真自我的声音,并不需要理睬外在的那些无用的道德规则和别人眼光的压力!

而“知行合一”,就是在头脑、心理、人格、身体上,全方位地领悟、实践。

坚守良知,坚守真自我,能悟出心法,总会长出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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